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胖唐和瘦唐

　　城东南接近旷野的地方，有一个大院子，院子有两扇红色的大铁门，门旁插着块足有一人高的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开门红废品收购公司。
　　这就是唐鑫的公司。
　　唐鑫和唐宋生长在河北省一个小乡村，是同学，也是亲叔伯兄弟，唐鑫是哥哥，唐宋是弟弟。两人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不同的是，唐宋复读复考了两年电影学院，唐鑫一毕业就接了姑姑姑父在北京收破烂的班。
　　唐鑫比唐宋大两个月，是哥哥，又高又瘦，同学们就叫唐鑫为瘦唐，叫唐宋胖唐。老师上课提问时为了省事，不叫名字也叫胖唐和瘦唐。唐家的人也觉得这么叫比叫名字省事省脑筋，叫名字时候不小心常常叫错，胖唐和瘦唐仅凭外形叫就行了，永远不会叫错。时间一长，胖唐和瘦唐成了俩人的名字，真名渐渐被遗忘。
　　虽说瘦唐只比胖唐大两个月，却特别有长兄的范儿：好事让着弟弟，不好的事替弟弟扛着。胖唐也很有担当，打架时冲在前头，把哥哥瘦唐挡在在后面。高大魁梧的弟弟在哥哥面前一站，哥哥指谁就打谁，同学中任他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动瘦唐一根指头。为此，同学们还给哥儿俩起了个共同名字：狼狈。
　　据说狈是狼的首领，狼战斗（狼群打架或者围攻捕食猎物）时，狈骑在一只最大最健壮的狼身上指挥战斗。哥儿俩中胖唐是狼，瘦唐是狈，胖唐得听哥哥瘦唐的指挥。为什么没在外号后面加上“为奸”呢？因为瘦唐和胖唐哥儿俩挺仁义，从不主动打架闹事。
　　高考名落孙山以后，俩人的姑姑唐秀英和姑父王虎生从北京来了。
　　唐秀英的丈夫是山西人，俩人是中专时的同学。中专还没毕业，唐秀英就怀上了王虎生的孩子，二人双双被学校开除。书不能读了，娘家也没脸回去，唐秀英只得跟着王虎生回到山西老家。在山西老家生完俩孩子，两人不甘心人生就这么永远窝在山西小乡村，又俩肩膀扛一脑袋闯荡京城。没技术又没钱，只能捡破烂。一年过去，俩个捡破烂的年轻人，手里居然攒下五万块钱。于是，两人就开了一家废品收购公司，不但自己捡，还要收购别人捡的。
　　十年以后，唐秀英和王虎生在北京郊区买了楼房，全家都成了北京人。一晃又过去两个十年，一双儿女大学毕业都有了很好的工作，手里有上千万的唐秀英和丈夫，虽然才五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干活的时候，但是俩人实在不想再干这又脏又累又被别人瞧不起的营生了，于是决定罢手。可是又不肯让这汪肥水流进外人的田里，想到两个侄子还在河北老家干庄稼活，两口子商量后决定：让两侄儿接手开门红废品收购公司。
　　为了让俩侄儿能顺利接班，两口子还制定出了奖惩办法：如果接班，每人奖励两万元之外，废品收购公司院里所有财产全归哥儿俩所有，包括一辆大货车和两辆农用三轮以及五间大瓦房和六间东西厢房和院子。如果说四万块钱在当地河北农村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话，那么公司的房子和院子在北京郊区可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据说当时收购公司附近的农村拆迁的消息传得火热，废品公司要是拆迁，那拆迁费可大鼻子的爹老鼻子了。其实当时姑父王虎生并不同意媳妇把公司给两个侄儿，是姑姑跟他打了几场架才为俩人争取到的。
　　两个落榜少年决定明天就去京城接班姑姑和姑父的公司。说白一些，就是去京城捡破烂。
　　就要离家了，两兄弟吃完晚饭后，一起来到村外的庄稼小路上走走。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家乡。
　　正是月中，又圆又亮的月亮，像一只大玉盘早早挂在东边天上，庄稼地都被月光披上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好像仙境。晚风佛徐，刚刚吃晚饭时捂出的一身臭汗瞬间被风吹跑，两兄弟不由得同时说出一声“真爽”。一团嗡嗡叫的大蚊子就在两人面前飞舞，瘦唐赶紧脱下长袖衬衫，轮起来驱赶蚊子。还是有一只特大的黑蚊子悄悄落在胖唐的手臂上，随着瘦唐的手“啪叽”一声拍在弟弟的胖胳膊上，一团黑血也印在胳膊上。
　　瘦唐赶紧用衬衫去擦血，一面嘴里埋怨：“你就是不听话，临出来时爸妈让你穿上一件长袖衣裳，说什么也不肯穿。”瘦唐说，用手指在嘴里蘸些吐沫，轻轻地在刚才被蚊子叮咬的地方擦，“瞧瞧，才这么会儿工夫就起疙瘩了。可恶的蚊子，你咬我弟弟还不如咬我呢！”
　　胖唐的眼泪忽然流出来：“哥哥，全世界上就大伯大妈和你疼我。我从小就没妈妈，父亲常年在外边打工没工夫也顾不上关心我，要不是有大伯大妈和你的疼爱，我都觉得我来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
　　“弟弟，我觉得你这么说对叔叔太不公平了。叔叔就你这么一个亲儿子，他虽然在外边打工，可是对你的关心并不比别家的爸爸少啊！我们在县城念高中住校，每逢节假日叔叔都要买很多东西来学校看我们。每年的寒暑假，叔叔都接你到他打工的地方住几天。这回电影学院没考上，叔叔不是还主张让你再回学校复读再考吗？可是你为什么执意不复读呢？”
　　“爸爸打工赚钱不容易，去学校复读，光复读费就两万块钱，连一年的生活费都算上，还不得六七万？要是和你一起接了姑姑姑父的班，不光立刻就能得到两万块钱奖励，每年还得挣几万块钱吧？”
　　“原来如此呀！可是唐宋，凭你英俊的外形和表演天才，我认为明年考上电影学院问题不大。姑姑姑父的那两万块钱奖励吗，我们瞒着他们，不让他们知道你又去学校复读不就成了吗？即便以后他们知道了，也不会再从你手里把那两万款钱要回。至于你以后念书的费用，放心，哥哥供你。”
　　“我听哥哥的。”
　　算上头一年高考，唐宋一共考了三年电影学院也没考上。瞒着爸爸唐增荣和哥哥唐鑫，唐宋偷偷来到横店。
　　又三年过去，二十五岁的唐宋从横店又回到哥哥身边。为了和巴导演的那个合同，在哥哥的帮助下，第一次冒充天然气公司安全巡视员。第二次，也就是昨天，哥哥托郑师傅，安排他进了高盛电脑维修公司。
　　今天他第一天上班，明天是星期日，公司没安排活。下了班的唐宋骑着公司发的电动摩托来到哥哥的开门红废品公司，他知道每星期日哥哥都要往八里桥那家本区最大的废品收购公司卖废品，这会儿正忙着装车，他回来帮哥哥装车。
　　院子里灯火通明，哥哥和韩大爷韩大妈正在打包装车，唐宋叫声哥哥和韩大爷韩大妈，把电动摩托车放一边支好，就跑过去拿起一只大编织袋来到瓶子堆跟前，右手拎着编织袋的开口，左手把瓶子往编织袋里扒拉，嘴嘴里还“一五十五二十五”地数着数。
　　瓶子堆旁边是易拉罐堆，两位老头儿老太太也边装边数。停在院子里大卡车上捆扎好了的废铜烂铁和纸板已经装得冒出车厢。这些装在几个大编织袋里的饮料瓶子和易拉罐，只需放在车厢最上面，再用绳子勒紧拴在车帮两边就可以了。
　　干完活洗完澡，哥儿俩躺在正房东屋那张硕大的双人床上时，挂在墙上的电子钟时针已经指向十点。
　　“怎么样，第一天上班，感觉还好吗？郑师傅肯教你吧？”黑暗中，哥哥问唐宋。
　　“还行，给客户维修电脑时，他都让我待在跟前，哪儿的毛病，应该怎么处理，都给我讲得特别详细，我不明白问他，也都不厌其烦一一给我解答。我就是受不了跟着这老头儿去寺院拜佛，我根本不信那玩意儿，如果给捏的泥像磕几个头就能改变命运，那大家天天到寺庙里磕头不就得了，何必还读书还工作呢？”唐宋说，“你知道郑师傅今儿一天拜佛往功德箱里扔多少钱？一百五十块钱。比普通人一天工资还多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如果你经历过郑师傅的事，说不定也去拜佛。他不是拜佛，是赎罪啊！”
　　“啊？他犯过罪住过监狱？”
　　“比住过监狱的犯人罪孽还深重。不是我杜撰的，是郑师傅自己这么说的。”
　　“是吗？哥你一定和我讲讲。”唐宋急切地问。搞文艺的人都有一个特征，喜欢故事，喜欢奇闻异事，喜欢刨根问底。
　　“你不困吗？”
　　“不困。”
　　“那好吧，我就给你讲讲。不过你要保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许在郑师傅面前透露出我今天给你讲的事。我倒不是怕郑师傅怪我，我是觉得故事太悲惨了，郑师傅知道我给你讲了，精神会受到刺激。”
　　“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