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京城的常客

　　一
　　
　　再次登上北去的列车，林静的心情已经非常坦然，完全没有了第一次的忐忑不安。返城可以从县城的车站坐上车，能省不少时间，这样她就去娘家坐了一个多小时。林爸爸忙秋收腰椎间盘病又累犯了，但爸妈看女儿高兴自然也就欣慰。为了让她放心出门，就忍着痛疼不告诉她。让她高兴的是：还打听到了向阳班主任钱老师家的电话，这样儿子的情况自己随时都可以知道了。
　　车上的人们又都呼呼的睡着了，而林静正在回首着这次回家的点点滴滴。不高兴的事她一概忽略不计，尽让往事随风而去。她回味着姥姥对她说的一句话：能够给你伤害的人，全是让你成长的人，应该算是今生你的贵人。是的，她在北京时就已经在心底感谢杜大伟了。
　　说来也奇怪，她以前总觉得如果杜大伟不赌，自家的生活也算完美。后来觉得，如果他不嫖，自己的生活也不错！但是现在，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容忍了他的赌和嫖！虽然还为自己找了种种原谅他的借口!此刻，她为自己失去原则和底线的麻木，感到悲哀。内心深处那份耿耿于怀和恨铁不成钢，还总是提醒噩梦一样的烂事。她是一个完美的人，总希望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那些人生的瑕疵无论怎么隐藏遮挡，都会累积沉淀，变成内心深处的一个毒瘤。而这一切，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悄悄发酵之后，也会尤如一根根钢针一样，慢慢刺破外表包裹的保护膜。远远不是她单方面的容忍与远虑就能复原，这个世界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人与事，让人改变或对抗不了，那就不如潇洒而去。十年婚姻让她明白：在感情里，你始终还是得自尊，不能一味地卑微，屈从。即使你低到尘埃里开出灵异之花来，践踏你的那个人，很难真正会动恻隐之心，更不可能一下良心发现的。
　　而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里，对灵魂不相吸的人面前，你的种种好和种种优秀也都是有错的。像马蓉，王玉梅一样的人也不在少数，她们自己浑浑噩噩的活着，但却不容许别人比自己好。好些事，只有是有同样经历的人才会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公司的姐妹们才会更有共同语言，更相濡以沫，也更值得珍惜。她在车上有足够的时间去思索，甚至是胡思乱想。
　　
　　二
　　
　　经过二十天的秋收，回家时一路上漫山遍野的庄稼，现在都已经收割完毕。秋风悠悠吹拂着苍茫的旷野，树头上飞鸟纷纷归巢。黄昏的暮云笼罩着远处高矮不一的山峦，炊烟朦胧了屋舍的剪影。她喜欢乡村的饮烟，一缕缕炊烟里有锅碗瓢勺的交响曲，也蕴意着柴米油盐中的酸甜苦辣，每一柱袅袅的炊烟也都代表一个美满的家庭。成群的牛羊于黄昏中回归，缓步行进在烟火气弥漫的村庄土路上。黄昏与晚霞，落日与天际，山峦与旷野，牛羊与村庄，这一切的一切在林静看来，都是任何笔墨都描绘不出的美丽和震撼。她坐在疾驰的列车上，沉醉在美丽的自然中，万籁复归平静，眼眸在山水画中流盼。
　　还是这条路上的风光，映着夕阳的余晖，她脸上有欢喜，满目是风光。虽然列车依然是疾驰而过，但她现在才有心好好欣赏。看那一道道远山，忽想起鲁迅当年笔下写的：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她心中暗笑道：现在是车尾了。只不过，她感觉更喜欢山上成排的小树，他们就像肩并肩列队立正的战士一样，不畏黑暗与严寒，一个个英姿飒爽。她又忍不住拿出了日记本，写道：
　　我是一棵小树
　　站在沉寂的山坡
　　任光阴缓缓流淌
　　听岁月轻轻吟唱
　　阳光的恩泽赋予我希望
　　雨露沁润着我内心的芬芳
　　春来品山风轻幽含情
　　秋去阅山川青翠叠嶂
　　
　　我悄悄地诞生
　　朝着阳光静静生长
　　仰望弦月挂天幕赏星河璀璨
　　忍受过寒冬的摧残和暴雨的洗礼
　　面对牛羊的擦肩也曾心惊胆战
　　黑暗中有过迷茫和无助
　　生命总是难免脆弱和不安
　　而我不屈的灵魂
　　也会随年复一年渐渐丰满
　　
　　三
　　
　　林静辗转倒了三次公交，十点多才到了若云的家门口。整理了下头发才怀着激动的心情抬手轻轻地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却是桂清。一看就知道桂清是来给自己替班的，她差点儿高兴的跳起来，而桂清却只是平静地笑了一下，没说话摆摆手。她进了屋，家里没有见爷爷奶奶和太奶奶，桂清悄声告诉她乐乐刚睡着，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把她拉到厨房，神秘地说太奶奶病了，爷爷奶奶今天去医院看望去了。她问太奶奶什么病，桂清说不知道，她又问在哪医院，回答还是不知道。
　　桂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打断了她的提问。悠悠地对她说自己来了二十天，一直在想等她来了得求求她帮忙。说自己以前找的活儿不是干不了，就是人不好，要不就是吃不饱。而今到这家感觉挺好，真舍不得走。说着就拉着林静的手说：“你好找活儿，要不你回公司?都是好姐妹，你就帮帮我好吗?”
　　“可是他们都一再交代，让我直接来，我回家时都没解除合同。”林静为难地说。
　　“只要你愿意，你自己有离开的自由啊?他们现在都不在家，你把你东西拿走，到公司要求解除合同，说自己想再找活，公司能不愿意吗?”桂清好像以为她在找借口，生气地说。
　　“不如等爷爷奶奶回来，打个招呼，把事儿说清楚了我再走是不是好点儿?”她跟桂清商量道。
　　“我看你就是不想走，不想帮我这个忙，想把好姐妹逼到走投无路。”桂清板着脸，冷冷地说道。
　　“不是的，咱们都是好姐妹，我能不帮你吗?我只想当面给他们道个谢。我回家的时候，人家送给我了好多东西。我现在背了半袋花生和小米……”
　　“你够了，你就是想让他们留下你，不帮算了，哼。不过你要真在这里也别想跟以前一样了，那老太太住院这俩人天天往那跑也不做饭，你就连带孩子带做饭。”林静还没说完，桂清就打断了她的话。
　　看桂清如此生气，她也不再说话。带那么多东西倒车，路上几个小时都没喝水，这会儿也又累又渴又饿又乏。对于桂清这样的道德绑架，让她感觉也不舒服。想起当初和秋媛、桂清三个人好姐妹，天天在一起学习、吃饭、上街玩儿的画面，都浮现在脑海。三个人还说过：以后回到家乡，也像亲戚一样走动着，一直到老，要做一辈子的朋友。而如今，如果自己不退出，就不够朋友，自己会心怀愧疚将，会被秋媛数落，也会得罪了桂清……
　　“桂清，你想在这儿就在这儿好好干吧。我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你别生气啦。”她说着去拿自己的行李。桂清立即转忧为喜，笑盈盈地忙帮她提到门口，并对她说姐妹时间长着呢有情后补，休息了请她吃家乡烩面。
　　
　　四
　　
　　她背着行李走出小区，一口气又走到公交站。仔细看了一遍公交站牌，没有一辆直达公司的车，而且每辆车的车站名都是那么陌生。她又一时感到有点迷茫，但又为帮了桂清感到高兴。大中午的，天却突然阴了下来，是不是要下雨了?令她也一阵紧张，甚至忘了眼前的这条路是东西、还是南北走向。
　　人大都市闯荡，嘴最严实也是得问的，她开始问乘车的大妈，无果。又问大爷，小姑娘，大姐姐，似乎在北京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北京人，虽说每个人都极其热情解答，但几乎没有一个一致的答复。于是，她只好走到附近的报亭给公司打电话。关键时候还是公司最可靠，无论是哪位老师接电话，都会准确的给指出来乘车路线。她顺便又给爸妈也打了电话让他们放心，但她只是说自己到北京了，却没有说现在的处境。
　　坐上车，肚子一阵咕咕噜噜，她自己听得真真切切。怕旁边座位上的人听见，她就双臂交叉使劲捂着。倒公交车的时候，才顺便去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花卷，在等车的时候慌忙狼吞虎咽的吃掉了。本来她想，来了就到若云家了，身上没钱也无所谓。多亏杜大伟说：穷家富路，让她多带点钱心，卖玉米的钱又非要给她五十。此时她坐在公交车上想起在家的日子，也忍不住窃笑，想到父子俩，她心中也有了甜甜的踏实感。
　　
　　五
　　
　　若云家，老两口回来，看见了门口的花生和小米，就问桂清是谁来了。桂清如实回答说：“林静拿来的，她取走了自己的行李就走了。”
　　奶奶忙问：“她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是不是找到好家了?奶奶您放心，她不想在这儿我在这儿。”桂清一边带孩子玩一边说。
　　“哎呀，这人怎么这样呢!说的好好的，也不给人面见。”奶奶摇摇头说，“看着人很实诚，原来也这么不靠谱!”
　　“您快喝点水，上楼休息会儿吧，她不值得您生气。”桂清端水递给奶奶说。
　　
　　林静来到公司，正是中午下班时间。但见院子里有很多服务员，而且好多都是陌生的面孔。她把行李送往行李房，当她走过待岗室听见有熟悉的乡音，一扭头突然就看见了胖妮正和两个老乡说着话。
　　“小静。”林静刚扭头看，胖妮也看见了她。马上把包放椅子上，笑着跑了过去。
　　“哎呀，俺三个前儿个刚来的，种完麦子了都出来了，乖乖！你看看这恁多人咋弄也。”胖妮哈哈笑着大声说着，伸手拉着林静。
　　“我今儿个刚到的，咋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林静说着，虽然发愁但还是笑着给另外两个老乡打招呼。大家来来回回，都已是这都市的常客，个个也不怯生，而大家也都习惯了聚众做事。这样不但有安全感，也显得友好、合群、人正常。林静更喜欢看到老乡们一个个真诚的笑容，她感觉这朴实的笑容，就如同春天的苦菜花和地丁花一样，让人心生明媚。
　　“俺几个商量着一起到爱侬公司看看去。”胖妮说。林静马上摇摇头说：“就你说那话，刚种完麦人都闲了，哪的人也不会少了。”然而胖妮和两个老乡主意已定，马上就要趁中午下班时间，没老师看见赶紧走。而林静说自己得等上班退合同，也明白自己口袋里钱不多，便不去其他地方。
　　抬着行李送她们上了车，回到公司也上班了，她找出合同到退合同窗口去。因为没有用户签字，工作人员去打电话核实一下。她想可能是奶奶接的电话，隔着窗口看到工作人员没说几句，就放下了电话。让找静签上名字，收回了合同，这就是用户同意解除了。
　　林静交了合同，忽觉一阵失落。缘分，有时也是很奇妙的东西，一张纸就能把大家连接起来，同吃同住亲如家人；而同样是这一张纸，分分钟就能让人永远不得相见!有这张纸的时候，她没太多想，想着跟若云和乐乐以及爷爷、奶奶、太奶奶可能都还有相见的时候。
　　
　　六
　　
　　由于下午用户很少，很多服务员都跑出去逛街了。育儿嫂待岗室里冷冷清清，两三个人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林静很困却睡不着。接李老师育儿单的侯老师，热情的给一对用户夫妻介绍着公司的发展历程，带他们走进待岗室。一见有人进来，睡觉的人忙都睁开眼睛，林静慌忙站起来靠边站在门旁。
　　走在前面白白胖胖的男用户，挑剔而鄙视地扫视着她们一个个惺忪的眼睛，和乱篷蓬的头发，摇摇头。跟在后面的女用户很随和的看林静，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公，男用户回头看一眼林静，也摇摇头。侯老师建议他给每个服务员都洽谈一下，看哪一个更符合他们的要求。
　　用户听了老师的意见，一个一个地聊。那三个服务员争先恐后地一个个过去聊了，林静最后一个。落座以后，男用户立即严肃地问她会干什么。林静看他一副摆谱的样子，就随口应付道：“你需要我干什么，我就会干什么。”两口子相对一笑：“口气不小啊你。”
　　“先生，我们都是抱着认真的态度跟您洽谈，而您都没有告诉我们您孩子多大。”
　　“孩子多大还不一样的带吗?”
　　“当然不一样啦，从日常习惯，吃饭穿衣，待人接物到启蒙教育的内容，认识，每个年龄段要掌握的生活技能，和知识点肯定都不一样的。”
　　“好，我女儿二岁半，你要教她什么?”看样子两口子都非常感兴趣，男人接着问。
　　“这个年龄段需要掌握的知识很多，为上幼儿园做准备。比如生活自理能力，学会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还要从小养成阅读的好习惯，独立思考的能力……。”
　　“行行行了，我忙，就你了，回家慢慢看。走，签合同。”男人站起身，爽快地说。女人也忙跟着站起来，并微笑着伸出手去拉林静一起去签单窗口。然而此时林静依然是对男用户极不感冒，犹豫不定的不想去，当时只是想应付一下并没想去。然而居然鬼使神差般通过了，这时要不去恐怕老师和用户都不愿意，而此时活儿又不太好找……“硬着头皮去吧，干一天总要有一天的钱。”她这样想着，横下了一条心。
　　侯老师上前问工资多少，男人摆摆手说：“放心吧，我不差钱，她干一个月，到时候如果能达到我们满意，不会亏待她。”老师听见此话也不敢多说，林静却反问道：“不会亏待是什么意思?签合同也得有个具体数啊?”
　　男人一听，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的心里价位多少?”
　　“如果只带孩子，按公司参考价位，有四天休就六百，不休补给加班费。如果有人帮看孩子，小面积家务没问题，大面积家务再论。”林静就直来直去地说。
　　“好，爽快人，暂时签六百，干好了给奖金。”男人边说边从裤子后屁股兜里掏一沓百元大钞。侯老师马上欢喜地带着他去交费，并给他推荐了年费。林静则从口袋里掏出用塑料袋装着，又用卫生纸包着的七十块钱，抽出三十。女人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林静，依然微笑着。林静感觉对这女人很有眼缘，所以也总是回以微笑。
　　
　　七
　　
　　宝妈开车，先往西，再转弯往南，再向西，又往南，看样子是一路向北京西南方向行驶。宝爸坐在副驾驶，一直在给人打电话，讲着自己什么时候的飞机，大约什么时候到大连等等，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应该是个大老板。但是看他说话的那种霸气，林静有三分畏惧又有三分反感。不过转而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到了再说吧。
　　“小林，我们家人比较多，你得有思想准备啊。没见过大世面的阿姨，到我们家都快吓死了。”打完电话的宝爸，又转而去与林静聊。而林静看着车窗外的路标，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也没见过大世面，真担心会被吓死。”她随口说。
　　“哈哈哈，小林老师还挺幽默的嘛。”老板大笑着说。
　　“老板，您怎么叫我老师呢?”
　　“你们老师说的呀。哦，对了别叫我老板，就叫我张哥吧。一个人不管多成功，在家就是孩子的爹、父母的儿，小弟小妹的哥。”
　　林静听到他这样说，心中不免有点敬佩，但是只应了一声：“好。”便不再说话。她突然觉得今天给这个男人说话太多了，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过，给一个男人说了这么多话。
　　
　　车明显驶进了郊外别墅群，路边的树都是精心修剪过的造型，树下有培育的菊花争奇斗艳般盛开着，各色硕大的花朵，林静以前只在书上和电视电影上见过。车慢下来，转弯，眼前小区门口各有一位穿着红色制服，像是影视剧里皇家护卫队打扮的英俊小伙。抬杆进车时，林静看到小区的名字叫“流星花园别墅”。车再往里开，又见两个同样穿红衣服骑着白马的帅小伙儿。“白马王子。”她不由脱口而出。
　　“这是小区巡逻的。”那张哥给她介绍道。
　　“哦，我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呐。以后要是露怯，你们该笑话我了。”林静这样想着，也说了出来。
　　“我看你，不会的——到家啦。”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宝妈，把车一转弯，开进了一个铁栅栏门，停了下来。
　　林静跟着他们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行李。一阵风吹来，院子两侧护栏上攀爬的月季花纷纷随风摇曳，飘起一缕花香。他们前面开门进屋，林静紧随其后。张哥进屋随手开灯，整个大厅顿时金碧辉煌。从里屋快速跑出来一个轻盈的姑娘，嘴里说着：“你们回来了。”双手随即也麻利地从鞋架上拿下两双拖鞋，一字摆开。两个人换了鞋，走进屋。
　　林静却站在那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拖鞋。”
　　“哦，小魏，给小林找双新拖鞋。”张哥转身对那个姑娘说。而那个小魏姑娘却不高兴地小声嘟噜一句：“你怎么连个拖鞋都没有呀。”林静连忙抱歉地给她解释道：“哦，我上午忘在了上一家。”
　　“就你这丢三落四的，还敢上这种家庭干?”小魏鄙视地说道。林静心说：难道你生下来就是当管家的料?但她却没有说话。能忍则忍，忍不了就撤吧!大户人家，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自己天生不是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