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
　　4月30号。林析兼职已快两月了。这天晚上，林析如往常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宿舍。叶子峰三人的床铺都很整洁，似乎一整天都不在房间里，林析只觉得纳闷，刚坐下，便收到了文文的消息。今天是结3月尾款和4月一半稿酬的日子，一共3680元，林析一早便确定好了工资的数额，也不再重复查看了，结算了稿费后去水房洗漱，打水回宿舍泡脚。眼见快到宿舍关门的时间了，叶子峰三人还没回来，林析便向姜柏发消息问：“你仨上哪去了？不回来了？”
　　姜柏回复道：“啊？群里不是说了吗，我们出去玩了！”
　　林析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
　　姜柏说：“这半个月我们一直在群里商量啊，问你好几次了，你也不说话，我们还以为你不想去呐，就没再问你了。”
　　“哦。”林析淡淡地回复后打开宿舍群，却发现并无历史消息，倒是名著社团负责人群那一栏右上角挂了一个灰色的“99+”条未读消息的提示。自从开始兼职后，林析早将除文文和家人外的所有人的消息设置成免干扰模式了。他将社团群点开，滑动手指找到了一段众人在半月前进行的对话。
　　铃铛道：“惊喜！五一大长假，我们去爬泰山啊！大学生半价优惠哦！”
　　姜柏道：“对对对，这个提议好。”
　　孙昊提到铃铛道：“您什么家庭？还在乎半价不半价？”
　　铃铛亦提到孙昊道：“所以你是什么身份、地位？敢跟我这么说话？”
　　孙昊道：“我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铃铛道：“哦……原来是大师兄啊，那没问题了！”
　　叶子峰道：“不去，人挤人的，有什么意思？我宁肯找个周末去。”
　　简茗道：“别呀，一起一起啊。”
　　何柳嫣道：“人多才好玩儿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不正是国泰民安，岁月静好吗？”
　　叶子峰道：“诶，说到我心坎里了。”
　　夏宁悦发了个“坏笑”的表情包，道：“果然还得是柳丫头。”
　　何柳嫣道：“少阴阳怪气的，事实嘛。”
　　王泽道：“那都去啊，猴哥把嫂子也带上，咱们一起秀恩爱去。”
　　孙昊道：“原是不打算去的，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了，走着，虐死这帮单身狗！”
　　其余众人整齐回复道：“滚！”
　　……
　　看到这儿，林析便不愿再看下去了。他原打算只看看夏宁悦会在群里说什么就好，但当看到那个名字和她说的话之后，心里竟再不能生出任何波澜了。这种感觉是什么呢？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忙碌早已让他从才子佳人的执着中抽身而出了，还是发现她所说的、要做的都与自己无关后，生出的自我安慰呢？林析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把手机放到一旁，双手插进头发里又拖住自己的脸，弯身靠在大腿上，呆呆地看着脚盆里自己的倒影。那里的他眼圈很重，面色苍白，双唇上也看不出有一点血色，隔一段时间便轻轻地眨一下眼睛，隔一段时间胸膛便随呼吸重重地起伏一下，陪着林析坐了很久、很久，也应该说了很长的话……
　　
　　（二）
　　次日晚，林析从这段时间存下来的钱里拿出3599块钱，到千厦商城买了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他从很早就希望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了，而现在参加工作便又让他多了一个可以购买一台这样的设备的理由。有了它，就不用天天跑到电子阅览室占座位了，更关键的是，这样便节省了来回的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让他多睡一会儿。林析已无法追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每一天竟过得这样精准了。只是每天准时发到手机上的工作任务让他不敢有任何的耽搁，生怕因此在公司留下一个不负责任的印象，如果派单少了，那他将可能失去一个可靠的工作，从而无力应对每个月的还款。
　　这个工作也从没有文文或者陈老师说的那样容易，钱并不是那么好挣到的，林析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的很差吗，为什么那些参加同一份兼职的人都表现得那样轻松呢？为什么不管他如何努力了，每个月都只能挣到3000多一点，那些跟文文聊天时说自己能挣六七千的人又是如何做到的？这让他想起当初追求夏宁悦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告诉他这件事并不会很难，但不论他怎么做都没能让她看自己一眼；还有当初加入新艺派的时候，学长们曾卖力地从主题、节奏、结构、画面去向他们描述写诗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然而当他想要动笔的时候，才发现了其中的困难，可叶子峰仅用一夜就写出来了。
　　
　　哈哈哈
　　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是谁在笑是在哭吧
　　是谁在呐喊是咆哮吗
　　
　　他把自己剖开
　　扯出肠子和脾胃
　　撕开肝胆和心肺
　　直到照了照镜子
　　又把自己缝起来
　　
　　缺斤少两
　　……
　　
　　在夜场为灵魂搭建好舞台
　　我在它的影子里手舞足蹈
　　手脚机械地摆动
　　我面无表情
　　腰胯带动身旋转
　　又上演欢乐
　　你看
　　你快看看我是什么
　　
　　女娲皱眉问盘古
　　这是哪来的物种
　　我不记得大地存在这样的生命
　　盘古苦笑回女娲
　　我死后
　　化作日月山川
　　化作风化作雨
　　唯独没有化成人
　　
　　我把自己拆开
　　狠狠摔在地面上
　　有一滩墨
　　染乌了云
　　……
　　
　　请用你的歌声呼唤我
　　请用你的光明照亮我
　　我知道你在那儿
　　我知道你在那儿
　　夜主啊
　　我在你的怀抱中哭泣
　　我在你的注视之下啊
　　
　　我在你的无声无情绪之中
　　……
　　
　　在打车回往千厦大学的路上，林析靠在窗边看着这城市的夜，现如今，他已无法从这林立的高楼、陆离的灯光中获得半分惬意和妄念了，唯有面对现实的无力、灵魂的破碎和重合后不复以往的精神。
　　一“曲”个人与灵魂、精神对话的实录，把精神直接展露给精神看，在夜的极深远处探寻何为人，在矛盾、分裂、挣扎中辨别何为真我，又在自己与“他”的声音中实现另一个、无数个到同一个。
　　当脑中再次响起背下的叶子峰的诗，林析能够感受到，他似乎能体会到叶子峰在写下这样的诗句时经历了怎样的心路了，在从事了这么久的工作后，在经历了无数次向自己的灵魂拷问：这样做究竟有没有意义之后。他渐渐明白了这段评语当中的含义。林析不得不感叹，不得不问：那究竟是怎样的人生啊？能支持一个人诞生这样的想象、写下这样的诗句？他又是如何从这样的挣扎中走出来的？可哪怕追问到叶子峰，林析也明白他不会得到答案。像叶子峰这样的，能够把自己的情绪处理得恰到好处的人，能够和自己的灵魂反面和解的人，在说起那些过往时也只会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现在的他又如何听得进去呢？
　　这样的思绪，在出租车停到千厦大学西门的时候才终于消散了。林析回到宿舍，打开包装盒将崭新的电脑取出时，电脑外壳那金属材料的质感和空气中散发的电子气息让他又倍觉精神起来，尽管它还不是最好的，但林析相信只要努力一些不久便可以换一个更好的了。果然，现实的满足就是这样的容易。林析这样想着，便把方才的思绪都抛诸于脑后，期待着把负债都解决后，他将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去思考这段经历，到那时他写出的东西较过去或许会有更大的不同。于是，他把电脑插上电，开始熟悉这台全新的设备。不一会儿，手机传来一阵消息提示音，林析拿起手机，才发现文文将他拉到了一个名为“新派单”的群里。林析点击进群，便看到了文文发出的公告：
　　“各位亲爱的小伙伴，大家晚上好。笔墨痕迹发展至今已是第三个年头，感谢大家一路而来的陪伴。随着团队的壮大，越来越多的小伙伴加入我们，我们的工作也需要及时进行调整。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公司在如何开展兼职的工作上程序也逐渐成熟，为了保证大家都有钱赚，也为了保证派单的公平、公正，从今天开始，我们将不再私派订单，所有的订单将会直接公布到群里。看到写作任务后，有能力写的小伙伴直接复制订单私聊发我，先到先得。另外，有PPT做得好的现在就私聊我，我拉你们进可以接PPT订单的群。”
　　
　　（三）
　　起初，林析并未在意这条消息，他自认为他跟文文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她不至于不照顾到自己。但在过后的半月里只接到寥寥几单任务后，林析渐渐感受到了压力。他求助于文文，希望她可以将订单私发给他。而这样的请求，在文文的一句“要保证对每个兼职人员公平公正”中便被驳回了。
　　林析只觉得天塌了，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钱在还了贷款、买了电脑之后已所剩无几，以这种状况下去，他顶多还能支撑一个月，那一个月以后呢？想到这里，林析已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乖顺了，质问道：“可一开始你也没有跟我说清楚呀，后面很多举措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推出的，为什么其他人知道，就我不知道？”
　　文文：“小师弟不要激动，这不是被隐瞒的秘密哦，大家是同一时间知道的。”
　　林析再问：“那作为公司，难道不应该考虑到我们每个人的利益吗？我又不是新手，为什么还要把我拉到这个群里？而且我现在已经买了好多东西，每个月还要还款，你叫我怎么办？”
　　文文：“兼职人员不算正式员工哦，这要分辨清楚呢！而且，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消费行为上升到公司行为呢？难道是公司让你消费的呀？”
　　林析不服道：“可我买这个电脑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完成公司的任务啊，在公司上班还得配个电脑吧？我都没问你们要。你们总是强调我们是团队的一份子？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可难道都是骗人的？”
　　文文：“正因如此，所以我们才得保证对每一个伙伴都要公平公正呀。如果我现在私派订单给你，那其他人怎么办？还有吖，电脑的话在公司坐班当然会给配啦，但那到底还是公司的财产不是？要是让你把你买的电脑给公司寄过来，你愿意吗？”
　　文文的话看似都是问句，却透露着不容商议的语气。林析失望地躺在床上，倔犟道：“明明是你们没把所有情况都说清楚。”
　　文文：“小师弟，难道老板做什么都要跟你商量汇报吗？且不论是不是兼职，你都只是底层的员工呀！公司的管理一定是奔着满足大家的需求去的，不是为你个人服务的。要清楚自己的定位哦，不要被自己气过头了。”
　　林析咬着牙，手指快速打字回复道：“我帮你们写了那么多稿，究竟是谁在为谁服务？”
　　文文：“小师弟没有时间可以不接单的哟，你直接说明情况我们是不会强迫的。公司还有其他兼职小伙伴，大家都是有空了就接个单，赚点零花钱哦。还有如果只谈合作关系，公司和你是对等的，但有一点师姐要提醒你哦。公司决定了要不要给你这个机会的权力，所以服从公司的安排就好了。且在师姐看来，你的问题真的只是个人问题，公司没理由为你的消费和偷懒考虑的。好啦，师姐还有其他工作，想接单的时候直接私聊我哈。”
　　“我倒是想接单，可我要能抢到啊！”林析在输入框中打出这一串文字，却又无奈地将其删除，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看不到面容，看不出情绪的人说话了。林析只觉得心脏传来一阵绞痛，每天几千字的输出，七点便到电子阅览室外排队占座，把自己埋在看不完的参考文献里，最后换来一句“公司不会对你的偷懒考虑”，而他眼里被奉为救命稻草、认真去做的行当，只是他人眼里闲时一做的玩意儿。林析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全世界都在嘲讽他。在思考了十几分钟后，林析给文文发去了消息：“师姐，我还是退出吧。”
　　文文很快回复道：“好的。”
　　林析还以为文文会适当地挽留，但看到对方只是简单回复了两个字后，便更心灰意冷了。
　　文文接着回复道：“我帮你计算一下本月应该支付的稿酬，这个月你总共接了5篇，每篇60是300元，折半是150。那就是150（本月一半）+1600（上月尾款）+600=2350元，那600就是当时你报名的培训费。没问题吧？”
　　林析见自己没提，对方已经说了培训费的事儿，便放心不少，但心里仍有看法：“我都退出了，这个月的300块不能直接全款结算吗？”
　　文文：“公司有公司的章程哈，这不是扣大家的稿酬，是要等交给客户的稿子确定没问题后，我们才能把钱完全付给大家哦。”
　　林析不想继续纠缠了，说：“那就这样吧。”
　　文文便给林析结付了剩余的工资，并说道：“以后如果还有写稿子的打算，随时联系师姐，大家一起挣钱吖。”林析没有回复，领取转账后，将手机扔在床头倒下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