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悼念周总理

　　这一年冬天，大概是九十年未遇的寒冷冬天，元旦过后村子几乎一直淹没在北风的寒嚎声中。风刮的雪花飞扬，把地上、屋顶的积雪都掀了起来，也分不清是在下雪还是停了。
　　这天，人们还在梦乡里酣睡。刮了一宿的北风，风势不仅不停，反而越刮越紧。雪花如同鹅毛，在空中狂飞乱舞，一会儿落地，一会腾空，一刻也不肯安宁。疾风掠过架设的电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是呜咽，像是哭泣，撕裂人心。
　　早晨，姚美娟挂起窗帘，玻璃窗上积了厚厚一层霜，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屋子里还是昏暗，妩媚手拿镜子，在梳理辫发。
　　“今天可真冷。”美娟哈了哈冻得发红的手，戴上尼龙手套，走到门口，推了推门。门刚露出一条缝，寒风旋着雪花立刻钻了进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样。
　　她连忙把门拉上。回头看看，另两个女青年还躺在炕上没起来，脑袋钻在被窝里，身子缩成一团。她问妩媚：“今天你们出工吗？”“下这么大的雪，能有什么活干？”妩媚梳了几下头发，又自言自语地说，“三九天还不过去，这么冷的天，真难熬呀！”美娟把火炉点着了，屋里稍有了一点暖气。她看看手表，戴上皮帽子，又去推门。她使劲推了推，才推开一巴掌宽。屋外狂风挟带着白雪，堆积在门口快有二尺高了，堵的屋门口难以推开。寒气一个劲地往屋里钻，火炉里的火苗摇曳乱晃，几乎要灭了。
　　妩媚走过来帮助美娟推门，把门推到有一人宽时，美娟想侧着身子钻出去。又一股狂风挟雪旋进门来，迫得她退进屋来。雪花纷落在两个姑娘的身上，妩媚乌黑的头发上同如绣上了朵朵白花。
　　屋外，高音喇叭广播员的低沉声音，跟着狂风传进屋来。
　　美娟的心头立刻浮上一层不祥之兆，她定了定神，突然惊恐地抓住妩媚的胳膊说：“你听，广播员在说什么？”妩媚已经听到了，双手陡然痉挛起来，“啪”地一声，手中的镜子失落在地，立刻跌得粉碎。“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与世长辞了……”播音员的声音无限哀伤、悲痛。五洲四海望春回，竞报南天一柱摧……
　　炕上两个姑娘被镜子的破碎声惊起，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询问：“什么事情？”寒风从门缝直钻被窝，两个姑娘冷得一哆嗦，赶紧抓起被子往身上紧裹，一个姑娘说：“赶把门拉上，干嘛敞着门的？要冻死了。”惊呆了的美娟，连忙伸手把门拉上，把不祥的声音拒之于门外。屋里冰冷奇寒，死一般的寂静。一切似乎都冻凝住了。“怎么啦？”一个姑娘打破了寂静，奇怪的发问。妩媚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声音。只见两行泪水，从眼角涌出，延双颊滚下。她脸色苍白，就像一座冰塑的雕像。“不！这不可能！”美娟的语气肯定，声调却变了样。“什么不可能？”那个姑娘更奇怪了。
　　“周总理……”美娟呜咽地发出声音，两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她连忙又说，“不！这不可能……”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凄凉，音调是那么的绝望，她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美娟的心，碎了!妩媚的心，碎了！
　　“你说什么？”炕上两个姑娘同声问道，她们从美娟妩媚满是泪水的脸上，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俩的心也碎了！
　　一个姑娘只觉得鼻子一酸，失声哭了起来，屋里顿时回荡起摧人心肝的痛苦声音，四个姑娘的泪水一起涌出，一起滚动，一起滴落……
　　天惊一声雷，地倾绝其维，顿时九州寂，无语皆泪水。
　　相告不成声，欲言泪复垂，听时不敢信，信时心已碎！
　　屋外，狂风还在发怒的吼叫，它仿佛要直冲九霄，怒问苍天，为何要逆拂九亿民心？整个村庄浸没在悲哀之中，整个北国，浸没在悲哀之中，整个九州浸没悲哀之中。山在呜咽，河在哭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处处在惊颤、哀动。中华民族啊，为失去了我们的好总理，失声痛哭……
　　悲风平地起，狂飙从天落。英雄别故土，肝胆照山河！
　　人民的总理人民爱，人民的总理爱人民。
　　总理和人民同甘苦，人民和总理心连心。
　　第二天晚上，姚美娟臂缠黑纱，在卫生所里精心制作白花，陈红根走了进来。美娟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他，这时就像要同亲人倾诉心中难忍的哀痛，扑向前去：“周总理……”她马上感到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对方早已经知道，也和她一样难过悲痛。她伏在红根的肩上，止不住又流泪抽噎。红根抚摸着她的头，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轻轻地说；“不要哭了，你也已经批准入党了，咱俩都是共产党员，要坚强些。”红根把手里的一封电报递给她。他手里还有一封信，撕开信封，刚看了一眼，下意识地看看美娟。
　　美娟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正在拆电报外封。
　　红根侧转身子，迅速的浏览了几行，像是怕美娟看到，连忙折叠起来塞进衣袋。美娟一点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和动作，她望着电报纸上的字，回想着她几次亲眼看见周总理的情景：
　　记得最早的一次已经有十多年了，小美娟才小学四年级，这天她穿上鲜艳的花裙子，白衬衫上的红领巾，系得特别标准。她让妈妈给她扎上一对淡紫的蝴蝶结，又对着镜子，在本来已经红扑扑的脸蛋上，抹上胭脂。她把自己打扮的像鲜花一样娇美。因为她要去北京飞机场，迎接外宾。老师告诉小美娟，她和几个女同学，要给中央首长献花呢！
　　飞机场上“欢迎！欢迎！”的声音雷动，当敬爱的周总理出现在机场中，立即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小美娟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只顾盯着敬爱的周总理，这是第一次，看见周总理。老师发出了献花的口令，她兴奋地撒腿就往周总理面前跑。她已经忘了自己的任务，老师告诉她是给另一位首长献花。
　　当她跑到周总理的面前，总理手中已经有了一捧鲜花，原来给总理献花的同学跑的更快，在她前头已经献上了。小美娟两只眼睛只看总理慈祥可亲的脸，她也没看见总理手中有没有鲜花，她把自己手中的鲜花，捧到总理面前。
　　敬爱的周总理，向她微微笑，她的心里形花，笑得合不拢嘴。周总理接过了她献上的鲜花，把手中的鲜花给了她。周总理打了个手势，告诉她把鲜花献给旁边的中央首长。
　　小美娟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她的脸直发烧，幸好胭脂遮盖了她的羞愧，她接过总理送来的鲜花，一股暖流冲入心田。她赶忙把这一束鲜花，献给了总理身旁的中央首长。后来老师为此批评了小美娟，她心里像熨帖一样舒坦接受了批评。因为周总理接受了她献上的花，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骄傲的了。
　　以后，毛主席多次接见红卫兵的时候，她又几次见到了周总理，每次见到周总理，都使她回忆起那次献花。那次她离周总理多近呀，总理亲切地向她微笑的面容，至今历历在目。幸福的记忆，永远留存在脑海之中。
　　红根看美娟捧着电报沉默不语，走到身边轻轻问：“家里来的吗？什么事情？”“嗯！”美娟应了一声，把电报稿给他。红根一看，上面写着：“美娟，家丧，女儿速返京致哀悼念。父母字。”“家丧？你家谁……”红根不解地问。“周总理……”美娟叫了一声，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她想到再也见不到敬爱的周总理了，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泪珠滴滴浸入衣襟之中。
　　红根明白了，他在美娟身旁默默地陪坐，等她稍平静了，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回北京？”“我想明天就走。”“美娟，你家里我一次没去过，想明天和你一起去，你看好吗？”“好！那太好了。”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红根的手。“我马上到李书记家里去请假，咱俩明早就走，你赶快回去整理一下东西，准备准备。”红根说完，就走出卫生所，美娟也跟了出去。
　　美娟往宿舍去，红根往李书记家去。他去了一会儿，回头看看，美娟已经离得远了，就从衣袋里掏出那封没看完的信，借着星光边走边看。
　　他忽然站住了，呆呆地望着手上的信纸，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行好了。呆了片刻，脚往左边跨了一步，一脚踩空，栽进了路沟，脖子里灌进了雪，啃了一嘴雪。他气恼地骂道：“他妈的，真倒霉，人要点背时喝水都会塞牙缝。”他从路沟里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雪，脚脖子似乎隐隐作痛，大概撞上是一个树桩。他顾不得察看，急于考虑往哪个方向行，想了一想，他一拐一拐仍往李书记家走去。
　　进了门，李书记的老婆说：“你是怎么了？屁股后面沾那么一大片雪？”“滑了一跤，把脚脖子也给拧了。”红根不好意思的笑笑，他拍去了身后的雪，“李书记那里去了？”
　　“谁知道他又串哪家去了？吃了饭就走，好像这里是旅店。”李书记老婆不无怨言的发起了牢骚来。“婶子，李书记回来，你告诉他一下，美娟明天要回北京，我来替她请个假。”“明天就走，这么急？”“她家里来个电报，所以走的急，别的没啥事了。”红根急于想离开，说完就拐着出门。脚脖子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是他心烦的要命，是他没法好好考虑缠绕的心事。一不小心，身体重心偏到伤脚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几乎使他要叫出声。他咬咬牙忍着，小心翼翼地拐回宿舍。
　　宿舍里，宏展端坐在桌前，正构思怀念周总理的叙情诗，他用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献给周总理的歌。”他想一会儿，写几句，又想想，再写写。有时抑不住情感迸发，淌出泪水，滴落在纸上，桌旁置放着一朵洁白的小花。
　　红根进屋坐在炕上，揉揉一会儿脚脖子，疼痛似乎减轻了。就站起来，出门拐到女宿舍门口，喊道：“美娟、美娟，你出来一下。”
　　“你进来吧。”美娟应了一声，她正往一个旅行袋里放东西。
　　“我不进来了，就说几句话。”美娟只好走了出去，不等她问，红根先开口道，“美娟，刚才李书记告诉我工作组过几天就要进驻了，李书记要我协助工作组搞运动。我现在是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了，也不好意思开口推脱，你看这事怎么办？”美娟觉得很遗憾，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假，李书记同意了，看来我只好留下来，不能和你一起走。”红根的口气十分惋惜，他又转个口气，“以后有机会再上你家吧，你一路上自己小心，不要过于哀伤了。”美娟点点头，他发现红根的左脚不敢着地，老打颤就问：“你的脚怎么了？不敢着地？”“哦哦！扭了一下，有点疼。”他想掩饰，可姿态坐不自然。“又扭了？”美娟想起了两年前为他治好过的“扭伤”。“不！不要紧，稍微有点痛。”红根不想让她看。“我看看。”美娟弯下腰来，卷起他的裤腿，褪下袜筒。她用手一摸，显然已经肿了，有一处擦破了皮。她有点心疼地说：“怎么搞的？刚才还挺好，转眼就伤成这个样子？进屋吧，外面怪冷的，我给你看看。”美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