第十七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21 10:41:23 字数:5653
第二天,在几十里外的扬州,章渠璈得到信后,当天就赶回了仪征。章渠璈一是回来送行,二是心疼妹妹,怕她跟着去湘乡遭罪。他想要把妹妹拦下来。
章渠璈刚进院子的时候,就听到妹妹章渠瑶的大嗓门:“你就是不想带我们娘儿俩去,你就是不想要我们娘儿俩了……”章渠璈停下脚步,想听听龚肇康会怎么说,可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龚肇康说一句话,只听到小外甥龚涟烁哇哇的哭叫声。
几个月的衙门经历,让章渠璈变得沉稳了许多,诸事不能嘴快,更不能轻易下结论。
这时,章渠璈听到龚肇康说:“湘乡在大山里,瘴雨蛮烟,比不了仪征,县衙里是很简陋的,更没法跟你娘家里比,我是想先去,等安置妥当了再接你们娘儿俩去也不迟。”章渠瑶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叫道:“你是我男人,一天也不能分开,我是怕你找了这个机会就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到湘乡再娶个小老婆,生一窝伢子。我知道你嫌弃我长的不好看,带出去替你丢人了是不是?我命苦啊……”说着,就哭了起来。
龚肇康第一次见章渠瑶这么放肆地大哭,心想,人家哭的是梨花带雨让人怜,她倒好,哭的是五官挪移,真是丑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了,长的丑还成理由了。龚肇康忙道:“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怎么会呢?”章渠瑶叫道:“仪征是我娘家,不是你我的家,我不管,你到哪儿我和儿子就跟到哪儿,别想溜了。”
章渠璈在屋外听了半天,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于是便在外面咳嗽了一声,推门而进,皱着眉头说:“在江边都能听到你这大嗓门。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把爹给招来了,肇康,你就带着他们娘儿俩一块去吧。”
当晚,章家父子与龚肇康一家三口在一起吃了晚饭。饭后,章渠瑶就留在父亲的书房里陪着聊天。章渠璈和龚肇康回到西厢房里。
龚肇康给章渠璈沏了茶。刚坐没一会儿,一个家仆便送来五千两银票和一本乾隆十年修订的湘乡县志。龚肇康很是感动,笑道:“真是雪中送炭,这两样东西确是我当下需要的,我现在手头拮据,也就不客气了,此番路途遥远,确实少不了要花些银子的。这些年在你家又吃又喝的,实在是惭愧,你知道我身无长物,要走了,倒有一物要赠与你,不值钱,就当是给你留个纪念吧。”说着,就从里屋取来一个木匣子。
章渠璈打开一看,见匣里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血红色棱柱,不禁眼睛一亮,立即猜测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赤丹盐根,却装作不知的样子问:“这是何物?”龚肇康道:“安东老家的盐场那里以前曾传说过五色盐根,我也不知道这玩意究竟是不是,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把玩吧。”
章渠璈迟疑地将血红棱柱拿到灯前一照,客厅里顿时红光满屋,旋转似焰,如烈火在燃烧。章渠璈瞪大了眼睛,惊骇地望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小声念叨着什么,捏着血红棱柱的手指渐渐颤抖起来。
龚肇康默默地看着章渠璈。章渠璈表现出来的样子,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
谁知,章渠璈的眼睛突然从血红棱柱上挪开,在红光里偷偷看了龚肇康一眼。而当与龚肇康四目相对时,章渠璈努力将激动的心情压了下去,脸色瞬间恢复了平静,他收起了血红棱柱,重新放进了匣子里,盖上后说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五色盐根,这枚是赤丹盐根。”龚肇康仿佛一点也不惊奇,只是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以前你见过?”
章渠璈已经从龚肇康刚才看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是在试探他,知道龚肇康对这枚赤丹盐根是了解的,但不清楚他为什么不肯跟自己说实话,而自己此时又不能再装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就会弄巧成拙。章渠璈道:“相传这五色盐根丢失几十年了,我上哪见过?不过关于五色盐根的传闻从小就听说过。我们章家世代为扬州盐官,还有自家的盐号,五色盐根一直为扬州两淮盐业首商姜辅弼所有,我爷爷曾经在姜辅弼家的隋山草堂里亲眼见过,对每枚五色盐根都有详细的记录。自乾隆三十二年姜辅弼家丢失了五色盐根后,随即就发生了两淮盐引大案,慧贤皇贵妃的弟弟,两淮盐政高恒被处斩,两淮盐运使卢见曾死于大狱,姜辅弼家从此败落。但凡是做过扬州盐商的,人人对五色盐根的事情都有耳闻,五色盐根就是指有五个不同颜色的盐根,它们是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和水木金火土五行来分的,这枚前后有两个☲离纹,就是火行,没想到今天真的见着了。不过,这样的宝贝你以前怎么没有跟我提起过?”
龚肇康端起茶盏向章渠璈示意了一下,然后悠闲地用盖子刮了刮茶盏里浮着的茶叶,笑道:“你觉得是宝,在我眼里不过就是块会发光的石头罢了。姜辅弼之名我听也说过,我们安东海边的盐都归姜辅弼售卖,如果这真的是五色盐根的话,那我就送你一场富贵岂不更好?”
章渠璈刚端起茶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看了龚肇康一眼,然后也学着龚肇康的样子,用盖子刮了一下茶盏里的茶叶,看着青色的茶汤,又用嘴吹了吹,淡淡地说:“这东西在扬州盐商那里可是万金难求之物无价之宝,你就这么说送给我就送给我了?”说完,轻轻地呡了一口茶汤。龚肇康将手里的茶盏放了下来,弹了弹膝盖上的长衫,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道:“那你刚才赠我金银我又当如何还呢?你我之情岂能用一物来衡量?送你了。”章渠璈微微一笑,摆手道:“这是两码事情,不可并论,你可知道五色盐根的来历和传说?”龚肇康道:“听说过,听起来是挺诱人的,但我不相信,我觉得所有的传说大多是在夸大其词。”章渠璈指了指匣子,问道:“你是从哪得来的?”这是章渠璈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龚肇康笑道:“说来也是一段奇缘。”
于是,龚肇康便将十四年前梦境说了,但他并没有说在得疯病时曾经看到过的景象。
父亲与三哥一家的死让龚肇康对五色盐根心存恐惧,可一直不知道该把赤丹盐根交给谁。这几年来,因为仪征与淮盐的关系,当地人对姜辅弼的传说有很多,他判断扬州盐商对五色盐根的渴望已经到了神话的程度。章家在扬州也算得上是大盐商了,也应该对五色盐根有着天性上的渴求。在龚肇康看来,把赤丹盐根交给需要它的人,也许就是赤丹盐根最好的归宿。今天章渠璈来赠五千两银子,这不是小数目,是他所需要的,而他赠赤丹盐根,也是章家所需要的,希望两不相欠。
其实,不管今天章渠璈送不送龚肇康这五千两银票,龚肇康都要把这赤丹盐根送给章渠璈的。在龚肇康的内心深处,就是想早点儿摆脱五色盐根的魔咒和在章家的篱下生活。
章渠璈听罢,知道赤丹盐根以这样神奇的方式再次出现,将预示着天下财富又要开始重新聚集了。
而这赤丹盐根是龚肇康因缘得来的,便是天意,终究还是龚家的东西,他是不能收的。按罗聘的说法,章家无此财运,收了也与章家无益。章渠璈用食指摁着匣子,轻轻地推到龚肇康面前,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虽然稀罕,可我不能收,这种泼天的富贵我恐怕也没这个命得,你还自己留着吧。”
龚肇康一把又推了回去,说道:“我答应送给你了,我就不会再收回来,你稀罕它你就留着吧。”章渠璈仍是坚持不收。龚肇康笑道:“你不收,我也是不会带走的,你给我这么多的银票,我没法回报,只能把这东西留在府上了。”章渠璈笑道:“你这是在卖?五千两银票岂不是太便宜了。”龚肇康道:“这话说的就言重了吧,这叫礼尚往来。”
章渠璈沉思了一会儿,问:“你现在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跟我说话?是朋友还是妹夫?”龚肇康笑道:“是朋友,不是你妹夫。如果是你妹夫的话,这银票我收下一点惭愧都不会有的,更不会把这东西送给你,你信吗?”章渠璈觉得龚肇康这种说法怪怪的,可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
章渠璈知道龚肇康的性格,便不再推辞,说道:“既然你是以朋友身份的话,那这东西就算你寄存在我这里,我先替你保管着,日后如遇机缘,你或你的儿孙们可随时来取。”龚肇康笑道:“你也扯的太远了吧,送你了就是你的,这赤丹盐根从此不管与我,还是我的子孙们都再无关系了。”
章渠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不禁感慨龚肇康有如此的胸襟,超然于物外。章渠璈将匣子合上,又问道:“此物你可曾让别人看过或说起过?”龚肇康笑道:“自鱼腹得来后,我爹我娘看过,他们都死了,到现在也只有你我看过,更无从对他人说起过。不过,你家妹子是知道的。”章渠璈愣了一下,道:“此物你以后也不要再跟别人提及了,否则恐有不祥。”龚肇康道:“我都说了,反正我已把它送给了你,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我是不会再说这件事情了,如有不祥,你就把它扔到长江里吧。”
章渠璈起身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我去把渠瑶叫回来,也该收拾一下东西了。”龚肇康道:“都收拾好了,你也去跟渠瑶说说话吧,这一走还知何时才能见着呢。”
章渠璈离开后,直接去了父亲的院子。
章老爷正在书房里的罗汉床上拿着一个玉坠逗着外孙在玩,章渠瑶坐在一旁看着父亲。书房里的两盏灯笼泛着柔和而温馨的光亮,章老爷正跟闺女在唠叨着。章渠瑶不住地点头,笑道:“晓得呢,说过十八遍了,也不嫌烦得慌。”章老爷一脸的慈祥,说:“明天就要出门了,我不唠叨几句心里憋得慌,我说我的,你听着就是了。”
这时,章渠璈走了进来,将装着赤丹盐根的匣子推到了父亲的眼前。章老爷问:“什么东西?”章渠璈道:“赤丹盐根。”章老爷一听,立即放下外孙,伸手将匣子打了开来,从里面拿起来,举到灯前观看,顿时满屋通红。章老爷惊问:“这东西是从哪来的?”章渠瑶淡淡地说道:“你家姑爷的。”章渠璈扭头很陌生地望着妹妹,说:“我还想问你呢,刚才肇康说你早就知道有这东西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章渠瑶指了指赤丹盐根,笑道:“告诉不告诉你,不都在这儿了吗?哥,他没那么多的心眼,这不是送给你了嘛。以前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盐根,说要是盐根的话,给我们家是这东西最好的归宿。”章老爷看着儿子,问:“他当真说是送给你了?”章渠璈点了点头。章老爷将匣子合上,擓了擓①头皮,笑道:“真是想不到啊,这个姑爷不孬,那这赤丹盐根就当是龚家给我们章家下的彩礼了,我章家收下了。”章渠璈知道父亲要将赤丹盐根占为己有了。章渠璈忙道:“爹,这东西不是我们章家的,你不能收下。”章老爷一把将匣子搂在怀里,瞪着眼睛说:“给了我章家,就是我章家的东西,凭什么我不能收?”
章渠瑶拉住父亲的手,道:“爹,我看这东西我们家也别要了吧。不是都在传说这东西邪性得很嘛。”章老爷赶忙推开闺女的手,护着匣子说:“胡说八道,你懂什么?”章渠瑶道:“罗伯就是这么说的。”章老爷笑道:“就他?他说他能大白天看到鬼,那才是糊弄鬼呢,我还不知道他嘛,他就是个画师,不这么说,他的画能值钱吗?扬州的那些画师个个都是奇奇怪怪的,变着法地糊弄盐商家里的银子。人抬人高,坐上轿子还不肯下来了呢,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章渠璈笑了笑,并不认同父亲的话,龚肇康进不了山门,他是亲眼看到的。他相信罗聘没有骗人。
第二天,章老爷和章渠璈来到天池盐运码头,为龚肇康一家和汪棣通送行,汪秉卓也带着母亲前来拜别。
没一会儿,只见仪征知县和师爷领着四个穿着县衙号服的衙役匆匆赶了过来。章渠璈看着父亲,问:“他们这是……”章老爷道:“这是大老爷的一点心意,我也不好拒绝,路上有他们在,也安全些。”章老爷说着,便过去作揖道:“真是让大老爷费神了。”知县笑道:“能有幸护送本县的姑爷去南方上任,这是本县的光荣啊。我都跟他们交待好了,路上请章老爷放心就是了。”
章渠璈一边看着,有四个衙役一路护送,确实要让人放心一些。
知县又过来给章渠璈请安。章渠璈是从六品,扬州盐运使司衙门虽不管辖着仪征县,可级别要比七品知县高,山不转水转,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礼多人不怪。章家姑爷要去上任,这对仪征知县来说是个亲近章家的好机会。章家是仪征的缙绅,还是大盐商,得罪不起。
章老爷从袖子里取出两张银票递给了知县,说:“那就让四位官差辛苦一趟了。”知县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本县的份内之事,应该的……应该的。”章老爷硬是将银票塞进了知县的手里。知县只得将银票收了下来,望着不远处站着的龚肇康与汪秉卓,说:“汪孝廉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啊。”
汪秉卓在码头上与龚肇康依依不舍。父亲的离开,汪秉卓倒没觉得有多难过,只是他还指望着能在龚肇康的指点下明年得中进士,龚肇康现在这么一走,汪秉卓的心充满了恐慌,似乎失去了支柱一样。
汪秉卓痛哭流涕着,汪棣通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又觉得儿子没有出息。不管怎么说,现在好歹也是一个堂堂的举人,鼻涕眼泪的丢人现眼,成何体统?可汪棣通又不能直接说,这毕竟是他们师徒之间的情感,于是有意回避,就要先行扶着章渠瑶母子上船去。
章渠瑶抱着儿子,给父亲跪了下来,哭泣道:“女儿不能陪在爹身边了,爹你要保重身体,以后得空再回来看你。”章老爷很心疼地看着闺女,将闺女扶了起来,说:“你也要保重,在湘乡要是缺什么了,就写信来告诉爹;另外,男人的事你不要多嘴,不要乱使性子,你是我章家的闺女,也是章家的脸面,要懂规矩。快上船去吧。”章老爷害怕闺女在外跟在家里一样任着性子来。章渠瑶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汪棣通上了船。知县见了,忙冲着四个衙役叫道:“还不快去扶着大小姐和小公子上船。”
随后,知县对章老爷和章渠璈拱手道:“那本县就不打扰章老爷与家人话别了。”章老爷和章渠璈忙拱手道谢。知县领着师爷离开了码头。
章老爷与章渠璈回过头来看着汪秉卓难过的样子,章老爷又望了望龚肇康,突然问儿子道:“你以前曾说过他命里有一品的定数,此话可当真?你想好了再回答我。”章渠璈听到父亲用这种口气问他,知道父亲是认真的了,他这个时候是含糊不得的。章渠璈道:“他的生辰八字我卜过不下十回,他的面相我更是常看,卦象和命里显示的确是官至一品,小妹也是一品诰命夫人,我不敢诓骗爹。不然我也不敢把小妹许配给他。”章老爷道:“他们俩这四五年才生一个儿子,能多生几个就好了。”章渠璈道:“肇康命带五子一女。”章老爷笑道:“那就好,也不枉我这些年来一片苦心。不管他什么时候得了一品,渠瑶终是我章家的荣耀,我在,给他俩在江边竖一品牌坊;要是我不在了,你也要给他俩竖。这是我章家的姑爷和血脉。但愿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章老爷一直为自己没有博得功名而耿耿于怀。章渠璈赶紧低头承诺道:“爹你放心,儿子谨记在心。”
这时,站在船上的一个船工冲着码头高声叫道:“差不多就行了,要开船了。”
龚肇康在码头上对汪秉卓一番安慰后,遂登船离开了仪征,前往湖南湘乡赴任。
这一年,是嘉庆四年岁末的冬天,龚肇康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