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智田归一回头一看，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端木百惠！他大叫着扑向她，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她拥入怀中，喃喃说道：“端木，我以为你不爱我了，再不会见我了，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端木百惠眼中也闪着晶莹的泪花，智田归一久久抱着端木不肯松开，他觉得这是个梦，生怕一松手这个梦就醒了，一直到端木百惠“哎哟”了一声，柔声说道：“你弄痛我了”，他才慢慢松手，仔细端祥起她来，羞得端木百惠满面通红。
　　北原苍介睁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张靖云和井源初樱的女儿居然跟自己的部下是恋人关系！他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回头骑马进了院子，丢下在那里卿卿我我的两人，昂着头走进了办公室。
　　看到办公桌上摆放的图纸，他怒不可遏：抗日力量还没有完全消灭，弄这个有什么用，有朝一日没准为他人作了嫁衣裳，他怪叫一声，把桌上的图纸全搡到了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智田归一听到了，赶忙离开端木跑进屋子，见到了一地狼藉，有些生气，便质问到：“北原少将，你这是做什么！”
　　“八嘎，反日力量没有清除干净，做这些干什么，难道你要建一座空中楼阁吗？他们藏在山中，经常在这里出没，工人们怎么采矿？八嘎！”北原苍介一改往日在智田面前温文尔雅的形象，大发雷霆之威。
　　智田归一只好在他面前垂手侍立，连声答道：“哈一！哈一！”
　　“速速招集少尉以上军官到办公室开会，布置剿匪事宜！”北原苍介余怒未消，智田归一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制炼钢厂的图纸也不至于啊，那还停留在纸上阶段，离施工还差的远呢。
　　十几名少尉、上尉和少佐被召集到办公室，一张草绘的雷公岭地图立刻被挂到墙上，智田拿出一根教鞭，指点着地图上的地点给大家详细讲解，哪里是朱家庄，哪里是摩天岭，哪里是雷公岭，哪里是银河洞，这些地方都有什么重要关隘和山口，最后他说：“据侦察兵报告，朱家庄剩余的百姓和残余民兵团撤到了雷公岭西侧的银河洞，那个山洞巨大无比，为天然形成的溶洞，据史料记载能容千人之众，若贮藏粮食，可供数百人一年之用，内结构复杂，洞连洞，洞套洞，状如迷宫，进入之后极容易迷路，此洞西侧是深约千米且直上直下的悬崖，北侧地形复杂，有一段路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均为数百米高的山涧，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假如民兵团真得入驻此洞，强攻必然会遭受重大伤亡，应以围困为主。”
　　北原苍介耷拉着脸，沉默片刻，说：“中国有本书叫三国演义，据说邓艾进攻四川时，绕过剑门关，走的就是阴平小路，士兵们翻山越岭，贴着山崖偷渡，最后裹着棉被从山上滚下来，出其不意进入成都平原，俘获后主刘禅，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难道去雷公岭上的银河洞比过蜀道还难么？”
　　见北原苍介这样说，大家都沉默不语，北原苍介走上前去，从智田归一手中夺过教鞭，指着南侧的山岭说：“从这里，涉过明月溪，从采矿洞上方攀登，这里山势颇为平缓，千米之后，山势陡峭，由工兵携毒气从那里攀援而上，约五百米后有一平台，再上约有百米险路，通过这条险路，便上登上顶峰，向北行，到银河洞附近，用绳索缀下，向洞内施放毒气，待毒气消散后再进洞搜索，见到支那人格杀无论，务必一鼓荡平民兵团，永绝后患。”
　　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其余士兵，务必守住各个关隘路口，勿使一人漏网！重点区域是通过雷公岭的洞穴、山沟和溪流，以防敌人顺势而下，逃出雷公岭。敌人战斗力不强，在平坦而无遮蔽处定不是我军对手，所以铁矿厂只需派一个小分队把守，以防游敌潜入中心开花，好，全体都有，今晚十二点准时行动！”
　　所有参会者齐刷刷站起来，大声说道：“哈一！”
　　智田归一回到房间，端木百惠正在等他，两人急不可耐地搂抱在一起亲吻起来，灯熄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房间里像起了雾，蓝幽幽的，又像一场梦境，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床上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和情到深处的呻吟声，还夹杂着或轻柔或激烈的肉体撞击声……过了很久，两人激情的潮水才慢慢褪去，端木百惠推开智田归一，神情凄然地坐了起来，智田奇怪地问道：“端木，怎么了？”
　　“妈妈死了！”端木百惠的眼泪爬满了面颊。
　　“啊，什么时候的事？”智田惊讶地问道。
　　端木百惠就把她们母女两人从日本到中国的经历诉说一番，智田归一听完，长叹一口气，搂住端木百惠轻抚她的秀发，柔声安慰着，端木百惠就在智田归一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哭了很久。
　　智田归一说：“端木，今晚要打仗了，你好好待在这里，千万不可出去，等打完这一仗，我就辞职回日本，回你的爱知县，和你在樱花树下过一辈子。”
　　端木百惠听智田说要打仗，便说：“智田君，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你杀中国人的，知道吗，我爸爸就是中国人，我身上有一半中国血统呢。”便把妈妈和张靖云的事情也告诉了智田归一。
　　智田感到十分惊奇，说：“哦，端木，没想到你的经历这样传奇！唉，说到打仗，我也不是战争狂人，但军令在身，违反不得，不过我估计这大概是和大山里中国人最后一次作战了。”
　　“为什么这样说？”
　　“这一仗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消灭。”
　　端木没有再往下问，也没有劝智田归一，因为她现在也明白了，战争就像一架机器，每个人都是它上面的一个零件，只要咬进战争的齿轮就只能按着它的规则不停地转动下去。她只是希望中国人不再被屠杀，她忽然想帮助他们逃跑，因为她知道中国人像日本人一样，大多数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再说自己也是半个中国人啊，是中日混血。
　　智田太累了，不大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端木百惠从他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滑出来，悄悄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张靖云就在东侧不远处的房子里，趁着月光，她悄悄走过去，敲了敲门，“笃笃笃”，像啄木鸟啄木头，张靖云打开房门，看到端木百惠，便问：“怎么了，端木？”
　　端木百惠就把智田说的话告诉了张靖云，张靖云听后大惊，决计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庆宝和麻可敌（他不知麻可敌已死），因为他们向他透露过，刺杀成功会转移到大山里面，和山里的民兵团合二为一，共同抗击日军，既然北原苍介没有抓到他们，那他们一定是在雷公岭了，张靖云嘱咐端木百惠回屋，不要暴露，他悄悄地走出大院，正想从偏僻小路上山，忽然后面传来一声断喝：“站住，任何人不准出去！”紧接着就是拉动枪栓的声音。
　　张靖云撒腿就跑，后面枪响了，“啪”，只一下，张靖云应声倒下，端木百惠刚走回智田归一的房间，外面就传来了清脆的枪声，她瞬间明白了，捂着嘴抽泣起来。
　　智田归一被枪声惊醒了，“呼”的一下坐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端木百惠只是哭，没有答话。
　　智田归一迅速穿好衣服下床，拿出枪向外走去，出去前，他看了一眼怀表，时间已迫近午夜十二点。
　　也在这天，庆宝也嗅到了危险的迫近，他让族长带着村民先行出银河洞，向西转移，到山西地界的山沟里等他们，他们几个民兵则悄悄来到山下，准备袭击采矿厂的办公楼，和日军拼最后一次。
　　他们商量好了，不管袭击成功与否，都要离开雷公岭向西寻找第八路军，到了晚上，庆宝留下两名民兵守在去往银河洞的必经之路上，防止敌人偷袭，他和朱万军等十八名民兵告别众乡亲。
　　庆宝拉着春景的手，半响才故作轻松地嘱咐道：“你留在这里照顾嫂了和这两个小妹妹妹，跟着族长向山西转移，我打完这一仗就回来去山沟里找你们。”春景知道哥哥此去凶多吉少，哭得泪人一般，说：“我也跟你们去吧，多一个就顶一个人的事。”庆宝说：“不，你一个女娃去了也不济事，还是留下来照顾嫂子吧。”说罢，狠狠心转身带着队员悄悄下山了。银河洞里也开始忙乱起来，做着转移的准备。
　　他们很快便摸到了采矿厂办公楼附近。他们刚埋伏好，借着月光，就看见一个人影朝他们跑来，他们以为自己暴露了呢，正在担心，突然一声枪响，那人应声倒地，庆宝不知道，被打死的这个人就是张靖云。
　　今天是初八，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像一弯银钩，向大地洒下一片辉光，大山寂静无声，月光不到之处黑黢黢的，仿佛里面藏着鬼魅似的让人不敢靠近。庆宝看了看怀表（这块怀表还是在张靖云家，张盈盈送他的那块），已迫近午夜十二点，他向其他人摆了一下头，发出了进攻的信号。正在这时，采矿厂办公楼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探照灯的强光像怪兽的眼睛一样开始扫来扫去，四周也响起了日军“橐橐”的皮靴声，日军开始紧急集合，月光下一队一队，排列整齐，领头的叽哩咕噜地讲了几句话后散开，分成几队向雷公岭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月色中。
　　庆宝知道，他们是去进攻银河洞了，他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好险哪，幸亏发现了银河洞的另一个出口，而且让族长带着众人转移了，否则百姓们又要遭受一次惨无人道的屠杀。
　　很快采矿厂的办公楼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一小队日军来回跑步巡逻，等他们跑过去，庆宝见时机已到，提起枪向院子跑去。凄清的月光下，十八名勇士的影子印在地上，纷乱的交错压叠，迅速向大院漂移。庆宝猜测，指挥部定在大院里面，擒贼先擒王，北原苍介，这次你插翅难飞了！
　　一百米的空旷区，当十八勇士跑到中间时，岗楼上的枪突然响了，“啪啪”，“啪啪”，然后就是机枪的扫射声：“哒哒哒，哒哒哒”在夜里，这枪声显得格外刺耳，有名队员倒下了，没倒下的接着冲刺，眨眼间冲到了高墙下面，庆宝冲着大门投出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大门被炸飞了，岗楼上的枪声立刻哑了火。庆宝带领队员冲了进去，几只狼犬“汪汪”叫着扑了过来，还未近身就被队员们击毙。
　　北原苍介和智田归一已经在会议室了，他们在这里摇控指挥各路日军的行动，听到外面枪声大作，心知有变，连忙拿上枪冲出屋外，此时庆宝他们已冲到楼下，见角落的屋子里冲出两个人来，黑暗中不及分辨，举枪就射，“啪啪”，北原苍介和智田归一刚从屋里出来，一时没有适应黑暗，没等他们看清对方，就挨了两枪，北原苍介腿上中了一枪，而智田归一腹部中枪，肠子流了出来，两人同时倒在地上，但过硬的军事素质让他们在倒地前打出了子弹，几乎在他们倒地的同时，两颗子弹也击中了庆宝的胸膛，他一声没吭倒在了地上。没想到抗日分子都打了眼皮底下，外边的巡逻队是干什么吃的！前几天丢了一条这胳膊，这次又把腿打断了！北原苍介气愤已极，侧卧在地上，“呀呀”怪叫着射出第二颗，第三颗子弹，他的枪法极准，一枪击中一人，不断有人倒地，在这危急时刻，已经倒地的庆宝又动弹起来，黑暗中，他又摸索着打出一枪，“啪”一声响，可巧，这一枪不偏不倚正中北原苍介的脖颈，血“咕嘟”一下涌了出来，就像被刺破的皮球似的，北原苍介浑身的力量突然间被抽走了，他“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血渐渐洇透了身下的泥土。
　　剧痛像一把钳子把智田归一的五官都拧到了一起，此时，他忽然看见端木百惠从屋里跑了出来，急得大声喊道：“快回去，危险。”话音刚落，一颗流弹就击中了端木百惠的胸脯，她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艰难地向智田归一爬了几步，两人终于抱到了一起，端木百惠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是智田归一送她的那张，照片已经被鲜血染透，她微笑着想把照片给智田归一看，不料手一松照片掉在了地上，反面朝上，上面用钢笔写着秦观的那首《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词用中文写就，字迹娟秀如鸽。
　　又几颗流弹“吱吱”飞来，两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见是死了。
　　小逃跑到庆宝跟前，抬起他的上身，大声呼喊：“庆宝，庆宝！”没有回应，庆宝的胳膊软软地耷拉下来。朱万军说：“小逃，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小逃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和朱万军一起跑出大院，朝着雷公岭的方向跑去。
　　巡逻队刚跑到院子北侧，枪声就响成一片，他们心知有人袭击办公楼，赶紧跑回来增援，不料在拐角处中了埋伏。谢长布趴在地上以逸待劳，一枪一个，一个小分队十几个队员，被他打死三个，其余的人才反应过来，匍匐在地上向前进攻，待离近了，小分队看准谢长布的藏身地点，甩出一颗手雷，谢长布当即牺牲，巡逻队这才来到大门附近，而这时短暂的战斗已经结束，朱万军和小逃已经向深山跑去，天色太黑，巡逻队不敢穷追，又怕长官有失，又折返回来，这才发现北原苍介和智田归一早已死亡，软禁在屋的张靖云妻女也不知去向，恐怕是趁乱逃走了。
　　袭击银河洞的日军在中途遭遇了埋伏在隘口的两名民兵的阻击，这路日军便在这里佯攻了一阵，等待工兵队的消息，等到凌晨三点钟，终于等来了工兵队已占领银河洞的消息，于是他们又开始猛攻，甩了几颗手雷，打了一阵枪，对方竟然毫无动静，他们派一个士兵贴着崖壁摸了过去，这段几十米的山路仅有一脚宽，身后便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就粉身碎骨，等士兵摸过去才发现这里已空无一人，地上遗了一滩血，原来他们甩手雷的时候，两个民兵就已经被炸死，尸首大概是掉下了脚下的深渊！于是这一队日军一个接一个走过这段极狭的山路，来到银河洞口，再攀援而上，进入洞中，在那里与几个工兵汇合，可是他们都一脸诧异，因为这个洞的大厅里空无一人，他们小心翼翼地进到洞中，在里面搜索了半天，除了被人们丢弃的生活物品之外一无所获，几百人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枪声彻底停息了，一弯上弦月挂在天上，像一只弯弯的眼睛，眼睛里散发着缕缕冷光，那冷光洒遍了雷公岭每座山丘，每条沟壑，洒遍了九州大地。
　　朱尊昌带领四百多村民从银河洞的另一个洞口撤出，当日军来到银河洞的时候，他们最后一个人刚从另一个洞口爬出，他们翻山越岭，朝庆宝所说的山沟走去，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才赶到那里。
　　他们就在那里等庆宝回来，可以一直等到太阳偏西，庆宝他们也没有回来，春景和玉红两人也泪眼婆娑地望眼欲穿，可是山口那里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不能再等下去了，这里也不安全，一旦日军发现银河洞还有另一个出口，说不定会一路追来，到那时就走不脱了。
　　这支老弱病残的队伍开始慢慢向西移动，人们边走边回头张望，可是还是没有看到，眼看要拐弯了，这时山口那里突然现出两个人影，人们都驻足观瞧，两人越走越近，终于看清楚了，是朱万军和小逃！人群骚动起来。
　　春景迎上去，急切的问道：“我哥哥呢？”
　　小逃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一哭，大家什么都明白了，春景和玉红泪如雨下，后面的人们也跟着纷纷抹泪，庆宝，谢长布……十八个人，十八名勇士，终归是回不来了！
　　山里起了薄雾，把山沟的草木梳理的朦朦胧胧，雾里的太阳越发的红，像挂在西边天年的一盏红灯笼，此时这盏红灯笼已迫近山头。过了良久，这支载满悲伤的队伍又开始向西移动，走出这条山沟，再翻过前面的那座山就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的辖地了。走在前面的小逃眼神坚定，他记得庆宝跟他说过，溪流只有汇入大江大河才不会干涸，他们现在就是一条溪流，正走在寻找大江大河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