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家有来客

　　一
　　
　　这一个月过得真快呀!林静寄出了钱和信，从邮局出来，还在感叹着。连续两个周三和刘阿姨一起去干休所学书法和画画，虽然没敢动笔画，但平生第一次看见那么多书画作品，也感觉收获不小。每周四阿姨作画让她出去玩儿，她都去了孙姐的菜滩帮忙。帮孙姐洗了萝卜，剥了蚕豆，还和贵儿一起看小人书，让她感到世界真美好。儿子每周五去妈妈家，到家先给自己打电话，如果不是自己得做晚饭，小家伙就聊个没完。让她总有一种其实离家很近的错觉，甚至现在没那么想家也没那么不放心了。
　　春风和煦，吹得人面色红润，她更神采飞扬，脚下生风。昨天刘阿姨收拾衣柜，把这套女儿以前的运动装送给了她，现在的天气穿上正适宜。这下可把她高兴得不行，从家出嫁十年了，就没买过新衣服，而且这款式这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裤腿有点儿长，晚上她又剪去两寸签好了裤角。里边穿件低领白秋衣，在深蓝色运动装的衬托下，显得干净利落且有几分健美。她感觉自己现在的形象，已经回到了原来在校时的状态，年轻而有活力。
　　刚刚又寄回家了四百块钱，她想今年玉米和花生的化肥钱就不用再赊账了。手里留五十块钱自己一个月打电话和出门乘公交车用也绰绰有余了。她美美地想，照这样下去，自己每年都能轻松挣上几千块，足以让家里大变样呢。
　　让她最开心的是在刘阿姨的书架上，找出了三本比较喜欢且实用的书。一本是《教你煲好汤》，每天更新一款汤，让叔叔阿姨开心又健康；另一本是《中医穴位按摩》，才学了一点儿皮毛，居然就能用上了。刘阿姨颈椎疼的时候她就按照书上的手法，给她按揉大椎穴，居然立竿见影，可把叔叔阿姨高兴坏了。还有一本，是路遥写的《人生》，这本是曾向往已久的书。她清楚地记得，上初中时天天中午放学回家就为听《人生》。家里穷没有钱买课外书，只能压抑了心中的愿望。现在，她每天下午闲的时候读两页，晚上睡之前读一会儿，因为有了相似的经历，对小说人物也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午后三点，她走在安静无人的河岸边，静静地看垂柳轻轻飘逸。伸出双手，拉散了髮髻，让盘了三个月的长发也自由垂落。尽情重温那种久违的身心惬意、襟怀舒爽的律动！她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和悠闲的白云，感受着柳荫如盖下直抵骨髓的静谧。春天初绽的月季花朵鲜艳奇目，也正向自己频频点头。此时，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刘阿姨家，不但住的好、吃的好，还有书读。每天的工作还很轻松，就做做饭、买买菜，洗洗衣服、搞搞卫生、浇浇花。不受任何污辱，不受风吹日晒，没有伤心和烦恼。生活有序而充实，这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而有价值感的人生。
　　此时，她甚至在心里感谢杜大伟。她想：如果不是杜大伟放她出来，自己就永远不会经历这一切一切的美好。就像姥姥经常说的：所有的事非所愿，都是老天另有安排。想到这儿她笑了笑，大概就是以前自己的劫数还未满吧。
　　
　　二
　　
　　她刚走进小区，就看见一号楼那边，隔壁三单元武奶奶家的保姆小玲笑盈盈地走过来。当初是刘阿姨介绍她俩认识，让小玲带她到附近的市场去买菜，到超市买日用品，所以她们经常出双入对。一个月来，两人情同姐妹，小玲善良而直爽，两人也慢慢互相了解。但每次和小玲一起林静却有种不自在，因为小玲不仅年轻漂亮，而且浓妆艳抹，打扮时髦。不但说话有代沟，也根本不是一路人。小玲却又亲昵地上前拉着手，问她干什么去了，并悄悄告诉她自己恋爱了。林静没有过多打听，只是替她高兴并道喜。然后她们亲密地说着话，就一块儿走进了楼。
　　换了衣服从房间出来，纪叔叔从厨房阳台走过来。林静看了他一眼，正感觉有点不对劲，便听见他说：“小林啊，你以后与那个小玲别走那么近。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事儿别往外跑。”林静有点莫名其妙，但赶紧点点头答应说：“好的，叔叔，我记住了。”
　　听到客厅里有人在和刘阿姨说话，知道来了客人，她就走过去打招呼。见林静过来刘阿姨马上说：“小林，快过来认识下，这是我妹妹，刚从香港回来，她家装修，要在咱家住一阵子。”林静礼貌地微笑着打招呼：“小姨好，欢迎欢迎，我去沏茶。”她正欲离开，却从沙发底下冲出来一条小狗，并狂叫着向她冲过来。林静猝不及防，被这突然的状况吓呆了。小狗扑上去就咬到了她的裤子，锋利的牙齿也划伤了她的小腿肚。
　　三个人马上都跑过来，刘阿姨抬脚踢了小狗一下。小姨则生气地抱起小狗，脸贴着狗的头安抚道：“宝贝儿别怕，宝贝儿别怕，妈妈在这儿。”刘阿姨帮林静把裤腿撸起来，大家同时看到被小狗咬破了点儿皮，露出点血色。
　　“小妹，得去给小林打针吧？”刘阿姨站起来，看着抱着狗坐在沙发上的妹妹说。小姨头都没抬一下，只顾手呼撸着狗毛说：“没事的姐，我们这小丽丽每年都打疫苗。”刘阿姨和叔叔都没说话。林静赶忙客气的说：“应该没什么事儿，我先去用肥皂水好好冲洗冲洗。”林静进了卫生间冲洗，没有关门，听到刘阿姨小声还在说着得去打针，但是她妹妹一个劲的说没事儿。
　　为了缓解尴尬气氛，林静洗完出来对刘阿姨说：“谢谢阿姨关心，我皮实，应该没事儿的。”刘阿姨和纪叔叔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林静接着就进了厨房沏茶，端上来后，就进厨房开始忙着准备晚饭去了。
　　
　　三
　　
　　晚上，林静忙完了厨房，走出来。正要到卫生间洗漱，见小姨从客房迎着她走出来。林静这才细看，卸了妆的漂亮女人并没那么好看，小鹰钩鼻子小尖嘴巴。一袭粉红色的丝绸睡袍，小卷儿的披肩中短发，显得年轻而妩媚，但并不动人。
　　她一只手甩着睡衣腰带，说：“小林呐，你那屋桌上放的书，是我姐的吧？”林静感觉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挑衅和严肃，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哦，是的，阿姨对我说……那屋的书我……可以看。”
　　“人家我姐那是客气的呀，你还真就想看就看呀？”对方显然不高兴了，讥笑里满是鄙视。
　　“哦，对不起，我也没多想，我知道了，那我，把这看完……就不看了。”林静结结巴巴地说话，把自己尴尬得面红耳赤，又点头陪笑。而小姨却没了一点笑容，听完就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林静看着她，感觉怎么跟刘阿姨就不像一个妈生的。并想起了小郑，这俩人似乎太神似，几乎难分仲伯。同时林静也隐隐感觉自己那座用散沙刚堆砌的城堡，似乎还未成型已有被人随时击溃的危险了。重建信心是一件很艰难的路，只因为内心已经很敏感而脆弱，而林静在做着努力重建与严防死守。
　　
　　四
　　
　　林静今晚无心看书了，脑海里回放着下午的事。她根本没有把被狗咬这件事当回事儿，而纪叔叔说的话，小姨说的话，却让她非常忐忑不安。她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哪儿没做好，或今天下午不该出去？唉，就是自己不对，人家花钱是买你的时间，自己把时间花在自己的事上越多，当然别人越不高兴，换位思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心想着明天清早就得给刘阿姨道歉。
　　这样正想着，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她走过去打开门原来是刘阿姨。阿姨进了屋，转身把门又轻轻关上，拉林静坐在床边小声问：“小林，我们为白天的事感到特别惭愧，腿还疼吗？”林静受宠若惊，忙说：“没事儿没事儿，阿姨，一点儿都没事儿。下午我去寄了封信，实在不好意思阿姨，以后我不为自己出门了。而且，孩子在我妈家，给我打了两次电话，以后……不会了。”刘阿姨摆摆手：“这应该的，下午没什么活儿，出去没事儿。当妈的谁不想孩子啊，电话就是让人打的，怎么会不让打呢?”
　　林静如释重负，然后拿起桌上的书，轻声恳求般对刘阿姨说：“阿姨，这书等我看完我再放回原处，以后就再也不看了。”刘阿姨却疑惑地说：“为什么呀？你可以随便看呐？书又看不坏。”林静又异常欢喜地连连鞠躬说：“谢谢阿姨。”刘阿姨忙退后一步，笑着说：“这丫头，好，没事儿就好，快休息吧。”
　　看着刘阿姨带上门出去，林静才长舒了一口气。
　　
　　五
　　
　　纪叔叔说不让跟小玲走的太近的话，林静从此牢牢地记在心里。本来就不善言谈的她现在话更少了，从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面对面碰上了就点点头笑笑。为了避免再见到小玲，她有意调整了买菜时间，实在躲不过去就敷衍两句。和小狗丽丽熟识了之后，早中晚遛狗的工作林静也主动接了过来。不过因为每天下午要遛小狗，而时间又正好与周三下午的书画课同时，林静就说自己不去了，以遛狗为主。当然，周四为了遛狗也不出门了，这叫小姨也颇为开心。周五下午儿子又打来电话，林静接过电话只说了两句，看小姨过来忙对儿子说自己还有事，就匆忙挂断了。
　　周六又有人来电话找林静，就让小姨生气了。林静从厨房出来，胆怯地接过她手中电话。听见王老师说：经过半个月的准备，我们的教材和讲师已经定下来了，但参加培训的服务员并不多。一来是对二百元的学费无法接受，二来是大家怕耽误挣钱，三是因为大部分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我们的工作进行得不那么顺利，所以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甚至半年。
　　林静表示非常理解，把家政专业化，毕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先河，肯定会有困难，并对王老师亲自打电话告知表示感谢。林静挂了电话，心中不免有点失落，但也无大碍。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事，靠别人终究是要有很多变化会让人失望。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嘛！本来，一个人就不该把希望都寄于别人。自己想摆脱泥潭就自己想办法，想学习什么就默默学习，这里有这么多书，这是多好的条件啊。
　　况且这个失落，比起眼前这位刘三小姐的气愤，简直就不值一提。林静一边解释着劝着别人别生气，转而又劝着自己：再委屈顶多也就两个月，忍忍就过去了。
　　
　　六
　　
　　林静处处以身作责、谨小慎微，尽心尽力让刘阿姨一家人都开心、都放心。她购物收支记录清晰，小区遛狗也不与人搭讪，既保守用户隐私也做好自我保护。她也常听见人说一些消极的话，比如说社会是个大染缸，比如说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林静对此总是一笑置之，她觉得内心的纯净是别人污染不了的。这一行安全无风险，可以保持做女人中的清流。把用户的门关上，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可以与己无关。
　　纪叔叔的提醒林静也没有多想，觉得只是要尊重用户的意见。但是过了几天，午饭时就听见刘阿姨忽然说：“刚在楼下听武奶奶说小玲和那个沈局长的儿子，俩人还真要结婚了。”叔叔摇摇头笑道：“早有预谋，不奇怪。”林静听着觉得不可思议：她一个农村姑娘，嫁给一个家庭地位显赫的大学生，除了年轻貌美没有一点优势，这也太自不量力了吧。小学文化，即便人家能娶也是被当作花瓶和生育机器吧。她这样想着，心里掠过一丝怜悯。正啃着排骨的小姨却若有所思地扭头看着她，边嚼着肉边说道：“一个小保姆，倒挺有本事的哦。”
　　林静最近在看的书是明末抱瓮老人的短篇小说集《今古奇观》上卷。对小姨的大部分话只是礼貌地打着哈哈。想说：“是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话到嘴边却没有吱声，只淡淡笑了笑，便离席忙碌。但小姨那鄙夷的目光却像一根细细的针，戳疼了她的自尊心。
　　
　　七
　　
　　隔日晚饭后遛狗，居然真就在健身房外看见到了打扮得更妖艳的小玲。这次她没有躲，而是带着亲切的微笑把她喊到身边，一手拉着狗一手拉着她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小玲看她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张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道：“我的个娘啊，俺姐想把我偷卖了咋的?哈哈哈。”但是林静却站定并严肃地说：“小玲，我听说你要和沈建行结婚了？”
　　“行呀姐，消息还真灵通呢，我还准备明天把喜糖给你们送去呢。明天下午我们坐车回老家，先在我娘家办酒席。”小玲一脸幸福和自豪。
　　“小玲，你不觉得你们太草率了，太欠考虑吗？这可是终身大事，在这儿无亲无故的。依我看你是冲动，婚姻不是一见钟情。新鲜劲儿过了，就会出现很多问题。”
　　“姐姐，你咋不祝福我呢？不会是嫉妒我吧？姐你想想，我在北京当保姆七八年了，要找个农民早找了。我知道好多人觉得我不配他，他父母也不同意，但是我只要他喜欢我就行了。我就要靠男人养，我可不想像你一样，不管多优秀几年以后一塌糊涂。再说你没听人说嘛，爱情不需要天长地久，只需要曾经拥有。”
　　看着小玲生气了，还说得头头是道，林静也不再多说了。由此也可见两人不止有代沟，三观也不同啊!关系再亲密，人各有志，况且连同乡都不是，哪有自己说话的份儿。有道是：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这不被看好的婚姻，但愿能有个好结果吧。只是林静感到有些委屈，像这样的人自己根本不该认识，也免得被牵连遭人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