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母子南下进厂

　　一
　　
　　林静给儿子提议一会儿回去就辞工，但向阳觉得这工作还很轻松，而且再上五个夜班就该上白班了，推三阻四迟疑不定。林静知道这里不宜久留，再晚点儿回去，恐怕高考报名就结束了。所以她哄儿子说：“咱们辞工以后就到海边去玩，开个海景房，咱也奢侈一回。”妈妈的笑脸很灿烂，可是儿子却一脸迷茫地苦笑。
　　向阳望着妈妈，他发现妈妈才从北京回来不到三个月已经老了很多。大海的波涛壮阔是令他十分向往，但他想在这里站稳了脚再去看海。他理解妈妈的良苦用心，他也相信妈妈为了自己花多少钱都舍得，但是又惭愧地觉得妈妈的希望越大，越不能让她失望，不能让她太辛苦。他的大手拉起妈妈的小手，坚定地说：
　　“妈，您说人奋斗的意义是啥？我觉得是为了有能力有底气选择想要的生活。读万卷书不如走千里路，每一个成功人士都是阅人无数的。李白游历名山大川才写出了不朽之作。我不想做个书呆子了，我需要用我的阅历丰富我的头脑，才不至于赤手空拳跟这个世界死磕，与一切不平等对抗。我要挣钱逆风翻盘，攒钱去实现自己看遍世界的梦想，而不是这一片海。”妈妈看着儿子炯炯有神的目光，感觉自己也没有了反驳的力量。
　　母子俩往山下走着，儿子给妈妈说笑道：“老妈做事很认真负责，都得到了主管的两次表扬了，我得向你学习哦。说不定以后还能升个小官当，那您就能少干点儿活啦。”
　　林静却说：“我可没想过当啥官，少干活，人都说人生是一场修行。我觉得这一场修行与你置身深山还是闹市都没关系。人在这个尘世经历过快乐，挫折和痛苦，不被所有伤痛击倒，而是越发成熟，做人做事越来越从容自信，有了解决问题的能力就可以。”
　　“对喽老妈，这些生活经验不是只从书本里获取，而是要从跟人打交道中学会。”儿子高兴地牵着妈妈的手，小心翼翼的下山。
　　
　　二
　　
　　林静一般做什么事情都是认认真真，要求起码达到自己的满意。很多人看到她工作一丝不苟的样子，总是不解地讥笑，她也不予理会。虽然她看上去情绪总是很稳定的，可是内心却是焦急的很。相反，向阳想长期在这儿，干活却总是毛毛糙糙。林静每次离开工位接水，总要顺便给儿子接杯水，走到儿子的工位对他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做就尽全力做好，要端正工作态度。”
　　向阳顽皮地笑一下，满不在乎的瞟了她一眼，但她却又说：“一个成年人要养成好习惯，把身边的每件事情都认真对待。每件事情都做好了，等你将来回顾时就无愧，也不会觉得生活枯燥乏味。人家做大事的人都是从认真做小事开始的。”儿子只得拍拍妈妈的肩膀说，“好好记住了老妈，你要不当个领班就可惜了。”
　　据听说这次从本县一起招工，分进这个厂的老乡有二十多个，有十八个都是应届高中生。向阳得到这个消息，排队打饭时赶快兴奋地告诉了妈妈，这让林静愁眉不展。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她看着儿子感叹道：“看来，你很喜欢这儿？已经甘愿过这种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了？”向阳看妈妈生气了，低头吃饭不再说话。旁边是一个车间的大小伙子，操着他广东味的普通话对林静说：“看来美女对打工有偏见哦，我干了几年，年前都回家盖了楼。”林静转头礼貌地笑了笑，没说话，接着吃饭。那人又压低声音说，“留个电话吧美女，交个朋友。”
　　林静站起来大声说道：“小伙子，别叫美女叫阿姨吧，我都五十多了，这是我二十多岁的儿子。”不等那人说话，就走出饭堂洗碗去了。
　　看向阳跟出来，林静走到他跟前说：“看到了吗？这里的人都是这种德行，不知礼义廉耻。昨天我看到咱老乡王玲和一男的，俩人在宿舍楼梯下打情骂倩，恶心死了。我当初真没想到进厂这么乱，风气这么不好。年轻人在这时间长了就会颠覆三观。”林静看旁边有人看自己就不说话了，她感觉现在的自己牢骚越来越多了。
　　向阳没有理会妈妈，但他的心很痛。他开始觉得是妈妈在北京做阿姨安静惯了，不喜欢这里的熙熙攘攘。他也知道妈妈一直具有那种知识分子的清高，对这种连自己都看不起的同龄人小混混，妈妈怎么能看得起？而现在她肯为了自己在这里，真是太委屈她了！所以他想能不能劝妈妈回家去，自己留在这里，但他又连忙摇头，他知道自己不回家，妈妈不可能走。
　　
　　三
　　
　　有道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厂总有诸多看不惯的现象，看不惯的人。每天早上总抢不到稀的照人影的米线汤，只能上街买饭吃。另外两顿都是米饭，也让北方人不大习惯，问题是菜里边总是出现虫子。一个宿舍八个人，下班轮留洗澡，林静不争不抢总是最后一个。但这里对于从小生活在北方的向阳来说，是一片神奇的新世界。他喜欢充满浪漫色彩的椰树林，和到处是一簇簇一堆堆艳丽的三角梅。那挂满青果的木瓜树，那一棵棵热烈火红的木棉，那飘着碎发一样的榕树，都让他充满好奇和欣喜。林静虽时而心焦不耐烦，但看到儿子脸上有了红润，眼睛有了光，也感到非常开心。
　　高高的椰子树下，儿子躺在草地上，林静抱起他的上半身，悠悠地给他讲述书上关于椰子树的传说：“传说在很久以前，海南岛西部有一个部落首领叫黎王，英勇善战，为人正直。有一次他带领一帮人马打了胜仗，在庆功宴上却由于疏于戒备，被一伙奸细暗杀了。他们砍下了黎王的脑袋，挂在旗杆上，用于引诱人前来攻城。然后万箭齐发，纷纷落在旗杆下，旗杆渐渐长粗、长高变成了椰树。黎王的头颅也变成了坚硬的椰果，那华盖般的椰子树叶就是黎王的头发，他们见状拔腿而逃。”儿子眯着眼睛听着，说这是妈妈自己编的励志故事。目的是提醒自己不要随便轻信别人，不然会死得很惨。妈妈说这是民间故事，儿子仍不信，母子俩说笑着，儿子居然睡着了。
　　林静也喜欢这里独特的南国风情，那一树一树的紫荆花此时令她心中的诗意升腾，柔情似水。以往只是每天匆匆走过忙碌于车间与饭堂，心里想着逼近的高考日期，从来都没有欣赏过。但和儿子说话，又会有意避开高考这个敏感词，因为虽然在一个厂却不在一个车间，只在饭堂能见上一面时间是弥足珍贵的。
　　好在半个月的夜班终于熬过去了，以后每天中午休息时间，母子俩都可以这样悠闲自在地享受下亲子时光。她低下头听着儿子富有男子汉的鼾声，慢慢抽出被压麻的右手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此时她的心情，也复原到了原本的温润柔和，感觉这样张弛有度的生活，这蓝天白云红花绿树下的依偎，也可能就是人生一直追求的生活方式。
　　
　　四
　　
　　林静从给老师打电话得知：高考名单已经上报了，不免有些失望。看着正和几个男孩子一起打篮球的儿子，倒也没有过多遗憾。吃饭时，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儿子，但是向阳却红了眼圈，愣了会儿也吃不下饭。他突然觉得前几天应该听妈妈的话回家，参加这次高考，即便是考不上大学，也算给这些年的努力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妈妈又理解了儿子的悔意，握着他的手说：“没事儿，咱们回去再复读一年。”母子牵着手走在椰树林荫大道上，妈妈又鼓励他说，“读书枯燥乏味时，像是竹篮打水，不过那竹篮经过一次次水的洗礼也会变得明亮干净了。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次经历都算数。阅历了种种事情，见识了众多嘴脸，身心翻越过了千万重山，人的价值观和认识高度也就会逐渐建立起来了。有了勇气和担当、信心和毅力，也会让我们慢慢明白，哪里是人生方向，一个人该怎样活。”
　　一阵电话铃声急促地传来，打破了椰林黄昏的静谧。林静一看是杜大伟打来的忙接听。一听就知道杜大伟肯定又是喝醉了酒，边哭边大骂着谁都不管他了不要他了，活着没意思了，想喝农药死了……
　　林静解释了好半天，那边还是一个劲儿祖宗八辈的骂，索性就给他挂断了。向阳想要给爸爸打过去，林静说先让他冷静一会儿。但是散步的好心情一下子全被破坏掉了，两个人再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宿舍，林静再给杜大伟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向阳也打过来电话说给爸爸打过去关机了。真急死人了！母子俩分别走出宿舍，在外面商量怎么办。林静安慰向阳可能是爸爸手机没电了，让他先回宿舍睡觉，说今天晚上自己盯着电话打，一旦打通会好好劝他。
　　可是，一晚上打了十多次杜大伟仍是关机。林静慌忙去辞工，准备回家，而向阳却磨磨蹭蹭仍犹豫不决。
　　
　　五
　　
　　母子二人焦急地在办公室门口踱步了半天，一上班就冲进办公室说明回家原因，并辞工。一向和气的车间主任，却板起了面孔，慢条斯理地说：“家里有事是你的事，我只关心要如期完成订单，否就没工资。”
　　林静说：“难道说少了我们两个就完不成订单吗？”主任说：“公司规定的要辞工得提前半个月，上交书面辞工报告，你们现在要说走就走就一分工资没有。”林静觉得公司规定也有道理，自己没有照章办事也只该认倒霉。但是母子两个这个月已经干了二十八天，如果一走了之也真是可惜。
　　向阳对妈妈说：“妈，要不你先回家看看，我暂时留在这里。我现在就写辞工报告，你回去马上就给我打电话。我再去找有关领导通融通融，看能不能适当发点工资，咱俩六千多呢，不能冲动。”林静在紧张之际，也欣慰地看到了儿子能临危不乱的冷静与智慧。
　　当儿子把妈妈送上火车时，感觉已经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惧怕。妈妈也无比放心的没有再多交代什么，她想让儿子什么时侯想开什么时候回家上学。如果杜大伟没事，她也不准备再来这里。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争气的老公不要有什么事。这几年他们的感情似乎是疏远了，但也盼着他平安健康。平凡人家的日子，如果没有事事如意，那就只希望少点风浪，少点坎坷。
　　
　　六
　　
　　林静坐了十八个半小时火车到了驻马店，又风风火火换乘了两次公交才在下午到了家。大门紧闭，一切安然无恙。她把背包扔在地上，一下子瘫坐上面，突然才感觉自己傻的可笑。明明是杜大伟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回事，而当成了出气筒，过后就烟消云散屁事没有了。而自己却着急上火地跑回来，二十个小时水米不进，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她赶紧掏出手机给向阳打了电话，向阳听了很高兴。又对妈妈说他找到了经理和主管，两位说对你印象都特好，希望你再回来，按请假不扣工资。林静答应考虑后再答复。
　　林静正在跟几个邻居说着话，杜大伟慢悠悠地回来了。林静一看见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就冲上前破口大骂。杜大为却笑嘻嘻地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在乎我呀！”见他这样，林静也没了脾气。骂一架吧，不解气，这还饿着呢：打一架吧，又觉得不值当。这个后悔哟，她对杜大伟说如果不回来，可能再过两天向阳就回心转意了。如果不回来再呆两个月，母子俩就能挣一万多块钱了。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杜大伟听她这么一说也稍有后悔，但是后悔的同时又是一阵窃喜。林静嗔怪地问：“我们娘儿俩出去挣钱，你自己在家想吃吃想喝喝想睡睡多舒坦舒，你在那儿作什么呀？”杜大伟嘿嘿笑着说：“你在北京那么多年我都很放心，因为你不接触外人。到了厂里那么多人，我害怕有人勾引你。”
　　“你他娘的，吃饱了撑的，瞎捉摸。有人勾引老娘就会上套啊？年轻时候你都没担心，那要想跟人跑不早就跑了。我倒不为你的脸，我是为俺爹娘的脸，为我自己的脸呢，打死都做不出那种让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而且我要做了那种不要脸的勾当，跟你吵架就没底气了。”林静一通连说带骂，杜大伟笑眯眯把听着，挨着骂心里却也是甜滋滋的。
　　
　　七
　　
　　人可能就是矛盾体，有的时候自己做的事自己也不理解。本来很气愤的事，最后却不了了之。林静不知道自己还是那样懦弱，还是肚量或格局大了，总之过后不再絮叨，让两个人的关系也有了个转机。
　　故事有结局，人生无停歇。恩恩怨怨尤还在心间，也写在人生四季的路上，停留在光影斑驳的回眸间。过去的，过不去的，似乎最终也都会过去。那些想不通，看不透，理不清，放不下的往事，到最后，岁月好像都会替你轻描淡写。
　　孩子大了，父母的心思他也理解，就等他回心转意回来复读吧！杜大伟看着每次匆匆回来，又匆匆走的妻子不知不觉间容颜已逝，眼睛里也流露出几分爱怜。以前，林静老是盼儿子长大了就可以给他离婚了，现在儿子真的长大了，却把离婚的事儿忘了。
　　紧接着就又赶上收麦子了，有了林静的帮忙，杜大伟干得更快，连收带种一星期就忙完了。每天给孩子打个电话，倒也是让人很羡慕的三口之家。林静忽然发现，人生本也没有那么多忧伤。曾经的过往，有时慢慢的回味着，那些用心做过的事，走过的路，那么多的过往，好似已打包封存在柔软的心底，在温润的时光里，也静静开出了一朵不朽的花。她心静时，甚至又可以写诗了。
　　两口子一起去了趟娘家，回来林静又开始了洗洗涮涮大扫除。并给杜大伟商量说：“如果向阳回来，今年我一定在家陪儿子复读。如果他不回来，就把地包出去，猪都卖了，也不用你操这么多心了。趁年轻出去见见世面，提升一下认知。”
　　“那咱俩一块去北京?好，一切听老婆大人的。”杜大伟大喜过望，上前抱起老婆。
　　半个月后，向阳打电话对爸妈说：“我代妈妈领到了全部工资，并被主管推选为A班的班长。爸、妈，我决定了不再回去复读了。人生的路只要肯努力，就会生活得很好，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也不会让你们失望。”
　　林静虽感失望，但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只得嘱咐道：“好好，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抽空看些书不断学习未知的知识，休息日要出去看看风景散散心，放松一下。”向阳也如释重负地笑着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