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2

　　71
　　
　　八只眼看见二财主黑夜出村，心中疑惑，以为他另有所图，其实二财主想出村躲避，身上带着二百块银元。
　　那夜六狗和五虎一起出了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然后再回村看家。六狗胆子小，却有点小聪明，最近日本人疯狂，他既担心自己的性命，又担心几个财主收拾他，所以想找胆子大的五虎说话解忧，并为他壮胆。他们走到一个小山梁上坐下来，看着远处黑魆魆的山野，宁静而深邃，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听不见村里的人语和鸡叫狗咬，只能偶尔听见山野的狼嚎。他们哪知附近有一个人躲在暗处偷听他们的谈话？
　　六狗说：“如果村里时时刻刻像现在这么宁静多好，不用寝食不安，不用四处躲藏，不用担心自己和家里人的性命，可惜老天不遂人愿，偏要让我们担惊受怕。”
　　五虎说：“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既然我们遇到这样的乱世，只能面对现实。虽说村里的人大都躲到野外，日本人照样可以找到，躲到哪里都不安全。前天邻村的秃子不是在野地里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吗？还搭上了一条大黄牛。”
　　六狗说：“他的命运太不好了。当时我正在地里锄地，听见远处有喊声和枪声，接着看见对面山上耕地的人赶着牛跑起来，我赶紧躲起来。那个耕地的人不知道日本人让他站住，一个劲地跑，结果日本人先朝着牛开了几枪，牛倒下了。耕地的人看见牛死了，蹲在牛身边哭，日本人给了他一枪，他立刻倒下了。”
　　五虎说：“现在你还怕吗？”
　　六狗说：“想起来心惊胆战。”
　　五虎摸了一下六狗的裤裆，笑着说：“是不是现在裤子还是湿的？”
　　六狗说：“你别说，当时几乎尿裤子。”
　　五虎说：“你真是狗熊一个。”
　　六狗说：“你知道我的胆子小，天生的。如果日本人烧了我们的家，我们怎么活下去？”
　　五虎说：“不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不会断绝我们的生路。”
　　六狗说：“我还担心村里的那几个财主，他们随时都可能对我们下手，你看上次你被他们整得多惨。”
　　五虎说：“是啊。当时我真想拿刀宰了大财主，无奈他们人多，我敌不过他们。”
　　六狗说：“为什么天地爷神龛罐子里装的不是夜光杯，而是一堆沙子，可以告诉我吗？我不会向外人说，会为你保密。”
　　五虎说：“天知道。只能说大财主没有财运，不然夜光杯怎么会变成沙子？”
　　突然，他们听见附近有响动，于是立刻停止了说话，四处张望。五虎移动脚步，猫着腰，寻找响声的来处。六狗跟在五虎身后，也猫着腰四处找。找了一会儿，他们没有发现人，也没有发现野兽，于是又回到原位坐下来。
　　五虎说：“好像不是人的声音，估计是经过的野兽。”
　　六狗说：“是狼还是狐狸？如果是狐狸不怕，如果是狼，我们得小心。”
　　五虎说：“是狼也不怕，这里离村子近，狼不敢下手。”
　　六狗说：“如果是人，我们也得小心。”
　　五虎站起身，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人的踪影，又回到原位坐下来。
　　五虎说：“我不怕野兽，怕日本人。近几天人心惶惶，那几个财主一定也害怕，你说他们手里的钱财会怎么处理？”
　　六狗说：“以我的看法，他们一定会分成两拨，一拨藏在家里很秘密的地方，另一拨则藏在野地里，否则被日本人发现，他们一夜之间就变成穷光蛋。”
　　五虎说：“你的话有道理，我也这么想。如果藏在野外，会藏到哪里？”
　　六狗说：“我想他们只能往自家的地里藏，不会往别人家的地里藏。”
　　五虎说：“我们注意他们的行动，寻找下手的机会。他们不仁，我们不义。”
　　六狗说：“好的。”
　　五虎说：“你手里有东西吗？”
　　六狗说：“没有。”
　　五虎哈哈笑起来。六狗不解，说：“你笑什么？”
　　五虎说：“你总是前怕狼后怕虎，有就说有，怕什么？”
　　六狗说：“我真没有东西。你的东西藏好了吗？”
　　五虎说：“我不像你那么胆小，该藏就藏，该花就花。如果手里有东西，还是早点藏起来，免得被人抢去。那几个财主，虎视眈眈，说不定哪天也会对你下手。”
　　六狗说：“自你被强暴后，我心里一直胆战心惊，生怕他们对我下手。你提醒了我，我要早点做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五虎说：“有备无患。我们回村，天不早了。”
　　五虎和六狗起身回村，他们在前面走，有一个黑影尾随其后。
　　二财主怀里揣着沉甸甸的一包银元，本想出村藏起来，不想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在晃动，赶紧蹲下身子隐藏起来。他在暗处仔细观察着黑影，发现黑影并没有发现他，因为黑影时走时停，时隐时现，鬼鬼祟祟。出于好奇，二财主悄悄尾随着黑影。
　　回村后，五虎回到家里，倒头睡去。六狗回到家里，没有点灯，屋里屋外跑了几趟，然后走到院子里坐下来，抽烟寻思。不远处的黑影悄悄注视着黑暗中的六狗，远处的二财主悄悄注视着黑暗中的黑影。
　　六狗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一直在思索，最后站起来向村外走去。看见六狗走出村外，黑影紧追不舍。二财主发现了两个黑影，两个黑影一前一后，隔着不太远的距离。他仔细观察着两个黑影，想辨出他们到底是谁，因不敢接近黑影，看不清两个黑影是谁。他琢磨着，黑影从村外回到村里，又从村里走到村外，而且还多了一个黑影，他们之间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看见一个黑影紧跟着另外一个黑影，时隐时现，鬼鬼祟祟，他决定跟随到底。
　　二财主看着前面的黑影下了一个坡，到了沟里，不见了踪影。紧随其后的黑影没有下沟，而是躲在坡上的一个地楞边悄悄蹲着。过了一会儿，二财主看见沟里的黑影爬上另外一个坡，一点一点往山上移动。初时二财主想，往山上移动的黑影可能是去野地里躲避，后来看见地楞下躲着的黑影也下到沟里，也往对面的山上移动，他这才意识到，山上有一块六狗家的地，那里并没有可以过夜的土洞。他据此推断，前面的黑影可能是六狗。他想起了三财主一直盯着六狗，以为六狗盗走了他家的宝贝，还怀疑六狗盗走了自己或者大财主的宝贝。那么，后面的黑影可能是十宝或者三财主。六狗会不会到自家的地里去藏东西？想到这里，二财主也下了坡，跳过沟，向对面的山坡爬去。如果六狗去藏夜光杯，说不定正是自己丢失的那件宝贝，决不能让那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拿走自己的宝贝。
　　二财主看见六狗在一个地楞下站立了很久，先站着，后来蹲着。他知道那里有一棵小榆树，兴许六狗在树下藏东西。后来，六狗离开树下向别处走去。黑影向小榆树慢慢靠近，二财主急了，大喊：“谁？！”
　　听见喊声，黑影站住，六狗回身，二财主跑上前去。
　　离村口不远处的八只眼看见三个黑影向对面的山上爬去，知道第一个黑影是六狗，因为六狗回过家；第三个黑影是二财主，因为他眼看着二财主从家走出村外；第二个黑影是谁，他不知道，但知道他们一定各怀鬼胎。
　　
　　72
　　
　　五虎被大财主强暴，怀恨在心。四羊知道五虎心中有恨，就跟五虎商量，对于如此霸道的财主，不能跟他们硬碰硬，可以以恶制恶，以狠制狠，让他们也尝尝穷人的厉害。五虎觉得四羊的话有道理，于是苦思三日，终无计施恶施狠，只好把它当做一句闲话。跟六狗村外闲话后第二天，六狗哭丧着脸找到五虎，说自己的日子没法过，胆小被人欺。五虎细问情况，六狗讲了事情的经过。
　　那夜六狗去自家地里，结果被七颗心暗中盯着。六狗哪里知道七颗心一直在盯着他，总以为没人发现。正在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高兴而返的时候，偶回头，看见一个黑影向小榆树冲去。接着他听见有人喊，随即发现另一个黑影也向小树冲去，他跑过去一看，发现第一个黑影是七颗心。他正要跟七颗心理论，第二个黑影赶来，一看是二财主。
　　五虎说：“你的东西被抢走了吗？”
　　六狗说：“没有。我本来就没有东西。”
　　五虎说：“那你去地里干什么？”
　　六狗说：“我试试有没有人盯着我，果然有人暗中盯着我。”
　　五虎心里恨恨不已，他没想到在这乱哄哄的世道，不仅要对付日本人，也要对付这些可恨的财主。他嘱咐六狗把四羊找来，一起说话。
　　这几天，四羊正在忙着锄谷子，每天锄到日中才回家，晚上才有空闲。晚饭后，四羊打发家人出村之后，独自坐在院子里抽烟解乏。六狗嘴里叼着旱烟袋走进来，坐在四羊身边。六狗知道四羊这几天很忙，因为他在自家的地里干活，远远看见四羊在锄谷子。六狗问：“家里的人都走了吗？”
　　四羊说：“是的。我想让爹娘在家里睡几个晚上，免得在野地里辛苦，爹说在家睡不安全，该受的罪要受。”
　　六狗说：“是的。我爹也这么说，在家照样招人欺负。”
　　四羊不解，问：“你招人欺负了吗？”
　　六狗说：“是的。”
　　四羊问：“谁欺负你？”
　　六狗说：“二财主和七颗心。”
　　四羊问：“为什么？”
　　六狗说：“别问了，一言难尽。五虎找你说话，我们一起找五虎。”
　　四羊说：“好的。”
　　五虎吃完晚饭，看见水缸里没水，趁着天未黑，赶紧从水井里吊了几桶水倒进水缸，然后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抽烟。四羊和六狗结伴走进院子，坐在五虎身边。四羊看见偌大的院子，现在只坐着他们三个人，心里有几分凄凉。
　　四羊说：“你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院子，晚上不害怕吗？”
　　五虎说：“说不怕也怕，我不怕野兽来，怕日本人来。”
　　四羊说：“听说六狗招人欺负了，这不是专找软柿子捏吗？”
　　五虎说：“是啊。我的骨头就硬，人家不是照样捏吗？谁叫咱们是穷人。幸亏六狗手里没东西，不然一定被二财主抢走，这两个天杀的。”
　　四羊说：“七颗心一直盯着我，几次上我的门找东西，结果被我捉弄了一次，最近没看见有什么动静，似乎乖巧了。他们一心想找我们的茬，我们为什么甘愿遭殃？为什么不回击一下他们？”
　　五虎说：“怎么回击？”
　　四羊说：“七颗心打我家杂物洞的主意，结果第一次头上砸个疤，第二次满手扎了刺。有一天我特意到他家串门，看见婆姨正在给七颗心用针挑手上的刺，七颗心哎呦哎呦直叫。我故意问，你怎弄成这样，婆姨说狗吃屎被屎主人捉弄了。”
　　五虎和六狗听后哈哈大笑，着实开心了一番。六狗说：“四羊，你真聪明，什么绝招都能想出来，可你手里的东西照样被人家拿走。”
　　四羊说：“老马失蹄，不足为怪。我看着七颗心头上顶着一个大血痂，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心里真高兴。”
　　六狗说：“我想不出整人的办法，只能任人捏来捏去。”
　　四羊问五虎：“你想不出办法吗？”
　　五虎说：“你给我出个主意。”
　　四羊附在五虎耳朵上说了一阵子，五虎听完，哈哈大笑，说：“好主意！照你的办法办。”
　　十宝在远处听见几个人哈哈大笑，叼着烟袋凑过来，说：“有什么开心事，这么高兴？”
　　五虎看了看十宝，说：“穷人穷开心，能有什么好事？日本人欺负我们穷人，财主们也欺负我们穷人。我几乎被大财主打死，幸亏没从我家找到夜光杯，否则我都变成鬼了。当时，我看见你和你爹也在场，是不是还想得一件宝？”
　　十宝听见五虎的话音不对，自感羞愧，淡淡地说：“我们跟其他人一样，只不过去看热闹而已，哪会有得宝的心思？我家的宝贝回来了，不再期望得别人的宝。”
　　五虎说：“你们子父二人真是太善良了，能这么体谅人，实在难得。只怕是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
　　十宝自知没趣，搭讪了几句，便告辞回家。回到家，十宝跟爹说起了大财主强暴五虎的事，三财主感慨：“没想到大财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的人丢大了。不过，依我看五虎手里有宝贝，只是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你估计他会藏在哪里？”
　　十宝说：“如果他手里真有宝，我想他不会藏在家里，一定藏在野地。他会吸取大财主突然砸天地爷神龛的教训。把宝藏在野地里，就像一根针插进大海，谁都捞不到。”
　　三财主说：“那是。看来藏在野地的可能性很大。”
　　十宝说：“我家的那件宝贝很安全，因为藏宝的地方是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三财主说：“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得想办法弄点钱。你认为五虎手里有宝贝吗？”
　　十宝说：“我估计有。四羊手里的宝贝回到我们的手里，估计他手里不会有宝贝了。另外两件宝贝极有可能在五虎和六狗的手里。”
　　三财主说：“如果真在他们手里，我来找。如果找到宝贝，我想大财主和二财主会报答我们。”
　　十宝说：“你别找了，白天人多眼杂，容易被人发现；晚上又不安全，何苦！上次你去五虎的羊圈扑了空，何必再去？听五虎的话音，他知道有人在算计他，他能不提防吗？”
　　三财主说：“我自有主张，你看好咱的家。”
　　夜半，三财主从住在野地里的土窑里爬起来，跟婆姨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
　　婆姨说：“半夜三更，你不要老命了吗？”
　　三财主说：“没事。你好好睡觉。”
　　三财主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摸黑来到五虎羊圈附近，停下脚步听动静。他静听了一会儿，近处没有丝毫动静。他看见远处的村子黑黑的，没有一点亮光，一片宁静。他告诉自己，可以行动了。他慢慢移动脚步，顺着一个小坡向上走，渐渐逼近五虎的羊圈。突然，脚下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下，手脚着地，摔了一个狗吃屎。他爬起来，摸摸绊倒他的东西，原来是横在路中间的一把铁锹。他低低骂了一句：“狗日的，黑心贼，想绊死老子，没那么容易。”
　　三财主怕这条路还有埋伏，退回原路，从另一条狭窄的小道靠近五虎羊圈，心想你五虎诡计再多，能奈我何。白天，他已观察好，估计五虎把宝贝藏在羊圈旁的一棵小树下。他小心翼翼往前走，生怕滑倒，掉下身边的土崖。他走了一截，没有碰到任何障碍，于是大胆往上走。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在路上滚了几滚，滚下土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