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闹洞房

　　第七章大闹洞房
　　临汾一带有闹洞房、听洞房的风俗。谁家若是没人去闹洞房、听洞房，是很没面子的事，说明这家不为人，会受村民的轻视。杰子妈找见陈亮几个，说：“给闹闹吧。虽说年纪大了些，少闹也得闹一闹哩。我给你们准备下茶水哩。”
　　“不会少闹的，婶婶快歇歇吧，这几天怪累的。” 陈亮将婶婶扶到屋里休息。
　　
　　第一拨闹洞房的走了，他们中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第一拨只是围着新娘嬉闹，新郎不需要在场。老头老太太们吃了喜糖，互相逗着乐:“吃了新媳妇的喜糖，牙不疼了。”小娃娃们吃了喜糖，满意的跟着大人回家去了。
　　轮上陈亮他们上阵了。他们簇拥着新郎，来到炕上，围绕在新娘周围，开始闹洞房。
　　陈亮故意清清嗓子，正儿八经地说：“新娘到了这里有个时辰了，该给新娘的父母发个电报，报个平安，别让新娘的父母在家惦记。好不好？”
　　大伙叫好，有的还朝窗外扯着嗓子高喊：“问问新娘的父母收到电报了没有？” 窗外还真有人答腔：“没有。多发几次才能收到。”在场所有的人会心的一阵大笑。
　　电报是美国发明家爱迪生首先发明的，为人们互通信息带来极大的方便。这里说的发电报是让新郎新娘当着众人的面亲嘴，亲出响声来才算发出去电报。这是同龄人闹洞房的开篇节目，新媳妇通过了这个节目，意味着从此就去掉姑娘的矜持和羞怯，意味着从此将过一种与做姑娘时完全不同的日子。
　　闹洞房的所有节目，都要新郎新娘二人互相配合，才能完成。新娘害羞不愿配合，接下来受皮肉之苦的却是新郎。同龄人轮番上阵，成把的筷子、崭新的笤帚、冷冰冰的烧火棍都能派上用场。不过，表演的成分更多一些。打人者极力夸大动作和声响，被打者也尽量作痛苦状。尽管如此，毕竟皮肉抵不过硬物，身上多多少少要留下被打的青紫色痕迹。你挨了打，又不能还手，只有等闹别人的洞房时，攒足了劲打别人，这是小伙子们乐此不疲的事情。因此，对于这里的新郎来讲，新婚第一夜是既幸福又怵头。
　　或许有人会说，事前把那些用于打人的物件藏起来不就得了。哎呀呀！那是万万不行的，不但不能那么做，相反，主家还要准备一把崭新的笤帚，端端正正放在炕上，以备闹洞房之用。第二天，若笤帚没被打烂，主家还很不高兴呢。若笤帚被打成一把烂草，主家也一定会像这被打散的笤帚一样的心花怒放。尽管心疼自己的儿子，但主家都知道，这是一个男人走向成熟必过的关口。
　　打新郎的目的是考验新娘是否心疼新郎，或者说要激发新娘内心深处对新郎的柔情蜜意。
　　
　　晋南属于典型的农耕文明区域，漫长的封建社会生产力极不发达，人口是重要劳动力。早结婚，早得子，人多力大，多子多福的观念根深蒂固。东河村受这一观念的影响，青年男女结婚很早，一般都是二十岁左右，早的还有十六七岁就结婚的。十几岁的娃娃对男女之事还是懵懵懂懂，大部分人又都是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在一起，成家之前见面的机会很少。闹洞房的节目直指两性话题和模拟动作，营造一种与其它场合不一样的热烈气氛，使一对拘束的男女从心理和肌肤上逐渐趋于亲密，把它说成是性的启蒙教育也不为过。
　　由于新娘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丈夫挨打，最后都要按着闹房人的意思去说去做。
　　有些节目需要新郎撩开新娘的衣服，这就遭到新娘的坚决反对。新娘越反对，新郎越努力，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男人的气概。
　　有一些半拉小子，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个羞的都埋下了头。本来这样的节目是不允许他们看的，但要做到全部清场是很不容易的。那些淘气的半拉小子们，在大人们清场的时候，总是机灵的躲在硕大的放粮食的瓮与瓮之间的缝隙之间；还有的躲在空无一物的水缸里，并且把缸口用纸板之类的轻东西盖起来；有的干脆趁人不注意，直接钻进婚房后面的木床下边，他们灵活的就像泥鳅一样，让这些大人们防不胜防。在这举村欢庆的大喜日子里，这些半拉小子们是要打算把这喜庆的节目看个够。难怪有人说想高兴娶媳妇，想热闹敲锣鼓，这高兴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家，而是整个村庄。
　　有时看的正尽兴呢，大人们却催着这些半拉小子们：看够了吧？还不回去睡觉去。然后又推又拉地把他们赶到门外。故作严肃的说着:这后边的不能再看了，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多吃几碗饭，快快长大吧！
　　一帮半拉小子就这样心有不甘的走出婚房，各自回家了。
　　赶走了半拉小子们，同龄人们又做了几个节目，整得香妮早没了脾气。
　　其实，闹洞房就是闹的这股子劲儿。若新娘毫不羞怯，说什么就做什么，闹洞房的乐趣也就消失殆尽，大伙儿也就早早回了家。若新娘拒不配合，谩骂撕打，大伙儿同样也没闹洞房的兴致。恰是这满脸羞涩，似怒非怒，不愿做又不得不做，做了又怨三怪四的乖巧模样，方是大家称赞的好媳妇。
　　新媳妇在闹洞房的表现，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其为人处事的方式，这就为邻里之间今后的交往提供了一个参考。不过也不尽然，有的新媳妇在闹洞房的时候骂人撒泼，行为乖张，过日子的时候却是孝顺公婆，和睦邻里，贤妻良母；有的新媳妇在闹洞房的时候善良温顺，举止文明，过日子的时候却是虐待公娑，邻里不和，妯娌反目。人性就像万花筒一样充满着复杂和多变。
　　归根结蒂，小家庭的生活一开始毕竟是两个人过的，过着过着，就像一棵小树苗慢慢变成参天大树，树上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全靠两人的精心呵护。富贵也好，贫穷也罢，只要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才是庄稼人千百年来的第一信条。
　　再说闹房闹到这个份上，也闹得累了，一伙子人到厨房喝茶去了。炕上只留下新娘一人，洞房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只有满屋的烟雾上下左右的缭绕，呛人的烟草味在不大的空间弥漫。
　　香妮慢慢站起来，正好够得着窗户上用纸做的小气窗。她用纤细的手指慵懒地将气窗轻轻地卷起来。有了出口，烟雾一股一股的抢着从四方的小气窗洞里溜了出去。香妮把粉红的脸贴近小气窗，再把抹了唇膏的红唇对准窗口，深深的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正在燃烧着的红烛的光芒，把她美丽的身影投射在新刷了蓝色油漆的纸糊的窗户上。
　　杰子在院子里碰巧看到了这一切，就像看到画里的美人。在这静静的夜晚，一幅婀娜多姿的剪影影影绰绰地在纸窗上晃动，比高悬在天空的一弯明月还要迷人。杰子不知不觉的留下了眼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是，此刻的他，却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在他的婚礼上会哭的那么伤心。他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不管在哪儿住，都要带上母亲，带上弟妹们，要永远对母亲好！对弟妹们好！
　　
　　香妮不经意地整了整飘在眼前的一缕头发，重新坐在炕上，静静地等待。这就好比球场休息，等待下半场的表演开始。
　　不一会儿，新郎在大家的簇拥下，再次来到新娘面前。
　　“说趣。”有人建议。
　　“说趣”是通过言语“逗”新娘的一个闹洞房的形式。内容很丰富，有的含蓄蕴藉，是要新人互敬互爱，白头偕老。有的粗俗诙谐，意在逗乐，娱乐众人。有的不加掩饰，意在难为新娘。但总的来说，“说趣”的内容相对黄色下流的段子还是比较健康的。但毕竟是在闹洞房这样的场所，有少数“说趣”就有些直露、粗野。可以说“说趣”是一种来自民间的、原始的赤裸裸的性的启蒙教育，自有它在民间存在的价值。这也是农村的大人放任自己小孩去观看闹房的原因。
　　这些“说趣”，惟有在洞房这个场所才能说起。也只有在洞房这个场所说起，才能显出它的独特的风趣和教育意义。
　　
　　“说趣”讲究程序，先由引趣的把内容说给新郎，再由新郎说给新娘，最后，新娘要一字不拉的清清楚楚的复述出来。如果新娘害羞不说，新郎就要遭殃，皮肉之苦在所难免。新郎为让新娘快速说出，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常常要讨好新娘，其言语和动作时而滑稽、时而幽默、时而可怜，真可谓洋相百出，令在场的人笑破肚皮。从这个意义上说，村里有人结婚，整个村子就像过节一样的欢乐。
　　“说了不少了。下面说个长点的吧——《五更歌》。天也不早了，不能耽误了小两口的休息。”有人提议，大家附和着称好。
　　“准备好，” 引趣的对着杰子，说出第一句：“一更里天墨黑，妹妹催着哥哥睡。”
　　杰子把这一句说给香妮，期望她能快点说出来，自己才能免受皮肉之苦。香妮低头思考片刻，便脱口而出。
　　“二更里赤挂咧（临汾方言:指赤身裸体），妹妹和哥哥……(一句粗话)”引趣的还没说完，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
　　“不要说这了，我给大家做动作，高难的。” 杰子知道下面的“说趣”太难，怕香妮说不出来，自己又要挨打，想换一种方式，就不断地向大家求饶。
　　“今天没你的发言权。媳妇还没咋哩，自己先打退堂鼓。你说该打不该打？” 引趣的对杰子的表现不满意，鼓动旁边手持一把筷子的人动手开打。
　　“啪啪……”说时迟，那时快，几声清脆的击打声响起，杰子连连惨叫。有人用筷子狠狠地打着枕头，发出像打人的声音。杰子见状，又故意惨叫，引得大伙哈哈的大笑。
　　香妮没看见，怒睁杏眼，埋怨打人者道：“你心这么狠哩，明儿告你媳妇收拾你哩。” 大伙又是一阵哈哈的大笑。
　　“你不照着说，今晚打死杰子，看你心疼不心疼？”一把筷子又往墙壁上打。
　　“你们个个都是过来人了，有啥意思哩么？再说现在日本人都打到我们太原了，你们还有心思闹这些啊！” 香妮似乎有点愤怒地说。
　　“日本人咋了？日本人来了就不结婚生娃了？！”
　　“有意思哩么！闹洞房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闹不热闹，不闹不喜气哇！谁让你是东河村的人哩！非闹不行哩！”
　　“今晚不说趣就是不行！”
　　“有本事嫁到别处去，八抬大娇请我们闹房，我们还懒得去哩。”
　　“你听听，你听听，都说得些啥？”香妮对杰子说:“没文化多可怕！咱们得赶快把乡亲们组织起来哩，就这觉悟，怎么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去？！”
　　闹洞房是男人的天下，任凭一弱女子怎奈何得了一大帮老爷儿们！香妮还是无可奈何地照着说了。接下来的三更四更，一更比一更难说，因而也一更比一更的热闹。香妮尽管老大不愿意，也把《五更歌》的“说趣”拖拖拉拉、丢文落字的说完了。直到“五更里天明了，咱的娃娃菑(临汾方言:女人怀孕的意思)成了”说出口后，大家才心满意足的准备散场。
　　闹洞房到此该结束了。但陈亮意犹未尽，想出一个主意。哪料这个主意竟酿成一个悲剧，引来一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