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结婚（一）

　　一、结婚
　　
　　（一）
　　腊月的伏牛山是一片冰雪的世界。山上的苍松翠柏像英姿飒爽的士兵，个个披挂着银白色的盔甲，一条通往南阳古城的山路像一条巨龙奔腾而下。二胶厂的大客车沿着这雪后的盘山公路慢慢地从伏牛山深腹的总厂向南阳古城的分厂进发。司机师傅边开车边骂娘：“这他妈的鬼天气，还叫老子出车，真他妈的拿人命开玩笑。”
　　大客车里挤满了人，已是严重超载。可在这深山老林的雪天里，是没有交警值班的，愿意怎么行车，全凭感觉走。
　　在人满为患的大客车里，坐着一位不起眼的姑娘，她谈不上漂亮，却让你见面难忘。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有一头与众不同的褐黄色的头发（这里说明一下那不是染的，是纯天然的），也不是因为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虽然那脸让大老粗也会说出“人面桃花”这几个字；主要的是她那假小子一样的气质，她说话办事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却像一个敢说敢为的小伙子。她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张秀泉。
　　张秀泉出生在太行山区，对于山她一点也不陌生，她的家乡连一条盘山公路也没有。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家乡的那条小河，河的源头是一股清澈的喷泉。小的时候，爷爷曾经对她说：“这山泉是靠了大山的滋润，才会永流不息，爷爷盼望你们这些孙男孙女像泉水一样长流不息，所以，给你和弟弟妹妹取名时，个个都带个泉字：张秀泉、张兰泉、张荣泉、张祥泉、张龙泉、张清泉、张银泉。”
　　张秀泉此刻坐在大客车里，双眸透过车窗上的玻璃注视着伏牛山连绵起伏的山峦，注视着漫山遍野的雪，注视着群山之上那银装盔甲的苍松翠柏，她想起了伟人的诗句：“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
　　厂里的同伴们说秀泉有时像个诗人，秀泉也确实在《南阳日报》上发表过几行小诗。可她骨子里是个经营管理人员，她在对待任何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像她所从事的企业管理工作一样，总是想办得圆满。
　　此刻，她正盘算着如何去办理调动未婚夫的事情。她自从大学毕业被分配在这家地处伏牛山深腹的三线工厂，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当中，她不但在工作上一人顶三岗，而且在生活上敲定了一生的大事，那就是她放弃了独身主义的志愿，选择了绝大多数中国妇女通常所走的路——嫁夫生子。这对于别人可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对于秀泉却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的。她从小因为父亲挣钱少而抚养的人口多过着贫困的生活：每到开学的时候，同学们拿着钱交学费，她只能交免费条；每到过年的时候，同学们穿上新衣服来找她玩，她都借口说在家帮助父母做家务而独自在家伤心，原因只有一个：她没有新衣服。那时，她最羡慕的女人是铁路医院妇产科的刘大夫，一个独身女人，她凭自己的医术拿着不低的工资收入，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终身未嫁。秀泉认为：那样活着才有尊严。可她现在被爱神的剑射中了，已经抵挡不住爱情的强大攻势，终于选择了过结婚生子的普通人的生活道路。眼下秀泉正怀揣着两样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一件是她托朋友在板厂公社开出的结婚证书，因为她所爱的人没有时间和她一起去结婚登记处走形式，她采用了最省劲儿的办法；另一件是未婚夫调往二胶厂的调令。为了生活方便，也为了自己喜欢的劳资工作，她和未婚夫商定结婚以后在地处伏牛山深腹的二胶厂生活，虽然山里条件差点，但总算有个安定的家，比起未婚夫所在的油田来说可以比较稳定地生活。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按说秀泉此刻也该兴奋一下了，可她却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两个烦恼：一个是娘家本就贫困，再加上最近几年父母亲为了二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事四处求人，钱自然花了不少，如果自己回娘家举行结婚典礼，免不了又要给父母增加经济负担；二是自己虽然选择了婚姻，但对于这个婚姻的结果会怎样却心里没有底——这主要是自己的性格外向，爱交朋友，而未婚夫性格内向，不善交友，不知结婚后会不会因此产生矛盾，影响婚姻质量。另外，他们夫妻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也极端，恨也极端。不知以后会不会因爱生恨，就像同事老王和妻子那样争吵一辈子。
　　刚想到这，汽车猛然刹车，全车的人都惊叹道：“哇！好险呀！”这才打断了秀泉的思绪，她起身向窗外一看，原来是汽车司机为了躲避不懂交通规则的农民，差一点冲下悬崖，幸亏司机师傅反应快，来了个急刹车，才避免了车毁人亡。
　　司机对车上的人喊：“都下车吧，帮忙推车，没法走了。”秀泉跟着众人下了车，她一看汽车的左前轮已经腾空了，心想：“好悬啊！”可车上的人们却有说有笑，完全没有惧怕之意，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惊险场面。他们边推车，边骂农民不懂规矩。
　　伏牛山这地方的农民，出门讨生活就全凭着那个架子车，白天靠它帮人拉木材，晚上在架子车下面铺着被褥就地睡觉，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不管男女老少。二胶厂的职工就编了一句顺口溜：“伏牛山，两大怪，一床被子两头拽，十八岁的姑娘睡在外。”
　　这山里的农民见了汽车从不让路，有时还故意把架子车往路中间拉，嘴里嘀咕着：“恁神气，神气个啥，开个汽车就了不起？有本事从我身上压过去。”那年代的农民拿着生命并不珍惜，就曾经发生过农民为了得到赔偿金而故意往汽车上撞的事情。
　　农民拉着架子车，在公路中间走，公路又不够宽，赶上两辆汽车错车时，中间夹着架子车，十分危险。秀泉进厂这三年来，处理的交通事故，数也数不清，厂里每年都要为此赔付一笔可观的数目。
　　再说内乡县那几个交警，特别偏袒农民。他们认为中央大企业有的是钱，赔给农民几个也没啥，因此，每次交通事故，总是判厂里向农民赔偿。这样一来，更加助长了农民不守交通规则的气焰。总之，一句话：“中央大企业，开办在伏牛山里，难呀！”
　　经过一番大呼小叫的推车热身赛，总算可以继续前行了。
　　秀泉上了汽车，又回到了刚才的思绪上，她感到自己就像那汽车一样，正在从一个悬崖上走过，可惜自己没有像汽车那样及时地刹住车，而是一头扎下了悬崖。不管今后的生活多么艰难，她必须忠实于今天的选择，把婚姻的车开下去。用当时一句时髦的话说：“她用青春赌明天了”。
　　在她年轻的心中，夫妻间有两个原则：一是阶级斗争这个原则；二是男女关系这个原则。只要他不是阶级敌人，不乱搞男女关系，即使他对自己粗暴一点也是可以原谅的。她准备怀着一颗宽容的心走进婚姻殿堂。她相信未来的丈夫在政治上和自己是持同样见解的，今后只要他不背叛她，她准备原谅除此以外的所有缺点，包括抽烟、往地上弹烟灰等在她看来是不文明的种种小事。
　　秀泉就这么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来到了二胶厂驻南阳办事处。没顾上吃饭，就急匆匆地跑到了南阳油田办事处，欲搭乘油田的汽车去南阳计划处找她的未婚夫张行健。还好，秀泉的运气不错，她打听到一辆大客车的司机，说他的车两点半将要出发，给油田钻井队送设备。于是，秀泉草草啃了几口馒头，坐上了那辆大卡车。
　　为了把秀泉送到指挥部办公大楼，司机绕了远道，秀泉很感动，连连向司机师傅道谢。当她风风火火地跑到了三楼干部科的时候，干部科的门锁着。这时，秀泉才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已是下午五点半了，下班了，只好明天再来办理未婚夫调动的事了。
　　没有丝毫犹豫，秀泉又旋风般从三楼奔向一楼的计划处。张行健——本书的男主角正在赶做年报呢！今年油田的采油、炼油、钻井都创了油田开采以来的新纪录。
　　张行健从外表上看，和秀泉正相反，人高马大，皮肤特别黑，简直像个美国黑人，脸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眼睛虽然不小，由于近视而显得有些忧郁。他很少笑，从某种程度上讲有点刻板。
　　当他偶然抬头看见秀泉风尘仆仆的样子，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就大步跨过来，一把将秀泉拥到怀里，急切地说：“你可来了，我这一天都心里慌慌的，什么也干不下去，你再不来，我都快要疯了。”
　　秀泉道：“算了吧！我进来半天了，你都在忙乎，根本没看见我，哪像个想我的样儿。”
　　“怎么样？调令带来了吗？”
　　“带来了，结婚证书和调令都办好了。”秀泉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那红彤彤的结婚证书和调令给他看。
　　秀泉在一旁欣赏着他那高兴的样子，想起曾经拿着他们两人的生辰八字去找算命先生，那先生说：“你的丈夫虽然比你年长几岁，但却是需要你精心呵护、多加宽容及原谅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既有激情，又妒忌心极强的人，这样的人需要一个宽宏大量的妻子。”
　　秀泉感到算卦先生说的很对，特别是妒忌心强这一点，可准了。她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她希望上帝在冥冥之中指点他，让他的妒忌心弱一点。可那算卦先生说：“这妒忌心因爱而生，爱得越深则越强。”
　　上次秀泉到油田来探望张行健，是伤心而归的。那天在招待所登记住宿的时候，一位陌生男子叫出了秀泉的名字，并说明他曾去二胶厂人事处见过秀泉一面，秀泉就与他闲聊了几句。张行健为此十分恼火，一把拉过秀泉，没好声地吼道：“哪来的野男人，值得你这么感兴趣！”秀泉深感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想起女友琼花就嫁了一个爱吃醋的男人，经常为这样一些小事吃醋，夫妻生活一点也不幸福。在那一瞬间她曾想到过放弃，但冷静一想又否定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更何况他也是爱之心切。”秀泉劝自己说。
　　后来，秀泉给她最尊敬的大学老师常宁通信时，曾谈到这件事，常宁老师也劝她不要苛求所爱的人十全十美，要宽容丈夫的缺点等等。
　　在秀泉心目中，常宁老师是她的精神之父，毕业三年中，她一直和常宁老师通信。这次决定结婚，她第一个告诉常宁老师。前天，她收到了常年老师从遥远的巴黎寄来的贺卡，贺卡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非常讨人喜欢。
　　秀泉想着这一切的一切，看着丈夫那高兴的样子，心里十分感慨。
　　这时，计划处的几个同事吃完饭回来了，这几个单身汉就和张行健住在一个宿舍里，他们见到秀泉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于是大家又闲聊了几句。当张行健想起吃饭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们只好到外面的小饭馆里解决了。这一天，秀泉真是太忙了，像打仗一样。
　　第二天一上班，秀泉就和张行健一起来到油田干部处。干部处管调动的依处长和张秀泉在业务上有所往来，油田指挥部高层领导和依处长本人的子女，很多都是通过张秀泉的手，招进了二胶厂，并且都安排在比较舒适的工作岗位上，每天就是穿着白大褂和拖鞋，在恒温的条件下检查产品质量，这比起油田工人那种战酷暑斗严寒的工作环境，简直是太舒适了。因此，秀泉的这次油田之行，都是一路绿灯。
　　“依处长，这次调动成功，全靠你的帮助，改天到山里，我用野鸭招待你。”秀泉拿着油田干部开出的调令对依处长说。
　　“不用那么隆重，结婚时回来送块喜糖吃就行了。”依处长笑着说。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喜糖现在就有。”秀泉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白兔奶糖，款待依处长和在场的各位同行。
　　当天，油田计划处就派出了一辆解放牌卡车，把张行健的全部家当，包括一个五十年代的木箱、一个柳条包、一床铺盖卷和两个装满书的纸箱子等物品送到了伏牛山的二胶厂——张秀泉的工作单位。从此，他们结束了三年鸿雁传书的生活，秀泉渴望着美好的新生活。
　　
　　（二）
　　在北京开往呼和浩特的列车上，人满为患，北京方言、内蒙古方言交织在一起，像一曲不和谐的大合唱。
　　旅行了一天一夜的小两口疲倦地睡着了，头挨着头，手拉着手。他们就是张秀泉和张行健。
　　乘警从人缝中挤过来，用手拍醒他们：“查票了，查票了，这里是公共场所，你们文明点。”
　　秀泉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一双素手正被张行健握在他鹰爪一样的黝黑的大手里，她的脸红了，默默拿出他们俩人的车票。
　　等乘警走过去之后，张行健冲着他大喊：“管得着吗？她是我老婆。”周围的乘客都笑了起来，秀泉不好意思地起身去了厕所。
　　张秀泉回到座位上，张行健又睡了，他太累了。秀泉拿出一张门票，那是他们一起去洛阳龙门石窟游玩的门票，门票上这样写着：“龙门石窟位于洛阳市区45公里的伊河西岸，是我国三大石窟艺术宝库之一。2100多个窟龛，10万多尊造像中，最大的造像17多米，最小的仅2厘米，尤以奉先寺、右阳洞、宝阳洞的造像精美，题记《龙门二十品》为魏碑书法精华，附近琵琶峰有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墓……”
　　她开始回想龙门石窟的参观游览……
　　她和大佛比身高……
　　他拿着相机拍照……
　　她在摊上买饮料……
　　他们一起吃午饭……
　　不知不觉中，列车员大喊起来：“集宁南站到了，集宁南站到了……”
　　车厢里一阵慌乱，从行李架上搬行李的张行健，往布袋里装口杯的张秀泉都忙得不亦乐乎。
　　集宁车站的站牌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他们随着人群走出车站，寒风像狼一样的吼叫，白毛风把人吹得睁不开眼，百步以外看不见人影，但是，爱情的力量和思乡的心情使他们鼓起了勇气。他们背上行李，冒雪步行在回家的街道上——这个塞外小城根本就没有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