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来给您把一下脉。”
　　面对钟梦祖和阳光两个人，黄先生并没有问谁是病人，直接就对钟梦祖说道。钟梦祖在老先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自己的胳膊放到老先生面前的小木几上。
　　“先生府上哪里？”老先生没有问钟梦祖病情，他一边把脉一边说闲话。
　　“我现在住城里，故居是丰岛县临河镇细柳村。”
　　“先生家住细柳村，可认识村内复姓锺离的一家人？”
　　“我就是锺离家后人，老先生知道我们锺离家？”
　　听说钟梦祖就是细柳村锺离家的人，老先生眼睛一亮，赶忙问起钟梦祖父亲的名字。钟梦祖回答之后老先生非常高兴，又问起他父母的情况，语调中充满了热情。钟梦祖告诉老先生，父母都已经过世，老先生听后一阵唏嘘。
　　“我记得你父亲只比我大两三岁，怎么这样早就过世了呢？可惜可惜！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们家曾做过八路军医院，我在你们家住过好些日子，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哪。你们锺离家深明大义，为了抗日救国，把那样大一个家业都捐献给政府，到最后你们家一贫如洗，真是忠义满门！锺离老先生更是一位大好人，他知书达理，满腹经纶，闲暇时经常和我的老师谈论诗文，我在旁边听着也受益非浅。这么好的人过世太早啦，好人无长寿，真让人惋惜！”
　　听说黄老先生是父亲的故交，钟梦祖在他松开把脉手腕的时候，赶忙站起身来给老先生鞠了一个躬。
　　“既然您是家父的故交，我还得叫您叔叔吧？”
　　“哈哈哈，不是我想占便宜，看来只能如此，哈哈哈！”
　　黄先生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又拿起钟梦祖另一只手腕。
　　黄先生一边继续给他把脉，一边问着钟梦祖家里的一些情况。过了一会他说道：“贤侄好像是心有郁结，最后做成心病。不知有什么忧愁之事，能不能和老朽说说，我好按病下药。”
　　见黄先生这样问，还没等钟梦祖开口，赵天翔在一旁说：“老爷子您这次可诊断错了。钟老师现在退休在家享福，每月工资不少，儿子是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又十分孝心，哪有什么愁可发？”
　　钟梦祖忙拦住赵天翔的话，对黄先生说出自己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一件事。原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家细柳村的伙伴常老二。常老二家里没有安装电话，自己也没有手机。自从他女儿常婷婷和老伴儿虞荻霏死后，钟梦祖曾经多次往村里小卖部打电话，向小卖部老板娘打听常老二的情况。据小卖部老板娘说，常老二这几年衰老得很快，现在已经腰弯背驮。他整天猫在家里不出房门，只有到小卖部买一些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大家才能见到他。
　　钟梦祖能够想象出常老二经过这样大的打击是什么心情，自己住在城里不能陪伴安慰他，心里却总是放不下这个从童年起就和自己最要好的伙伴。夜间躺到床上，钟梦祖经常会想起常老二，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慢慢有了夜间失眠的毛病，心情也常常郁闷。
　　“贤侄为友担忧，对朋友情深义长，真正秉承了你们锺离家为人仗义的遗风。不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的一生难免会遇到七灾八难，想开些也就是了。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在部队里我也有很多要好的战友。好些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出门时还是活蹦乱跳，回来就成了冰冷冷的尸体。他们年纪轻轻就为国捐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心里作痛！不过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更应该懂得珍重自己。我从脉象中看出来，贤侄满腔正气。俗话说‘邪不侵正’，这点小病算不了什么，服上两三次药就会好。”
　　黄先生说完后走进西屋，过了一会，他手里拿着装眼药水一样的小瓶子走出来，小瓶子里有半瓶紫红色液体。黄先生让钟梦祖张开嘴伸出舌头，往他舌头上滴了三滴药液，然后又让他用白开水漱嘴把药液咽下去。
　　药液刚滴到舌头上，钟梦祖感到凉丝丝的有点苦涩又有点甜，满嘴都是淡淡的药香。等到他用白开水咽下去之后，忽然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凉气奔心脏，紧接着心脏“咚咚”一阵狂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膛里散发出去。过了一会，心脏恢复平静，他刚才还是恍恍惚惚的神态一下清爽起来，精神上跟着是一阵兴奋。
　　“神药，神药！”钟梦祖连声赞叹，连声音都提高许多。
　　看来赵天翔平时经常和黄先生开玩笑，他见钟梦祖称赞黄先生的药，又打趣说：“老爷子太抠门了，钟老师认了您这位叔叔，才给三滴药，您就不能多给吃一点？”
　　黄先生瞪了赵天翔一眼说：“吃药是为治病，用药多少因病情而定。是药三分毒，能少吃尽量少吃，吃药不会管饱，不能拿药当饭吃。你要是饿了就去买驴肉火烧，我这里可没有让你解馋的东西！”
　　黄先生的话让大家哈哈大笑。
　　黄先生让钟梦祖每三天到这里服一次药，服过三次药他的病就会痊愈。钟梦祖怕总是麻烦赵天翔家，想先回去等三天之后再来，赵天翔夫妇说什么也不让走。好在阳光正有空暇，他们两个人只好住下来。用阳光的话说，就权当是一次农村旅游吧。
　　上午总有三三两两的病人找黄先生看病，钟梦祖和阳光就到附近的田野或果园里转悠，下午黄先生事情少一些，阳光和钟梦祖就去他那里聊天。阳光对黄先生很感兴趣，总想在他身上挖掘点什么。
　　钟梦祖在黄先生面前自认了晚辈，去的次数多了，黄先生也就不拿他们当客人，钟梦祖和阳光也随便起来。黄先生也像别的老人一样，年纪大了总想找人说说当年的旧话，所以对他们也十分欢迎。钟梦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已经久远的年代，但是自小常听父亲讲些当年的事情，对那个年代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一些旧人旧事能和黄先生说到一块。阳光出身于军人世家，和黄先生攀叙起来，他爷爷当年是黄虎所在部队的首长，黄虎还给他爷爷疗过伤、看过病。黄先生和他们两个人的上辈都搭上关系，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相处起来越来越融洽。
　　熟了之后钟梦祖向黄先生提出，最好别让他再看见蛇，这是他最怕的东西。黄先生笑着答应了他的请求。果然，以后再也没看见黄先生摆弄这种小动物。
　　慢慢的，黄先生把自己的经历全讲给他们。
　　抗日战争开始后不久，黄虎在家乡被日本兵抓了劳工，一辆铁皮闷罐火车把他们拉到东北，给日本鬼子修战备工事。
　　当年日本人对中国劳工根本不当人看待，甚至还比不上对牲口的爱惜。
　　劳工们每天天不亮就被轰赶起来干活，不到满天星星不让休息。每顿饭只发给两个饭团，饭团里大部分是麸皮和高粱糠。东北的严冬寒风刺骨，劳工们住在没有取暖设施的地窝铺里。身上的衣服穿烂了，只能把水泥袋子连起来穿在身上，走出去浑身上下哗哗乱响，像一群穿着铠甲的怪兽。生活上虐待还不算，繁重的劳动更让人难以忍受。干活现场到处站满手持大木棒的日本监工和大狼狗，只要看谁稍有怠慢，上去就是一顿大棒，狼狗扑上去就咬！这种非人折磨让很多劳工病倒，日本人只要看见那个劳工失去劳动能力，还在喘气就拉出去埋了。
　　黄虎当时十八九岁，长得身材魁梧，从小就干农活练武功，所以能在非人的劳工生活中暂时坚持下来。很多人却没有他这样幸运，地窝铺里睡在黄虎身边的是个名叫郭子善的南方人，当时四十多岁年纪，原来是给人行医治病的走方郎中，。也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郭子善自幼读书学医，身体长得文文弱弱，那经得住这样的折磨，第二年夏天，他患上重病。
　　劳工们只要还有一口气，生了多重的病也不能休息，郭子善有病照样得坚持出工干活。有一天中午刚吃过午饭，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工头又到窝铺里催大家赶快去干活。他见郭子善躺在地铺上没有起身，上去就是几木棒！打完后他见郭子善还是没有动弹，就吩咐站在一边的黄虎，让他把郭子善拉出去埋了。
　　黄虎背起昏迷不醒的郭子善向埋葬劳工的荒山岗走去，一条吃惯了劳工尸体的日本大狼狗红着眼睛跟在后边。到了埋人的地方，黄虎一边挖坑一边用眼睛看着还在喘气的郭子善，脑子里琢磨着想什么办法能把他救活过来。那只等着吃人的大狼狗在四周转来转去，若不是黄虎时时扬起手中的铁锹吓唬它，看样子它活着就要把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