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给反抗以勇气

　　一
　　
　　进入阳春三月的下旬，已经感觉到浓浓的春意在与日俱增。林静知道，大棚培育的西瓜苗应该稼接成功了，爸妈可能在忙着整地准备移栽大田，家里一定很忙。这个时候最担心的就是天气出现倒春寒现象，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气温要一直上升。她不知道北京离家具体有多远，也没看过电视，但是她猜想这里暖和家乡就暖和。
　　当她走到小区大门外时，迎面看见一个与保安正闲聊的女人，感觉非常面熟。
　　“林静。”她还没来得及想在哪见过，那女人就已叫出来了她的名字。“才一个月，就不认识了?在三八公司一起培训过的。”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一位甘肃姐妹，虽然不住一个宿舍平时也没说过话，但也打过几次照面。女人告诉她自己叫郭美玉，半个月前刚来这小区上户，带个两岁半小男孩儿。林静喜出望外，这下可有做伴儿的了，而且两个人都带孩子玩儿，在小区里偶尔还能见面。美玉又告诉她，之所以对她印象这么深，是因为那天她走后李老师还在公司里表扬了她，说她是今年第一个签单的服务员。还说她不讲条件，不要休息，工资不讨价还价。林静听得一头雾水，美玉就给她讲：别人都是问住单间不?有空调不?每月让休几天?工资也一个比一个谈的高。林静这才恍然大悟。
　　接着，美玉又得意地告诉她自己工资是五百，每周还能休息一天放松一下，只带孩子和做家务姥姥做饭。林静听着有些半信半疑，没有多想。就忍不住给她说起了自己工资的事。
　　“啊?还有这样的?应该按自然月发工资，3月18号晚上就该发你啦。一个月没休息过还应该有加班费。你叫他们补上。”美玉一听急了，杏眼圆睁地大叫道。
　　“哎，我，我张不开嘴，一个月了，都这么熟了，不好意思讲啊！”
　　“咱又不理亏，有什么不好讲的呀？”美玉还是在旁边鼓励她，但是她只难为情地苦笑。突然想起在外边已经超时了，便马上匆匆与美玉告辞，飞奔回去。
　　
　　二
　　
　　今年真的又是倒春寒！刚暖和了几天，这两天又降了温阴冷起来。向阳感觉自己可能是感冒了，上午嗓子干疼，午饭也不想吃。从到校就感觉冷得受不了，还流起了清水鼻涕，他忍住头疼上第二节课。老师看他打不起精神，走过去一摸额头发烫，就让他快回家看病。他两只手交插在袖筒里，缩着脖子，弯着腰低着头快步往家走。当他路过小集的时候，看见玉德小卖部门口几个女人正说着什么，见向阳走过来就不说了。玉德婶竟还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在向阳还在疑惑的时候，她已走了过来，低头温和地问：“阳阳，你是感冒了吧？快进屋喝杯热水暖和暖和，我给你找点儿药。”自从妈妈走后，向阳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温暖的话，他一下子就没有忍住委屈的泪水。玉德婶轻轻替他擦去眼泪说：“孩子，你要想妈，就来我这儿打电话，不收你钱啊。你知道你妈电话吗?来，我给你拨一个。”她正要拉向阳进屋，向阳却哭着摇摇头，扭头逃跑似的快步往家走去。弄得几个女人都望着孩子的背影，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三
　　
　　向阳眼泪汪汪地走到家，大门却紧闭着，外面没锁，他猜想爸爸又是在家睡觉呢。孩子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再也忍不住泪水，走过去就边哭着边使劲拍门大喊：“爸，爸，爸，你醒醒啊……呜呜……”不一会儿小门打开了，杜大伟神色慌忙地迅速把儿子拉进门。向阳泪眼朦胧中，却看见爸爸背后一个身影快速闪门而出。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试图挣脱爸爸的手追过去，但他又无力反抗。
　　“爸，那是谁啊？”
　　“哪啊？”
　　“我看见一个女的，从你身后跑了。”
　　“瞎说，你看见啥了？你哭的花眼了吧，憋住。你咋回来恁早啊，逃学是吧？”
　　“不是爸，我感冒了，老师叫我回来看病。”向阳还是擦不干的眼泪，带着哭腔说。
　　“叫你不好好吃饭，天天不喝稀又不想吃馍，有病了还得吃药花钱。”杜大伟一边嘟囔着孩子，一边一把掏出衣兜里破旧的一些零钱票抠数着。
　　“是你不好好做饭，还怪我，看看你天天不是打麻将，就是睡觉。”向阳今天突然想把最近对爸爸的所有不满和憋屈发泄出来一样，带着气愤说的字字清晰有力。
　　“你他娘的，我叫你这屁大点熊孩子管我哩？我还想天天熬肉哩，你给我钱?”杜大伟一听儿子戳他短处，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并一脚把旁边的凳子踢很远。
　　“有本事自己出去挣钱，一个大男人整天就会在老婆孩子面前耍横，算啥本事。”向阳也不示弱，句句说中要害。杜大伟气得脸色铁青，冲上前就扇了他一巴掌。向阳顿时鼻子流出了血，也放声大哭起来。怕再挨打，就起身捂着脸转身进了堂屋。杜大伟火起来哪会说收就能收住，跟着儿子就冲了过来。向阳见势，浑身发抖，就地蹲下并赶忙用双手护住头，同时也吓尿了一裤裆。杜大伟也不管这些，顺手拿起门后的半截竹竿就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尿水顿时湿透了棉裤，孩子抱着头尖叫着缩成一团，任凭恶魔一样的爹肆意疯狂发飙。向阳此时多么希望有人阻拦啊！如果妈妈在家会哭着哀求，或者拼命上前护住他，可是此时没有人来保护他。
　　杜大伟出了恶气，扔下竹竿上床躺下了。向阳哆嗦着蹲在那，小声抽泣着仍在不住地流泪，小手是冰凉僵硬的，也无法张开，只得抬起胳膊用棉袄袖子抹着流血的鼻子。他感到身体好像在冰上坐着一样冷，身体和心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这一刻他感觉是那么孤单无助，甚至是绝望。这一刻他希望妈妈永远不要再回来，或者等他长大了再回来。可是，他又感到没有妈妈的温暖，自己可能都活不到长大，保护不了妈妈。
　　其实听到孩子的哭声，邻居们早都跑到了大门外却不敢进来。他们都知道杜大伟的脾气，越拉他下手就越狠。这会儿听见没有了动静，才敢走进来。大家看着小向阳眼睛发直，嘴唇乌紫地摊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慌忙拉起来，才看到孩子已连吓带冻说不出话来。几个人又赶快找出干棉裤，拉扯着失去知觉的孩子换上。又打盆凉水，擦鼻血，洗脸，一阵忙活后，才发现向阳发烧了。大家都对杜大伟说赶快送医院，他这才半信半疑地下了床，摸了摸向阳的额头，也觉得不对劲儿。他把向阳抱到床上，盖上被子，说：“这孩子，你不舒服咋不早说呀，还乱发脾气。”又转身对大家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去给他拿点退烧药吃。”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一个个叹着气走出门去。
　　
　　众人离开后，杜大伟又坐在床沿哄起了儿子：“阳阳，那个王玉梅骑咱家自行车，是来还车子哩，可不敢出去瞎说八道啊。”向阳的身体已慢慢恢复了知觉，但他不想说话。妈妈不在家的这一个多月，经常跟着爸爸出去串门儿，他也深知村里人总是会把别人的伤心事当成开心事。清早到学校泡方便面已经被人耻笑，挨揍尿裤裆这事再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去上学？他不要脸我得要脸，他不怕人笑话我还怕哩。看儿子不看他也不理他，摸不清儿子在想什么，杜大伟坐在那儿大口抽着烟，神情有些凝重。
　　“我见过王劣孩从她屋里出来，从那天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半晌，向阳仍然攥着拳头，板着被打肿的脸，眼睛看着顶棚，说出了这句话。
　　杜大伟赶忙起身，拍着儿子说：“她男人出去打工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爸知道了，我以后就不理她了，再借东西也不给她。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买药，再给你买些好吃的哈。”说完就快步出了门。
　　向阳听见他关上大门，泪水又涌了出来。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和外面一样的黑。他一边摸索着开了灯，让家里有些暖意。一边在想：妈妈这会儿一定正在忙着给人家做饭吧！是不是比在家里开心点儿呢？如果妈妈在家里，今天也少不了一顿打，到外边去总没有人敢打她。想到这里，他也不再抽泣。
　　
　　四
　　
　　城市的霓虹，不管多么灿烂，都不会让朴实的游子迷失其中。林静看着窗外，明白眼前这片高楼林立华灯闪烁的街景，对自己而言就是海市蜃楼，不能走进。她觉得自己就是廊下角落那只刚出蛰的蜘蛛，每天在那个方寸之地东爬西爬地瞎忙，还梦想着能织很多丝，顺着这些丝就去接近鲜花，接近太阳，接近心中想到达的每一个地方。但事实却是不管做多少努力，别人都看不到，而且悬挂在半空中摇摇欲坠，也时时都处在胆颤心惊中！
　　一周来，美玉的话时常在耳边响起，折磨着她脆弱的心。但是她却又不敢提起，她怕打破这种虽然受累却平静的生活。她也察觉到了，自己骨子里仿佛就有一种懦弱的个性，这种个性总劝慰自己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所以这么些年才逆来顺受！想到这些，她又默默的留下了眼泪。
　　自从晚上带宝宝，只能休息四个多小时。每天还是要忙到11点多，但是也不敢马上休息，要再等一个小时之后，把丁丁尿完尿，才能安然入睡。否则，自己躺下就睡着，丁丁尿床，连夜就要把床上的所有东西统统换掉，第二天要全都拆洗一遍。而且半夜一折腾就再也睡不着，小马和奶奶也要轮翻数落无数次。林静不明白，一家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知书达理，奶奶还每天烧香拜佛，花钱也从不吝啬，他们为什么对保姆却这么苛刻无情。
　　林静也知道，越忍让越会被认为理所当然，优柔寡断的后果是身心俱疲。而且，丁丁看奶奶和妈妈每天对自己的态度，这几天也学会了稍不如意就大呼小叫，有时还举着小手要打。林静最怕的是大家万一撕破脸，难受的肯定还是自己。在家的时候，有了委屈总是会给妈妈和妹妹说说，虽没解决问题，得到了亲人的劝慰倒也能苟且而活，可是现在没有人可倾诉。而且来到这里，心中向往的是实现梦想，价值得到认可，但是摆在面前的却是：你必须忍耐着虚伪、剥削和欺骗。而只能在心里生气，甚至不敢表露出丁点儿不高兴。她越想越恨自己的无能，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
　　“如果再这样下去，懦弱的个性会毁了自己这辈子。”林静苦苦咀嚼着难言的疼痛，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说不出来就不说了，我辞工，起码还是自由的。远离亲人，就是为修复自己滴血的灵魂和折断的翅膀；忍着疼痛，就是要逃离那种憋屈日子，活得有尊严。”她这次下定了决心，并给自己勇气。
　　
　　五
　　
　　第二天吃完午饭，林静洗完锅碗，又搞完厨房卫生，便努力按捺住腾腾跳动得要蹦出来的心。低着头、红着脸走到奶奶面前，带着歉意的微笑说：“奶奶，对不起，我想孩子了，我想回家。所以，你们……再找人吧。”奶奶很意外，但很快生气地说：“行啊，谁离了谁还不过呀。那你今天也得干满一天呀，晚饭后走。”
　　“嗯，好的。”林静如释重负般干脆地回答。
　　奶奶给儿子打电话，小徐得知，马上开车回来了。见林静正在厨房切菜，就走过去真诚挽留，并对林静这么多天的付出表示感谢。而林静心意已决，婉言拒绝了，只想着站好最后一班岗，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做事。晚上八点他们吃完饭，奶奶掰着手指头从3月20号数到4月5号半个月整，才给了林静二百元钱，送回公司。一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林静虽然感觉车里和来的时候一样憋闷，但她看着川流不息的大街，却没有了当时的忐忑不安。
　　
　　六
　　
　　老师们看林静太疲惫，就建议她休息两天，调整一下心情再上户。她谢过了老师，从办公室出来，就去了那个熟悉的小卖部，给爸妈足足打了半小时的电话，但她这次没有哭。她又到邮局，给儿子和杜大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满怀希望地寄了出去。
　　正值清明，明媚的春天已铺开了诧紫嫣红的画卷。成片的粉色桃花和白色杏花开得正盛，柳树和白杨也都露出了嫩绿的枝条。树下大片大片的紫色地丁花默默地开放着，也给大地增添了勃勃生机。林静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园散步，思念的潮水又席卷而来。感觉有这些亲切的小花儿陪伴，像回到了家一样亲切，放松。她们也无人问津，但倾情地演绎着自己，虽柔弱却坚韧，虽渺小却自信，个个满怀情愫不负春光。这一刻她感觉她们就是家乡的小花，从天而降，是专为抚慰自己而来。
　　她久久地坐在地丁花的草坪间，感受那种久违而温柔的踏实感，同时也有一种蓬勃的旋律在胸中荡漾，令她的灵魂也渐渐苏醒：我们一生都在努力要把生活过成喜欢的样子，并深深眷恋着那片故土，这是融入血液里的质朴，一生一世也无法丢弃。故乡不仅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有春风冬雪抽新茶，广阔田野遍地花，如今已是心中的诗与远方，永运不会丢弃。一百种向往，便有一百种美好，但不变的是初衷。人世间有太多浮华，充斥着种种诱惑，我们却要永远保持着乡村而来的真诚质朴。无论身在何方，时时都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脚踏实地默默努力地顽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