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纽约公民谢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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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远远，初二男生。暑假在机构补习，下学期一开学，就要出国。学生可能有厌学倾向。说是初二学生，但长期在国际学校就读，中文一周两节课，跟普通学校的学生相比，可能只能相当于小学水平。不用对学生太严格，不用按中考的要求来要求学生。老师最好能耐心引导，让学生有学习的兴趣。
　　还没见着谢远远的面，谢远远妈妈就已经交待了上面一堆的注意事项。
　　不用中考，那不是很轻松愉快的事情吗。只要跟着爱好兴趣去学就行了。王春妮甚至准备了好几本趣味兴很强的故事书，可以培养阅读兴趣啊，孩子不是都很喜欢听故事的吗？
　　现实大大地出乎春妮的意料，根本不是春妮想像的那样。春妮承认自己的想像力贫乏，没跟孩子接触以前，你根本没法知道孩子的真正面目是什么。
　　一个微微发胖的妇人带了谢远远进来，谢远远妈妈把孩子交给春妮后就走了。
　　谢远远白白胖胖的，把两道眉毛、浓密的头发衬得越发乌黑发亮。五官齐整，眼睛乌黑，可是一点神采也没有，脸上带着深深的倦容。这是一张孩子的脸，可他的神态却表明，这张脸的主人已经饱经沧桑，阅尽世事，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的乐趣，值得他去留恋。春妮的心震颤了一下。
　　谢远远无精打采地把书包扔在桌上，一仰脖子，“咕咚咕咚”把手里的饮料灌了半瓶下去。这应该是国外进口的橙汁，金黄色的，瓶身上写满了英文字母，春妮以前从没见过。喝完，谢远远狠狠地把瓶子矗在桌上，“咚”地一声响，把春妮吓了一跳。谢远远把两只胳膊叠在桌上，趴着不动了。
　　春妮这才注意到，谢远远右边短袖外露出的胳膊上，布满了伤痕。那不是普通的摔伤或者划痕。从上臂到手腕，像是用钉子钉下去的，又深又宽，又红又黑，有一两寸宽，几十条，纵横交错的伤痕，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条手臂。像巨型蜈蚣一样趴在那，让人看了一阵阵的恶心。春妮扭过了头。这种伤痕，只有在电影中，黑社会的打手身上才会看到。
　　春妮没有打搅谢远远，任他趴着。直到谢远远自己觉得趴着没劲，抬起头来。春妮轻声问，“可以把课本拿出来吗？”谢远远懒洋洋地“唔”了一声。整节课，无论春妮说什么，谢远远就只有点头或摇头，一直无精打采地。
　　春妮又征询，“可以听写课后生字吗？”谢远远点点头。错得一蹋糊涂，十组词语里，对三四个就阿弥陀佛了。他妈妈说只有小学语文水平，一点没错。这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水平。
　　春妮让他对着课本，把错的字词订正过来。谢远远头又趴在桌上了。许久，订正两个，又趴下。全部订正完，半节课过去了。
　　写完生字，谢远远就什么也不肯干了。屁股像长疔，转来转去，一刻也坐不安宁。一直把手机拿起来，瞅了瞅春妮，又放下。春妮把带来的所有故事书都放到他面前，谢远远拿了书，翻了翻，又扔下。很不屑地，“这有什么好看的。”
　　春妮出去倒了杯水，进来时，发现谢远远猫着腰，双手抱着手机，正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抬头瞄了瞄春妮，又低下头玩手机了。
　　春妮无奈，只得以退为进，“玩十分钟手机，课文再读一遍。”谢远远连连点头。十分钟到了，他头也不肯抬，说再五分钟。就这样，一直拖延了好多回，直到快下课时，才勉勉强强、磕磕巴巴把课文念了一遍，满嘴错字。
　　谢远远这天在机构上了语、数、英三节课。晚上，家长在群里反馈第一次课情况。谢远远妈妈表扬了语文老师，说孩子最喜欢语文老师，希望语文加课，每天都上。春妮连忙表示她时间很紧，没法加，按之前的课表上就可以了。春妮心里叹了一口气，上这种课，真是折磨人啊。
　　谢远远妈妈接着很严厉地批评了英语老师，说孩子最讨厌英语课。教训英语老师说，要多点耐心，要细心引导，对孩子要春风化雨。家长这么不留情面地在群里公开批评老师，这春妮还是第一次见到。春妮心里暗自为英语老师抱冤：家长不就出点钱吗，就这么盛气凌人的。这种学生，能有几个老师受得了的。估计在学校都没老师愿意教了，才推到机构来的。
　　谢远远慢慢跟春妮熟了，话也多了，手机也不离手了。春妮只能要求玩十分钟手机后听写。上到一半，谢远远说肚子疼，要上厕所。春妮说走廊尽头有厕所。谢远远去了回来，摇头说都是蹲坑，他不习惯，拉不出来。春妮只好带他去楼下的公厕，那有坐的。从此，谢远远又多了个花样，只要上课，必上厕所，一上就是半小时以上。
　　下课了，谢远远还坐在座位上等他妈妈来接他。他很想自己走，可他妈从不给他打车的钱，一块钱也不肯给他，一定要等他妈来接。春妮想，家长怕孩子乱花钱，身上不给孩子带钱，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谢远远上课就经常迟到。他妈妈说路上堵车堵得厉害。谢远远刚坐下，春妮随口问了句，“早餐吃了吗？你妈给你做的早餐？”
　　没想到一提到他妈，就像是点燃了导火索，谢远远突然就暴怒起来，破口大骂：“他妈的，那个婊子！我妈就是婊子，我爸就是嫖客，婊子嫖客在一起，把我给嫖出来了。把我生出来干吗呢，我又没叫他们生出来。我什么都不能做，又不能给他们争光，只是处处让他们失望。我也不想活在这世界上，一点意思都没有。”
　　对父母怀着这么深的怨毒，血海似的冤仇大恨，春妮很少见，也使春妮异常震惊。
　　打开了话匣子，谢远远就不愿再停下来。他说他父母防他就像防贼似的，天天没收他的手机。天一黑，就收他的手机。他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没有手机，他能干什么呢。他只能睡觉，没日没夜地睡，黑天昏地地睡。睡起来，也不知道几点，就泡方便面吃，就找饼干吃，就找果汁饮料喝。饼干饮料家里到处都是。
　　他有几个哥们，趁他妈不在家，他就偷溜出去找他们玩飙车。他说他什么车都有，凯迪拉、宾利、法第拉、劳克莱斯，今天买一辆，明天卖一辆，全看他心情。他车全停在他哥们家里，他父母一点都不知道。说到飙车时他眼睛发亮，似乎那是他唯一的乐趣。
　　谢远远有时会漏一句，他爸的生意全球都有，有几十家工厂。他妈快绝经了，生不了了。不然他们肯定会再生一个儿子，就不会把全部的希望和赌注都押在他这么一个脓包身上。一会，又觉得泄漏了家境的富裕，很后悔似的。他偷瞄春妮一眼，用充满玩世不恭和极度鄙夷自己的口气，连着说，没有没有，我刚才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家非常穷，我就跟街边的流浪猫差不多。他厌恶自己，也戏耍春妮，把春妮当泥丸一样玩弄于他的股掌之间。
　　对于功课，谢远远发自内心的厌恶。有时，他嘲讽自己，“其实我是外国人，我学中文干嘛呢？”怕春妮不信似的，他挑战性地看着春妮，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国籍在美国，我是纽约公民。”说完，他那种分裂的多重性格又重新使他后悔了，他又摇着头，毫不在乎地说，“没有没有，我刚才说着玩的，我只是中国的一个穷人，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
　　春妮发现谢远远非常忙碌，两部手机，不停地切换着微信QQ聊天。有时，听写一个生词，他也要停下来，在手机上回复微信。春妮忍不住问，“你怎么那么多朋友，聊个没完。”
　　谢远远就很得意地在春妮面前炫耀显摆，“我这都是境外的朋友，缅甸、越南、老挝、金边，这些边境的朋友，他们经常做倒卖枪支的生意。”
　　谢远远说，他几个哥们都吸过海洛因。他说刚吸的时候很快乐，像在云里面。可那劲一过，整个人就浑身没劲，不好玩。
　　谢远远越说越兴奋，他在卖笑气，也就是二氧化碳。闻笑气，可以使人身心放松，异常快乐。这是钻法律的空子，打擦边球，这是不违法的。虽然也不让卖，但没有明文规定。卖一瓶能赚700多，他一个月能卖好多瓶。定期会有车送货来，他只要接货就行了。
　　谢远远说，他一个月进出帐在百万以上。生怕春妮不信，他把微信上的金额翻出来给春妮看，150多万，还让春妮数了一下，七位数。QQ上的资金也给春妮看，100多万。他说，他有很多公安警察的朋友，他天天请他们吃饭。
　　谢远远说，他不是出国，而是转到另一个城市的国际学校去上学。他叹了一口气，去哪上学都一样，他统统不喜欢。他只想呆在床上睡觉。
　　春妮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15岁的白白净净的男孩，自己拥有上百万的资产。春妮想，他这些钱和他做的事情，他父母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他妈妈为什么会天真的认为，只要不给孩子打车的钱，就可以管束住孩子？
　　谢远远觉得实在没劲，把笔一放，叹道，“我认识这些字词干嘛呢，我可以花钱请秘书帮我打字写字啊。我干嘛辛苦去学这些？”
　　春妮语塞，绞尽脑汁想出一个理由，“大笔的合同，即使别人帮你全写出来，你也要自己会看得懂啊。”谢远远鄙夷不屑地，“我可以请律师帮我看啊，我什么都可以花钱请得到。”
　　谈到清洁工没把香蕉皮扫干净，害得他差点摔跤。提到清洁工，谢远远非常愤怒，极度鄙视，把他们当作自己脚底的泥，“那些卫生人，他们也算是人，呸！给我擦鞋都不配！给我擦鞋，我都嫌他们脏。”
　　仗着自己一点破钱，这么不把人当人，跟他妈妈一个德性！这几句话把春妮的一腔义愤都激起来了，“这不公平，他们是不识字，没机会接受教育。他们要是也跟别人一样公平地接受教育，不见得一定要去做清洁工这样低贱的活。”
　　谢远远感觉到春妮在生气，连忙扭转话题，小心翼翼地对春妮说，“老师，我不是说您，您别生气，您跟他们不一样。”谢远远鄙视清洁工，憎恨他父母，但至少，他对春妮是尊重的。想到这一点，春妮多少得到一点安慰。
　　后来，谢远远隐约觉得，他把卖笑气这件事透露给春妮是不妥的。谢远远再三地在春妮面前提起，要送一瓶笑气给春妮。春妮不以为意地笑笑，我要那个干什么呀。
　　谢远远说要送春妮笑气，提了三四回后，春妮警觉起来。春妮跟丈夫谈了这事，有些后怕：谢远远绝不是普通孩子，可能跟黑社会都有来往。他把卖笑气这事泄露给春妮，自觉不安全，就想送春妮笑气，把春妮也拉下水，才能安全。春妮想到自己无意中卷到这起黑幕中，万一哪天被人谋害了都不知道。一想到这，春妮就浑身发冷。
　　春妮跟生管推说身体不适，不能再上谢远远的课了。从此不再见谢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