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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19 11:16:04      字数:5062

  到了第二年的八月,汪秉卓去扬州府参加院试,中了秀才。汪秉卓考的名次虽不是一等的廪生,但汪家人按例也从此免了差赋徭役,汪棣通再也不用花钱顶身交给县衙了,这是立竿见影的实惠。
  当天下午,龚肇康下学刚回到院子里,就见汪棣通领着儿子汪秉卓进了院子。汪秉卓进屋就给龚肇康跪下磕了一个头,说道:“感谢先生帮助,以后还望先生多多提携。”龚肇康忙将他拉了起来,道:“这仅是开始,任重而道远,以后你写的文章还是可以拿来让我看的。你用心写,我就用心看,天下唯两样不可辜负,一是父母,二是自己。”汪秉卓道:“先生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定不辜负先生。”龚肇康愣住了,看了汪棣通一眼,一下子窘迫起来,知道汪秉卓说这话肯定是汪棣通教的,忙说道:“别说这些,快回去吧。”汪棣通一旁道:“晚上在家里备了些酒菜,想请姑爷一坐,不知姑爷能不能赏脸?”龚肇康笑道:“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得了秀才不容易啊,大喜大喜。”说这话的时候,龚肇康忽然想起了涟城的那位塾师老秀才来。当年自己中了秀才,老先生恐怕也是这番心情吧。
  
  三年后,江南贡院秋闱结束的第二天,汪棣通和龚肇康就接到了仪征县衙递来的喜报。第三天,龚肇康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一个丫鬟进来对龚肇康说:“姑爷,汪总管家的公子已经下船上岸了。”龚肇康听了,便放下筷子,笑道:“新科举子,理应到门前迎他一下了。”说着,便换上了新衣衫。
  汪秉卓骑马到章府门前下马后,便向站在大门前的龚肇康行了师生礼。龚肇康走下台阶,将汪秉卓扶了起来。现在,汪秉卓成了龚肇康的骄傲,手把手教他,从童生开始,中秀才、中举人。
  汪秉卓中举让龚肇康在仪征的名气越来越大,章老爷上街吃早茶的时候,是能够听到一些议论的,觉得脸上很有光。要面子的章老爷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对龚肇康有了好脸色。
  第三天晚上,章老爷就让汪棣通带儿子到家里来吃饭。章老爷此时已把汪秉卓看成了章家的人了,中举了也给章家的面子增了彩。饭桌上,章老爷给了汪棣通父子最大的尊重,这让汪氏父子受宠若惊。
  饭后,汪棣通和汪秉卓父子临走时,章老爷封了一百两银子给了汪棣通,说:“你是童生,我是秀才,你我都不如秉卓,后生可畏呐。肇康啊,秉卓可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哟,他连考三年都没中秀才,乖乖弄里咚,你一教,就考上了秀才,再一教,又考中了举人,不容易啊。你再用点心,来年秉卓一定会得进士的。这也是我章家的光荣是不是?没得命了,我想想都替你老汪家高兴。”汪棣通明白章老爷话里的意思,这是在点拨他要知道感恩,而且这恩是章家给的。汪棣通被章老爷说的,就差跪下来千恩万谢了。
  龚肇康知道这是缙绅们常用的手段,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前途的人。说是结交,不如说是押宝。
  
  这一年是嘉庆四年,对章家来说也是个好年景。章渠璈得了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从六品转运判官的实缺。章渠璈邀龚肇康与妹妹一同前往,到扬州城去看看,散散心。
  中午的时候,章渠璈将龚肇康和妹妹安排在了东关街上一家饭庄里,然后说要出去一趟,要请两个仪征的前辈来,想让龚肇康认识一下,说一个叫李斗,一个叫罗聘。这两个人龚肇康在仪征都曾听别人说起过。李斗是个秀才,也是个奇才,博通文史,对戏曲、诗歌、音律、数学很有研究,还写过不少的传奇故事,像《岁星记》《奇酸记》,不过以《扬州画舫录》最为出名。而罗聘则是在扬州文人里颇有说法的一个画师,说是鬼里鬼气的,擅画人物,尤其画鬼更是了得,笔调奇创,超逸不群。
  章渠瑶见哥哥出去了,便告诉龚肇康说,这两个人都跟章家有通家之好。去年罗聘跟小儿子在京城里卖画,画没卖出去多少,因贫被困在京城,没钱回扬州,还是章渠璈出资让罗聘的长子去的京城,把罗聘父子接回扬州的。龚肇康道:“我听说罗聘是安徽歙县人,怎么成了仪征人了?”章渠瑶笑道:“我哥也就是那么一说,其实罗伯是我们仪征女婿,他夫人方婉仪是我们仪征人,不过她都死了很多年了,听我爹说这是乾隆四十四年的事情。说罗伯哭得死去活来的,也没再续弦,就一个人过着,也怪可怜的。”方婉仪也是擅画的,在章老爷的客厅里龚肇康曾经见过。章渠瑶说:“待会你见到罗伯了,肯定能把你吓一跳的。”龚肇康问:“他长着三头六臂?”章渠瑶笑道:“看了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章渠璈领来两个老头进了雅间。章渠璈介绍一个五十来岁模样的,是李斗,一个六十多岁模样的,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是罗聘。龚肇康忙起身作揖,章渠瑶一边起身一口一个“李伯”,一口一个“罗伯”地叫着,一边迈着碎步过去将罗聘扶着坐了下来,说:“罗伯近来又画什么画了?我爹说,让你得空就到仪征去住上几天,喝喝茶什么的,别老是一个人待在家里闷着。”罗聘翻一下眼珠子,说:“我才不去呢,你爹请我喝茶,我还怕你爹惦记我的画呢。”章渠瑶笑道:“哪能呢。”
  李斗看上去倒还正常,而罗聘却让龚肇康感到奇怪甚至害怕。罗聘脸色苍白而瘦削,一双碧绿的眼睛,让龚肇康不敢对视。章渠瑶见了,不禁抿嘴浅笑,不语。
  谁知,罗聘看了龚肇康一眼后,立即锁了一下眉头。
  章渠璈点的是扬州三头宴。一头是清蒸蟹粉狮子头,二头是扒烧整猪头,三头是拆烩鲢鱼头。配了八道冷菜:葱油酥蜇、凉拌双脆、出骨掌翅、盐水肫仁、椒盐素鳝、玛瑙咸蛋、芥种粉肚丝、水晶鱼条。四碟调味:酱蒜头、拌芫荽、红腐乳、渍萝卜片。六道炒菜:清炒大玉、软兜长鱼、干炸仔鸡、鲍脯鸽蛋、银杏菜心、应时蔬鲜,还有一盆扬州炒饭。
  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章渠璈却发现罗聘吃得并不开心,而且还时不时地看龚肇康一眼,神情诡异,这让龚肇康和章渠瑶都觉得很别扭。章渠璈敬了李斗一杯酒,李斗会意,打了个圆场,笑道:“两峰,你就好好吃饭吧,看金殿传胪也不是你这么个看法,你都把章府娇客看得浑身不自在了。”
  龚肇康确实让罗聘看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是毛骨悚然。
  
  饭后,众人步出饭庄,只见两辆带篷的马车早在门前候着了。龚肇康和章渠瑶分乘一辆,章渠璈和李斗、罗聘分乘另一辆,要一起去游玩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记录的扬州二十四景中的白塔晴云、西园曲水、虹桥揽胜、长堤垂柳。这是章渠璈提议的,这些景点相隔并不远,有马车自然要方便得多。
  车上,龚肇康说:“你家的罗伯确实有点儿怪。”章渠瑶坐在车上一摇一晃的,情绪很低落。她忧沉地说:“罗伯是个怪人,听说他能在大白天看到鬼,他今天这样看你,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龚肇康忽然笑了起来,道:“你是说我身上有鬼?”章渠瑶道:“可罗伯为什么要那么看着你?”龚肇康道:“我哪知道?”章渠瑶道:“罗伯前几年画了八幅画,叫《鬼趣图》,我没看过,我爹看过,说阴气太盛了,一般人看了能吓半死,可罗伯说那就是他在大白天看到的鬼。”
  罗聘那双碧绿的眼睛在龚肇康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让他感觉瘆得慌。
  此时,另一辆车上,李斗若有所思地望着篷车窗外,问罗聘道:“两峰,你今天是不是看到什么了?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然你刚才在饭桌上的样子没法解释,就是失礼了。下次看到章松龄看你如何交待。”罗聘看着章渠璈道:“你这位妹夫身上有鬼气,而且是五色盐根里的赤丹盐根带来的。”章渠璈一听到五色盐根,顿时来了精神,问:“五色盐根里的赤丹盐根?罗伯你就这么肯定?”罗聘道:“这是跟我当年在姜辅弼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其实姜辅弼家的五色盐根,就是财运从五方汇聚而来的,自带鬼气。”李斗道:“两峰,你说的不会是五鬼运财吧?”罗聘道:“应该是。”章渠璈道:“五鬼运财倒是听说过,说的是窦仁、李凯、张五、十泰、褚免这五鬼是吧?”罗聘笑道:“你说的这都是些小鬼,运点小财,像姜辅弼当年那样富可敌国的财富,小鬼是搬不动的,没有那个神通。”李斗好奇地问:“难道还有别的说法?”罗聘道:“姜辅弼家的五鬼运财,其实是五灵官,也叫五瘟神,还有叫五毒大神和五福大帝的,说的就是东方生财显灵公青面春瘟神张元伯,西方生财宣灵公白面夏瘟神刘元达,南方生财振灵公赤面秋瘟神赵公明,北方生财应灵公黑面冬瘟神钟仕贵,中方生财杨灵公黄面中瘟神总管史文业,这五位是神灵,不是小鬼。而五色盐根指的是东南西北中的财运。《周礼·考工记》上说: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这是四方加上下方位的基本颜色,后来以中央为黄,即为东南西北中。”李斗道:“这五毒大神在琼花观里倒是见过的,没错的,也叫五瘟神。”章渠璈道:“五色盐根确实是青赤白黑黄这五种颜色,没想到五色盐根还有这种解释。可龚肇康他怎么会有赤丹盐根呢?他家是灶籍盐户,五色盐根再散落他乡也不会落到他手上啊。”罗聘道:“得盐根者皆是有机缘的,我的确是看到了,如果你们不信的话,我们这就去蜀冈的法净寺,他是进不去的。”李斗道:“如果他进得去呢?”罗聘笑道:“那我就把这双能看到鬼的绿眼抠出来给你泡酒喝。”李斗恶心得直摇头:“去……去……”
  法净寺是扬州八刹之一,佛法隆盛。
  章渠璈从车篷里伸出头来,冲着后面的马车叫道:“肇康,我们去蜀冈法净寺看看去。”
  不一会儿,两驾马车停在了法净寺的山门前。龚肇康刚跨进山门时,突然感觉耳朵轰的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瞬间头痛欲裂。龚肇康“哎呀”一声,双手抱头,面部疼得扭曲变形,不由自主地退出了山门。龚肇康像驴一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头痛竟慢慢地消失了。
  章渠璈和李斗惊骇不已,罗聘则冷冷地看着龚肇康。
  章渠璈赶忙跑了过去。章渠瑶慌忙扶着龚肇康到一旁休憩。章渠瑶见龚肇康不再挣扎,对章渠璈道:“哥,你和李伯罗伯先进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你们。他可能是今天累着了。”章渠璈站起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蹲在地上脸色苍白的龚肇康。
  这时,从寺里飞出一群黑鸟,在山门外盘旋着,啼叫着,突然俯冲了下来,像一条黑色的丝带从龚肇康的头顶上掠过,然后在空中打了个卷,向西飞去。
  章渠璈还是不放心地说道:“我们还是回去找郎中看一下吧。”罗聘道:“不碍事的,只要他不进山门,头就不会疼了。”章渠瑶顿时明白罗聘说这话的意思了。章渠瑶神色紧张地望着罗聘,道:“会伤着他吗?”罗聘道:“放心吧,不会的。”说完,转身进了山门。
  章渠璈和李斗尾随而进。李斗对章渠璈道:“看来你这妹夫身上确实带着赤丹盐根,你家在扬州也是有盐号的,何不学当年的姜辅弼将五色盐根聚齐呢?也来个富甲天下。”罗聘用拐杖戳了戳地,生气地说道:“艾堂,你就不能教他点好吗?章家没这财运,就算把赤丹盐根弄到手了,也发不了大财的。”李斗道:“那这位金殿传胪就有这财运不成?”罗聘摇了摇头道:“他也没有。”
  章渠璈回过头来望了望山门,他想不明白龚肇康手上怎么会有赤丹盐根的,他也从未跟他提起过。难道龚肇康在对他隐瞒着什么?
  
  晚上,客栈里,章渠璈在喝着茶,看上去慢条斯理的,心里却在盘算着赤丹盐根的事情。这时,章渠瑶推门而入,问:“哥,今天罗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满嘴胡说八道,就跟真看见鬼似的。”章渠璈将茶盏盖子阖上,笑道:“你是想知道今天为什么肇康进不了山门是吧?”章渠瑶忧惧地说:“哥,我是听出来的,可我想不明白,罗伯怎么会从他身上看到脏东西了呢?”章渠璈道:“我也是听罗伯说的,说肇康是带着赤丹盐根来仪征的,那东西自带鬼气。”章渠瑶瞪大了眼睛,道:“五色盐根?他怎么会有那个东西的?”章渠璈看着妹妹,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说:“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不想肇康身上沾着鬼气,那你就得赶紧把赤丹盐根找出来,可这事你还不能跟他明说,他既然没对你和我说这事,那就说明他还不想告诉我们。”章渠瑶眯着眼睛盯着章渠璈看了一下,突然提出了一个让章渠璈无法回答的问题:“可如果找到了,他知道了怎么办?赤丹盐根你打算交给谁,还是你自己想留着?你留着你身上就没有鬼气了?”章渠璈被问愣住了,让他猝不及防,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还没想好。”章渠瑶苦笑一下,很委婉地说:“要我说,这是他带来的东西,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吧,别为了这么个破盐根伤了一家人的和气。这样吧哥,盐根我回家就找,找到了的话,我就劝他送来给你,五色盐根外面传得很邪乎,我劝你也别沾手。另外,哥你想想办法,我们家什么时候能补上实缺啊,要等到猴年马月吗?”
  章渠璈知道自己补了实缺,龚肇康是着急了,便安慰说快了,不在今年就在明年。章渠瑶道:“我不管今年明年的,你是我亲哥,得想办法,不然我就找爹去,看爹管不管我。”章渠璈忙道:“这事你别跟爹说。”章渠瑶反问道:“什么事?”章渠璈又被问愣住了,随后指了指章渠瑶的额头说道:“你哟……这点机灵劲全用在我身上了,这两件事都不能跟爹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龚肇康和章渠瑶便乘船返回了仪征。
  嗣后,章渠璈立即派人进京到吏部替龚肇康交了一笔不菲的“捐花样”银子,将龚肇康添加到“新班遇缺先”班次中去,算是插队排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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