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心头流血扮新娘 双眼含泪出楼

　　正月的日子不受过，一眨眼，年也罢了，节也毕了，正月十六到了，这是那个“王洪”定下的婚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是人生一大喜事，李云庄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父母不在了，族长做主将自己嫁出去，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还应知感恩才是，可自己回李家寨是要替父报仇雪恨的，不是为了儿女情长，结婚压根就不在自己的议程之上。但族长这个做法，不能不令她多想，她想弄明白李佩显和李军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会不会与自己一家人被害有关。
　　他们会将自己嫁到何方去，家到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自己六岁离开阳河，对寨子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概念，要说有，那就是回来的路上走过的村村寨寨，再就是阳河镇，再就是芦山寨。李云庄不了解阳河的风土人情，但她知道普通的庄户人家与土匪是有区别的，如果说阳河两岸的庄户人家，怎么会冒充芦山寨的土匪呢？难道那冒充之人就是土匪？这个想法，把李云庄下了一跳，他们要把自己送给土匪？果真如此，那就是说李佩显他们与土匪有勾结，自己对一家人被害的猜测就说得通了。
　　这是一个新发现！这个发现令李云庄非常激动，照这个思路追查下去，一定可以水落石出！于是，她巴望着正月十六这天早点到来，甚至有点摁耐不住，迫不及待。
　　由于激动和焦急，李云庄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昨晚是最后一晚，反而不急了，睡安稳了，天大亮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李云庄麻利地穿好衣裳，过来开门，是云贵嫂。云贵嫂双手端着一碗荷包蛋，乐哈哈地站在门口，见李云庄打开门，不等礼让，便挤了进来，差点悠洒了碗里的糖水，李云庄说：“云贵嫂，大清早的，你端一碗荷包蛋干吗？”
　　云贵嫂满脸欢喜地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咋能少了这碗荷包蛋，赶快趁热吃了。”
　　闺女出嫁要吃母亲烧的一碗四个荷包蛋，这是阳河一带的习俗，寓意双双圆满。吃荷包蛋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减渴，抗饿！大闺女做新娘，路上不能下轿，到了婆家，又不好意思去问茅厕在那儿，所以，吃多了，喝多了，都不行，而一碗荷包蛋，恰到好处，既可解决渴与尿的问题，又可以保证一天不会太饿。李云庄想说自己又不是真的出嫁，干吗非要吃荷包蛋，可怕说了会出岔子，只淡淡地说：“我喝不下。”
　　云贵嫂嗔怪道：“那可不行，这碗荷包蛋本应由你妈给你烧的，你妈不在，老嫂比母，算我替你妈烧的，快吃吧！”
　　提到母亲，李云庄不免一阵伤心，如果爹妈在，决不会让自己这样出嫁，尽管她知道自己有能力阻止这段婚姻，她还是期望得到父母的呵护。李云庄看一眼跟母亲一样慈祥的云贵嫂，噙着眼泪吃完四个荷包蛋，将碗递给云贵嫂。
　　云贵嫂冲李云庄笑笑说：“嫂子厨房里忙，一会儿不能送你出门了，你自己多保重！”
　　云贵嫂端着空碗走出去，李云庄冲着门口深深地鞠下一躬，泪水涌了出来。
　　吃过荷包蛋，接亲的就到了，鞭炮喇叭一阵欢响。芦山寨距李家寨二十多里，加上山上的路途，足有四十里远，这个时候能赶到，一定是起了大早，可能是一夜没睡。不过这很正常，对土匪来说，毕竟走夜路更安全。一般人不会怀疑，但李云庄不信，知道他们不是芦山寨的。
　　阳河这边的习俗，接亲要请先生掐时辰，大户人家迎亲的队伍，会掐着点出门，踩着点归来。一般庄户人家不那么讲究，也会赶早不赶晚，一大清早就赶到新娘家，来接亲的人要在这儿吃早饭，这顿早饭必须吃席，这是礼节，也是规矩。吃席，就要喝酒，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仪。喝酒只是象征性地喝，不猜枚划拳，只是主人过来敬两杯酒，叮嘱几句路上安全之类的话。剩下的时间，自己想喝可以继续喝，不想喝也没人劝酒，毕竟吃了饭还要赶路，还得安全地将新人接到家，没有谁在这个时候，敞开了肚皮喝得酩酊大醉，误了归家的大好时辰。
　　酒菜早已备好，四张大方桌支在大厅里，李军营将接亲的人引进来，便开了席。
　　李云庄没有父母，敬酒只能由族长代劳。李军营招呼接亲的和作陪的坐好，催人将酒菜端上，便差人唤李佩显过来敬酒。因来的人多，作陪的人也多，一共坐了四桌，李佩显一桌一桌挨着敬。阳河人敬酒，自己必须先喝，所谓先喝为敬，其实是耍滑头，敬客人几盅，自己也要喝几盅，当然，不是跟每个人都喝，而是自己先喝几盅，一桌客每人都得喝几盅，陪酒者也不例外。四桌下来，李佩显已经有些微醺。最后，李佩显端起酒盅说：“大家今天要辛苦劳累，我代庄儿的爹妈，再与大家共饮一杯，祝大家一路顺利，来，干！”
　　主家敬过酒，应该上饭了，这时候，接亲的人会到门口放一挂鞭炮，名曰：催饭，其实是催人。可对方谁也不动，该吃吃，该喝喝，压根就没有催人的心思。
　　对方不放鞭炮，主家便不能上饭，只能陪着继续喝酒，你上饭，等于在催人，哪有催着自家闺女出门的。
　　鞭炮不响，这边几个准备打扮新娘的女人也只能等。不用急，李云庄好打扮，不打扮也漂亮，主要是她不让打扮，理由很充足，爹没了，妈也不知是死是活，怎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只答应李佩显他们顶一只红盖头。
　　李佩显急着将李云庄送走，打扮不打扮无所谓，何况出嫁的又不是自己闺女，也就由着她的意。衣着不用打扮，头发还是要弄一弄，绾个发髻，脸上的汗毛还是要绞一绞，净个面，打今儿起就不再是黄毛丫头了。
　　几个女人一直等到中午，李军信进来说：“你们不用急，日头落山才发人。”
　　一个女人说：“土匪干事历来枪刀马快，今儿咋恁磨叽，几十里远哩，再磨叽磨叽，明早也到不了芦山寨！”
　　李军信说：“又不是你当新娘，你急个啥？”
　　另一个小媳妇嘻哈说：“老幺爷，我若是新娘，就生一群土匪娃子，让你当个山大王，不用再当那啥族长！”
　　当族长是李军信的梦想，也是李佩显正在努力的方向，几乎是寨子人尽皆知的事，可大家似乎都不怎么认可，尤其是那些代表各门的长老们，一直认为李军信头脑简单，过于暴躁，明里暗里反对，这女人的话正戳到了李军信的痛处。李军信一听就火了，厉声骂道：“闭上你的x嘴！”
　　那小媳妇吐一下舌头，赶紧闭上小嘴，众人也噤了声。
　　日头压山，外面的鞭炮喇叭终于响起，几个女人赶紧过来帮着侍弄头发，屋子里一时无语。不一会儿，一个女人编好了一根辫子，捏着辫梢提到李云庄面前，说：“庄姑，你看咋样，满意吗？”
　　李云庄说：“顺溜就行，挺好！”
　　那个小媳妇也已编好另一根，让李云庄看过，说：“庄姑，你一个人到了山上要多加小心，那些个土匪一个个都是跟野兽似的，别吃亏。”
　　李云庄鼻子有点酸，强忍着泪说：“我会照顾好自己，只要你们不忘了庄姑，庄姑心里就好受些。”
　　那小媳妇附耳悄声说：“刚才进来时，路过族长的窗外，里面咕哝一句，没听太清，好像说，要让你吃点啥，在路上安生些，一会儿吃面时注意点。”
　　按照规程，闺女出嫁，上轿时要吃一碗长路面，意思是要经常回来走动，不要忘了娘家人。李云庄点点头，感激地应道：“我会的！”
　　外面又点响一挂鞭炮，这是在催上路了。鞭炮声落，李佩显拎着紫檀木拐棍走进来，冲着几个女人说：“吉时到了，发人！”
　　几个女人搀起顶着红盖头的李云庄缓缓地走出来。轿子就停在阁楼下，李军志五岁的儿子端着一碗面条候在轿子跟前，碗上担着一双崭新的红筷子。长路面是必须吃的，不吃就意味着要跟娘家断绝来往，不吃不行，但可以少吃，甚至可以象征性地挑起一根吃下，毕竟表示的只是一种意思。闺女出嫁，虽是喜事，心情不免难过，象征性地吃一根，也无可厚非。
　　李云庄走到跟前，轻轻揽起面前的红盖头，拿起筷子，抄起一些送到鼻下一闻，没有异味，便放心地吃了下去。
　　又一挂鞭炮响起，李佩显唱喝一声：“起轿——！”
　　早已候在轿杠旁边的四个轿夫一齐上手，齐喝唱一声：“喜唻——！”轿子便稳稳地抬起来，又喝唱一声：“喜唻——！”轻轻一悠，掫在肩上，一悠一悠地走了。
　　望着远去的轿子，李佩显舒心地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