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偏厦子居住的大多是铁路工厂、木材加工厂、酱菜厂，和轧钢厂的职工，其中还夹杂着从关里来的盲流。
　　偏厦子没有街路名，每两条土路中间的房子叫作委，统一归街道公社管辖。每个委设正负委主任两名，每一栋房子为一组有组长一名，配合委主任负责治安、防火、卫生，收缴电费和水费等工作。这些底层小领导，大多数是家庭妇女，有的还裹过脚，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前趴后撅，居民背地里管他们叫小脚领导，这些小脚领导文化不高，只会鹦鹉学舌一样，传达上级领导的旨意。
　　偏厦子的居民来自四面八方，且做什么工作的都有，而且语言和生活习性不一样，所以这里的治安混乱，娘儿们吵架，爷们儿动手的事时有发生，至于谁家丢盆丢碗丢水桶的都不算事儿。
　　由于在这里生活的居民安全防范意识淡薄，再加上房屋大都是砖木砌墙，油毡纸铺顶，所以在八十年代初，春天的一场火烧连营的大火，把偏厦子吞噬干净夷为成了平地。
　　市政府在偏厦子原地重新规划，建成了一大片七层高的居民住宅楼，街名都是以全字开头，取全福远祸之意，从此偏厦子消失了，人们叫这里全字片。
　　大海的饭店就开在全字片的全福街。
　　在全字片儿里，全福街是头道街，但也是最窄最短的一条街，它在几栋楼的楼头中间的夹空里，长不过两百米，连人行道在内宽不到二十米，除了三轮车能来回进出外，其他车辆一概行不通。
　　与其说全福街是一条街，还不如说它是一条稍宽点儿的胡同比较恰当。
　　全福街虽然不起眼儿，但它却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北临松花江，南近火车站，前面就是闻名遐迩的石头大街；附近有工商、税务、教育、公安、法院，还有几家专门为打官司的人设立的律师事务所，有好几家银行，两所小学和一所中学，还有卖房买房的公证处等等，其余的就是大片的居民区，地理环境优越，是经营饭店的绝佳之地。
　　白天全福街看不出有多热闹，早餐除了那些匆忙吃早点的上班族，就是溜达早市逛完公园的老年人，还有进城卖菜的农民。
　　每天一到中午，各家饭店的老板或老板娘，准时站到门外招揽食客。食客们则是按自己所需和味蕾的要求，分别找到就餐小店儿，因为各家有各家的特色，所以没有恶性竞争也互不抢生意，这是这条小街的一大优点。
　　中午第一拨儿来就餐的，是那些穿着各种制服的人，他们可能是吃腻了食堂的饭菜，也可能单位没有食堂，所以他们基本是十一点多钟准时来就餐，他们不高声喧哗，静静地吃着饭菜，吃完自己算自己的账，然后起身就走，绝不多拖延一秒钟；十二点钟左右是中小学生们的就餐时间，这些孩子三五成群地来到小街，小街立刻陷入欢乐的旋涡，这也是各家小店儿最忙乱的时候；街头戳大岗干零活的农民，多数是十二点半以后来就餐，他们按人数点上几个冷拼盘几瓶啤酒，因为雇主多数都是上午来雇工，所以下午基本没什么活可揽，他们可以安心地坐在小店儿里小酌。
　　大海的店铺叫不醉不归饭店，看招牌上的名字挺大气，不过店面并不很大，内部除去后厨和柜台，饭厅呈7字拐形状，有八九张小桌子，每张桌子能坐四到六个人，所以大海的饭店充其量算得上是小饭馆的级别，不过大海说牌子大招客。
　　不醉不归不卖早餐，大海说起早贪黑的太辛苦了，不能只顾赚钱不要命，所以他只经营午餐和晚餐两个饭口。经营范围主要以小炒、冷盘，电烤肉串为主，酒水以散啤和瓶装啤酒为主，中午是冷盘，拉面、馄饨；晚餐是熘炒、烤肉串和冷盘带米饭。
　　夏天傍晚后是最忙碌的，基本要一直忙到后半夜。食客是一些平头百姓底层人物，主要的是以附近的居民为主，次要的是那些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愿起的年轻人，再就是在附近工地干活的进城打工者。所有这些人不在乎饭店大小是否豪华，主要是要这种人间烟火的味道。他们也许是两三个同学，或者是四五个老友，要么就是六七个脾气相投的老乡，他们在这里花上百五八十块钱，根据个人的口味，点上几个小菜凉盘，烤几串肉串，要上几扎生啤酒，人生几何便从这里开始。
　　先是浅酌慢饮轻声细语文质彬彬，等酒过三巡，便开始频频举杯相邀一饮而尽。待菜过五味，舌头就开始画圈，天有多大他就多大了；喝到兴奋之处高谈阔论，说到伤心之地声泪俱下，除了同桌酒友陪着感受喜和哀外，不会受到别人的白眼，没人会在乎为啥高兴为何伤心。喝好了打蔫儿的，没喝好骂街的，喝多了光膀子唱歌的……还有头顶墙角呕吐的。
　　一条不长的小街，一到晚上就七荤八素酒气冲天，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才聚集到这里，每天都重复演绎着酒界百态，所有的甜酸苦辣咸都随着舌头长短而起变化。
　　大海骑着三轮车走后，凤铃带着慧儿，把室内收拾了一遍，看着收拾的差不多了，凤铃锁上门带着慧儿往石头大街走去。
　　慧儿紧跟在凤铃的身后，一边走一边看着比自家房后那片杨树林子还高的楼房，心里琢磨着，这么高咋上去啊，还有那些一个挨着一个的玻璃窗，真像家里房檐底下的鸽子窝。楼里边是不是就是鸽子窝那样一个一个的分开呢，她想问问凤玲，又怕凤玲笑话她，于是把话憋了回去，左看右望地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各式各样的汽车，她竟然想起了春生家养的羊，那一群羊她觉得已经让她数不过来了，这些跑的飞快的汽车，更是让她来不及数就跑远了。
　　慧儿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一不留神踩到了凤玲的脚后跟，凤玲回头看了慧儿一眼，笑着道：“小姑娘稳当点儿，别东张西望的让人笑话你是山炮进城。”
　　慧儿心里想，嘎哈笑话我，又一想，凤玲可能说的对，听屯子里到过县城的人说，城里有人看不起农村人，说农村人土气没见过世面，想到这，慧儿紧走几步拉住凤玲的胳膊，不再四处张望。
　　转眼来到石头大街。
　　几个和慧儿年龄相仿的姑娘小子，手里拿着冰棍儿迎面走过来，其中有一个男孩子把手揽在一个女孩儿的肩上，女孩儿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儿，自己用舌头舔一下，再把冰棍儿伸到男孩子的嘴边，男孩子同样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慧儿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子，她赶紧低下头，又忍不住偷偷地斜着眼睛看。
　　那个女孩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慧儿，她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走过去的慧儿，对那几个伙伴儿道：“哎，看，那女的穿的……”
　　“村姑。”其中一个女孩儿答道。
　　“可不是吗，这可是纯纯的女人，现在可不好找喽……”另一个女孩儿轻声地拉长音调。
　　“你不纯吗？”其中一个女孩儿嬉笑着问。
　　“滚！”那个女孩儿嗔怒道。
　　只有那男孩儿默默地看着慧儿的背影没有言语。
　　拿冰棍儿的女孩儿，看见男孩儿的神态，一噘嘴道：“看啥呢，看也白看。”
　　男孩儿不好意思地用手推了一下女孩儿，女孩儿又把冰棍儿送到男孩儿的嘴边，男孩儿一下子咬住了冰棍儿，女孩儿使劲儿一拽，男孩儿哎吆一声。
　　“快走吧，咱们来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走吧，别笑话人家了。”第一个说话的女孩儿说道。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舔着冰棍儿走了。
　　慧儿不知道，就在她和凤玲逛街的时候，远在北边儿的羊骨头屯，正因为她不辞而别，气得干爸王庆摔盆砸碗发脾气。
　　慧儿走的第三天下午，王庆在公社兽医站，听前来买兽药的祥子说，慧儿跟着大海进城了。王庆心里咯噔一下子，赶紧拿完药把祥子打发走，然后打电话给儿子春生，问道；“傻小子，你嘎哈呢，慧儿进城了你知道不？”
　　春生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听说了。”
　　“你咋不拦着点儿！”王庆着急地大声喊道。
　　“我咋拦，我也是刚才听说的，再说了人家也没告诉我，我凭什么拦人家，人家凭什么听我的，人家是我啥人啊。”春生也在电话里生气地吼道。
　　王庆知道儿子的气是从哪来的。
　　原来春生发现屯子里，那些和自己岁数不相上下的小伙子，有事儿没事儿地往张福家钻，他就和王庆说，赶紧和慧儿家商量把婚事定下来，等把结婚证领了他也就放心了。王庆嘴上答应，可老是往后拖，结果慧儿和大海进城了，春生心里急的没了底。
　　本来王庆前两天在老榆树下看见张福，已经和张福说过找时间把俩孩子的婚期定了，张福也答应了，哪知道这才过了几天啊，慧儿就跟着大海两口子进城了，张福也没跟自己说一声，这还拿他这个哥哥当回事儿吗。
　　王庆越想越气，撂下电话锁上门，骑着自行车直奔羊骨头屯，他要找张福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