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非毕业班的学末考试很顺利地过去了，在这非同一般的学期的最后，包括考试过程，包括阅卷过程，没有出任何事故，在普庾阳教育部门每个人的心里已经默念阿弥陀佛了。
　　暑假，并没有如期而至，从教育局来的新通知里，出现了一件要命的事情，全区要在今年暑假期间进行教育系统内部的四制大改革。
　　所谓四制改革，就是校长责任制、岗位目标责任制、教职工聘任制、校内结构工资制。通过运用正确政策导向、思想教育和物资激励手段，打破分配上的平均主义，形成干部能上能下，人员能进能出，工资能多能少，充满活力，极力向上的运行机制，进而调动广大教职工的积极性，提高办学水平和效益。
　　文件精神明确，镇党委、教育局高度重视，聘任人员范围宽泛，程序严谨，条件合理，能体现高度民主、人文关怀，力求组建起一支德才兼备、善于管理、理念先进的校长队伍和结构优化、业务精湛、富有活力的教师队伍。
　　活动要搞得轰轰烈烈，要公开透明，民主和谐。
　　巨幅鲜红的标语一夜之间挂满了庾阳一中教学楼与大门之间的宽阔的甬道。
　　“响应上级号召，落实四制改革”
　　“坚持公平、公正、公开，双向选择，择优录用”
　　“竞争上岗，优胜劣汰”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
　　“重师德、重业绩、重能力”
　　“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广泛发动群众，纠正聘任中的不正之风”
　　“打破平均主义，以岗定酬、多劳多得”
　　这些标语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庾阳镇所有中小学的副校级、中层领导和普通老师们，就没有一个敢于竞争校长这个职位的，因此上，庾阳镇十二处中小学、成幼教的校长园长，全部连任了。
　　刘端成坐在会议室的主席台上，信誓旦旦：“哼！在庾阳镇，就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和我公开竞争这个岗位！”
　　庾阳一中副校级及其中层领导的聘任也是相当的顺利。按着刘端成的授意，几乎是原班人马担任了原来的职务——他们在庾阳一中的全体教职工第二轮领导干部的聘任大会上，各自宣读了各自岗位的竞聘演讲材料。没有竞争、没有冲突。
　　在竞争的所有岗位中，没有团委书记、工会主席、支部副书记这种群众性组织岗位。据说是学校党支部直接任命，因此林西平也没有机会参加任何的职务竞争。
　　不过，朱镇长、教委副主任邢介生带领教委的一班人马来到庾阳一中，代表着镇党委政府、镇教委在庾阳一中全体教职工面前，宣布该校所有岗位的领导任用名单，包括团、妇女主任、工会主席、支部副书记、级部主任等领导任用名单的时候，团委书记已新换上了初二级部主任贾博阳。
　　
　　这让林西平感到很不安，疑惑里他抬头看看刘端成，其时，刘端成也在那里恶狠狠地看着他！
　　不祥的阴云顿时笼罩着他的心。
　　邢介生宣读庾阳一中的领导任用完毕以后，迅速离开了。因为他还要到庾阳二中，去完成属于他的艰巨任务，把庾阳二中的德才兼备的领导选拔出来，并进行认真的宣读。
　　刘端成在邢介生走后，恶狠狠地对着大家开一个会。他现在履行一个新任校长的职责，彻头彻尾评估庾阳一中一年的工作败绩，剔骨刮筋地整理出造成庾阳一中各项事业走在全区下游的原因：“我们庾阳镇的各行各业，都走在全区乃至全市的前列，庾阳是整个地区的龙头，庾阳是名牌，是值得全庾阳人骄傲的。前些日子在镇上开会，镇长亲口说庾阳上交的国税地税支撑着全区近四分之一的经济运转。我们教育绝不能落后！绝不给这样的名牌抹黑！我们的学校是庾阳的最高学府，在教育教学上，理应成为庾阳教育的龙头。这些年来，我们的领导队伍不是没有凝聚力！不是没有向心力！不是没有战斗力！我们执政的水平也不是太低，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残局！在这样的一年里，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就有相当一部分先生们工作吊儿郎当，不是比工作、比上进、比成绩，而是比报酬、比懒惰、比享乐。摆老资格、唯我独大、我行我素。前几年，都是因为我们学校是乡镇重点，在座的教师们，是谁靠着投人情，靠关系，凭面子挤到我们学校来的？你们来前的决心与来后的工作实绩是否匹配！拍胸口想想！
　　“现在，在四制改革形势下，是到了该整顿整顿的时候了，我们新成立的教师聘任领导小组不管你有什么强硬关系，多么深厚人情，现在全然不管。我们现在需要建设一个充满生机、充满活力、充满热情、不计得失、能打胜仗的教师队伍！
　　“学校将按照镇党委政府的部署，区教育局文件精神，镇教委工作安排，对全校教师进行第一轮、第二轮、第三轮的聘任，第一轮聘上的教师，享受现行全额工资报酬；第一轮没有聘上的教师，可参加第二轮聘任，如果得以聘上，可享受现行工资的百分之八十；如果第二次还是没有聘上，可以参加第三轮教师聘任，如果能够聘上，可以享受现行工资的百分之六十，如果第三轮还是不能聘上，你就不应该站在庾阳一中的教师队伍当中了！
　　“所扣除的二聘三聘教师的工资实行劳酬结合，绩效挂钩，拉开档次，进行校内二次分配，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干得多干得好，就应该享受高的报酬。目的就是充分调动起教师的责任心、积极性与创造力。增强教师教书育人的压力感、危机感。”
　　最后，高傲的刘端成把声音提到更高，几乎是近于咆哮了：“庾阳镇党委书记任本次改革组长，镇长任副组长，对这次四制改革中不服从安排、无理取闹、自行其事的人员，一经发现，立即扭送相关部门处理！”
　　在刘端成宣布散会之前，吴亦才给了大家一个通知：庾阳一中首次聘任的教师的名字，中午十二点将在校园宣传栏中得以公示，公示了的教师，到校长办公室领取“教师聘任书”；没有聘任的同志，必须于第二日到教委二楼会议室继续竞聘。不准请假，不准迟到，无故不到者，视为自动放弃。
　　庾阳一中中层以上的领导不免流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因为他们已经进入了保险柜，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教师，不仅能拿到全额工资、甚至一定会拿到更高工资的教师，他们不再有遭受折腾的机会，更没有任何的精神压力了。
　　几乎所有没有任何官职的教师都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走出会议室的门，中午十二点，是一道关口，人们都希望在这个时刻，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学校宣传栏里。
　　正如林西平所预先想象的那样，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那里！
　　他的这种想法，自从团委书记被宣布成贾博阳的那一刹那，或是看到刘端成的那一双恶狠狠眼睛的那一刹那。
　　与他一样的，还有很多。庾阳一中的宣传栏里，仅仅出现了三十多个名字，连同学校领导在内，连同谢碧菡在内，总数不过五十人。
　　他们非常兴奋地从吴亦才那里领取了一本红色压膜鎏金烫字的“庾阳一中教师聘任书”。
　　第二日，第一轮落聘的教师按时聚集在庾阳镇教委的不算很大的院子里。而教委的领导似乎是故意地迟到一般，一个影子也不见。这院子里的人就有着各自不同的想法和做法。有人躲在教委传达室里喝水，有人藏在传达室后面吸闷烟，有人橱窗前看快讯，或者三个两个凑在一起嘀咕，脸色皆是难看。教师尤其更是顾惜自己颜面的，遭了这样的劫难，脸上怎样能够光彩？扣除百分之二十的工资尤显得事小！这一次的落聘可就丢尽了脸面！有些人昂着脸显出无所谓的样子，那无所谓的神情里还是包含了很多无奈。但更多的人是低着头不语。落在同样命运里的熟人见了面，彼此的脸上都布满了更多的尴尬与纠结。
　　当汪主任等一行人面若冰霜地出现在教委院子里的时候，邢介生打开教委会议室的门窗，从窗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来，向着院子里尽是摆动，那意思是赶快上来开会。
　　能容纳五百人的教委会议室里剩不下百余个空位，人们尽是低着头，没有什么言语，仅有微微的叹息声。
　　“整个庾阳镇在岗在职的老师总算起来不过五百人，竟有三百余人在这里接受二聘，这意味着什么？！”林西平想。
　　汪明海昂着他的麻子脸，环顾四周后，让邢介生通报一下各个学校落聘人员的名字。
　　邢介生平时说话含糊不清，但在宣读落聘教师名字的时候，吐字简直达到了字正腔圆。
　　当邢介生读出“林西平”三个字的时候，林西平的那颗心简直就有万箭穿过一样的痛，他的周身是火燎一般的热，额上背上就有汹涌的汗水澎湃地流下来。我们不免想象：当时如果会议室里面有一耗子一般大小的洞，他也真想变成一只耗子钻进去算了！——在这里坐着，绝对是丢尽了八辈祖宗地颜面！
　　对于汪明海的训话，他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只是感觉到脑子里面一片的空白。
　　摆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过来的，上面简单地打印着一行字：第二轮聘任意向学校是……
　　下面是一方正的空格。
　　临旁的一位年老的教师，用胳膊肘推他一下，小声地说：“不赶快写，还在等什么？”
　　“哦”他才回过神来，问那老教师道：“老师，写什么啊？”
　　“写原单位，教委要求的，你没听见？”他说。
　　“可是，一中不要我了，再写那边还有什么意思呢？”
　　“年轻人，别犯傻了，他们让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好了，还不明白？”
　　“哦，是的。”林西平点点头，随手在那空格上写上“庾阳一中”。
　　人们陆续站起来，驯服般地往外走，去到对面的大厅。
　　对面的大厅，本是教委的阅览室，现在临时当做了招聘会场，庾阳镇十二个中小学的领导，按照教委指定的地方坐下来，在自己坐定的桌子前面，都竖起了白纸黑字写有自己校名的牌子。
　　刘端成自然是坐在写有“庾阳一中”牌子的后面，在他的两边，分别坐着陈莲英、杨秉孝、钱兴义、吴亦才。都是冷冰冰的脸，对前来递送应聘意向书的原本校教师进行认真的审视后，由吴亦才亲自接受意向书，并回复一本橘黄色的“教师聘书”。
　　林西平随在老师们的背后，也将那“意向书”递过去，并没有人接。他抬眼看看那几个人，除了刘端成和吴亦才均是厌恶的脸色外，其他人都低着头。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林西平将手伸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无人理会，他便觉得他的第二次竞聘亦是失败了。
　　他折回身来，出了竞聘大厅。
　　在走廊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邢介生，他如同一个孩子受到委屈突见到自己的爹娘一样，难过而又兴奋，尽显苦闷地赔笑说：“邢主任，这不……庾阳一中……没有再聘我……怎么办呢？”
　　“哦，是这样。”邢介生显出焦虑的样子，“现在校长负责聘用教师，教委也不好插手。你只能等到第三次聘任了。”
　　“我想，邢主任为我求情，在其他学校参加聘任好不好？”林西平全身酥软起来，哆嗦起来，他几乎是哭一样的请求。他现在是什么法子也没有，只是想赶快找到一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
　　“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邢介生听到林西平的话，立刻就竖起眉毛，“教委三番两次地讲，一定要在原任教单位竞聘，三轮以后才考虑到其他学校任教的事，忘了？”
　　“没，没有。”林西平再一次低下头来。
　　“赶快去填写第三轮竞聘意向。”邢介生跟他说了这一句，匆匆进会议室去了。
　　这一次，全镇所剩不过五十余人，原来在庾阳一中任教的，除了林西平，还有不服管理的牢骚王、犟劲李、活字典和历次考试成绩极差的于慧珍、温文润、梁秀莲等十几人。
　　他们几个人填好了各自的第三轮竞聘意向书，一起递过去。哪里知道，刘端成竟然站起身来，连看一眼他们也没有，捋着腰带独自出门去了。
　　这里，所有的人看到校长已经离位，意思是再清楚不过了！谁也不说什么，谁也不做什么，任凭眼前的几个老师攥着那白纸站在那里。
　　“就连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也拿不到了！就连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也拿不到了！”林西平愤愤地想，“我连租房吃饭的钱也不够的！”
　　“可是，”他转念又想，“刚才邢主任说的，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我现在赌气一跺脚离开，那无异于自动辞职，领导怕我？难怪！我多年所受的教育就化作了灰烬，我的铁饭碗就会粉碎，要知道，离开这个岗位，我还能干什么！现在忍耐一番，先稳住一个岗位，慢慢就会好的。”
　　他把气愤塞在心底，既然已经这样了，哪里还顾得上脸面？现在是需要一个饭碗！
　　他又一次回到会议室，填写了第四次竞聘意向书。
　　有八个学校已经撤出聘任席，包括庾山小学，他们的人员已经聘足撤走了，而庾阳一中从其他的学校聘去五个人，也撤走了！
　　林西平接连把自己的意向书递给剩余的所有学校，没有一个人接受他。
　　他的心！又是一片白茫茫，空荡荡……
　　这社会，是有那么多的障壁，让我无奈止步于它的面前！
　　大厅里，似乎有二十多个身影在晃动。
　　似乎听见邢介生沉沉地说：“各自回家反思去吧，有什么情况再通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