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天学生注册报到。王春妮到五（八）时，教室里已经稀稀拉拉地来了十几个孩子。有的坐在座位上，有的站着，有的跟同学大声地聊着，还有几个男生围在一起玩游戏……
　　春妮来到孩子们身边，询问他们暑假都做些什么。孩子们都围到她身旁，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向她提了一大堆问题。
　　“老师，您是我们新的班主任吗，您姓什么？”
　　“老师，您教语文吗，我听我妈妈说您是教语文的。”
　　“原来的班主任为什么不带我们了，我好想念以前的王老师啊。”接着就有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声地说“想念以前的王老师。”是啊，以前的班主任王老师从一年级带到四年级，孩子们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春妮说自己也姓王，孩子们就又高兴起来，“走了一个王老师，又来了一个王老师。”
　　一个圆脸的小个男生，站起来，挺着胸脯大声说，“老师，我叫杨回回，回民，不吃猪肉，从新疆过来的。”
　　春妮被逗乐了，走到杨回回旁边，好奇地问，“你中午放学在家做什么，做作业吗？”
　　杨回回又挺直腰板，响亮地回答，“老师，我中午不做作业，没有时间。我家里是开饭馆的，中午我要帮忙给客人端菜。”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中午没空做作业。有的要帮忙看水果店，有的要带弟弟妹妹，有的中午要自己做午饭。有的爸爸是送外卖的，有些近距离的外卖要帮着一起送。父母送外卖送快递的占了一半以上。
　　从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王春妮了解到绝大多数孩子都不是本地的，父母从北方偏远的农村来到本市打工，孩子也就跟着过来就读。
　　学生到齐了。春妮让几个学生把交上来的暑假作业全部抱到她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一下子堆得小山一样高。春妮看到其他老师都是把暑假作业堆在办公桌旁边的地上。中间的过道变得很狭窄。
　　春妮正忙着，看到冯老师，也就是她们办公室最年老的老师。冯老师和郑老师都是五年段的语文老教师，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冯老师正指挥两个学生在画教室后面墙上的黑板报。春妮不及多想，又有学生来找她了。
　　春妮这天加了十几个群都不止。幸好企业微信设限了，没让她通过。春妮暗自祈祷企业微信永远不能通过。又是校群、全校防疫群、语文组、道德法制组、写字组，又是五年段群、五（八）班群、家长群、家委会群，又是班主任群、午托班群、语文兴趣小组、数学兴趣小组……
　　春妮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式，简直手忙脚乱、目不暇接了。一整天手机就是在不停地闪着红点，各种通知待办，各种表格要填。春妮手机上重新下载了各种办公软件，好不容易填好一张表，不懂得如何保存，又变成空白，又得从头开始。春妮只得望洋兴叹。
　　疫情当前，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就是防疫要求。要搜集所有学生及其共同居住者返校前三天的核酸阴性证明、健康码、行程码。搜集完后压缩打包发给段长。如有外省回来的，要单独发给校防疫小组。外省回来学生要居家隔离七天，七天后持核酸阴性证明返校。如有差错，一律班主任担责。
　　这个担子相当沉重。如果没把好关，一个学生阳了，势必感染全班，全年段，甚至全校。春妮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王春妮正忙着在家长群上通知搜集核酸健康码，听到后面的褚老师抱怨说，“这什么家长，一直不接我电话。这些学生家长素质都很差，刚才一个还跟我凶，气得我都想挂他电话了。”
　　春妮对角座位上的卫老师，办公室唯一的中年男老师。卫老师是轮岗教师，编制内的，从其他学校轮调到美好小学，三年期满又要回原学校。听到褚老师说话，卫老师就接茬了，火气腾腾的，“这是什么学校，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要纸纸没有，要书书没有。倒是对老师要求层出不穷，层层盘剥，没完没了。光光这么多群，就把我头都弄晕了。总共几十号老师，群却有几十个。可以精简整合嘛，不用这么巧立名目的。一个群就可以办完的事，却一定要分十几个群出来。我轮岗去了四五个学校了，从来没有看到像美好小学这样的。”卫老师是办公室说话声音最大的。
　　第二天中午，春妮看到绝大部分家长都交了核酸健康行程码，还有五六个学生没交。春妮看这几个学生家长，在群里从来不露面，也不吭声。春妮心中纳闷：这些家长，难道就不担心孩子不能正常返校吗？
　　春妮拿起那张家长电话表。原来四（八）班主任王老师跟她交接时，就微信上发了一个压缩包给她，抱了三个牛皮纸袋给她，就说了一句话，“全在里面了，你自己看吧。”除此外，春妮对她五（八）的学生情况，一无所知。这电话表还是春妮自己在压缩包里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自己到外面打印店里花钱打印了两张。一张放办公室，一张放家里备用。
　　春妮拔通了沈天天家长电话。连打三次，没人接。春妮想起褚老师抱怨的话，有些泄气。可转念一想，怎么着也得接着打呀，难道开学第一关她就过不了？春妮执着地一遍一遍地拔打。直到第六次，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个男孩的声音。终于找到沈天天了，春妮吁了一口气。
　　“你是沈天天吗？”
　　“我不是沈天天。我和沈天天一起在他家里玩。”
　　“你叫沈天天接电话好吗，我是他新班主任。”
　　电话中可以听到男孩一直在催促身边的沈天天，“天天，你快接电话呀，你班主任找你。”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男孩对着电话说，“沈天天不敢接电话。”
　　春妮无奈，“他爸爸在家吗，叫他爸爸接电话好吗？”
　　男孩飞快地说，“天天爸爸刚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听到电话响，他也不肯接电话。现在出去了，我去叫他一下。”电话中听到男孩锐声尖叫，“天天爸爸，班主任电话！”
　　又等了好长时间，春妮都已经快绝望了。电话那头响一个成年男人软绵绵的声音，“喂”春妮把截止明天中午要上交核酸健康码的事说了一遍。男人软绵绵地回道，“知道了。”
　　接着几个都很顺利，家长态度积极热情，说马上带孩子去做核酸。吴圆圆的妈妈说中午在餐馆里一直忙着端盘子，没空看群消息。给老师添麻烦了，很不好意思。这多少让春妮心中有些安慰。
　　最后一个是钱多多。春妮看过全班学生的成绩单。有好几个每科都不及格，钱多多是其中之一，差不多是最差的，一科只有二三十分。
　　直到第三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沉闷的声音。春妮自我介绍，“我是钱多多的新班主任。”
　　男人很不耐烦地打断春妮，“我正在送外卖，客人都急着要呢。我没空，有事明天再说吧。”说着就要挂电话。
　　春妮也急了，急忙说，“你今天必须带钱多多去做核酸，明天要上交结果。不然没法返校。”
　　男人烦躁地大声说，“我没空。回学校再做吧，你们学校不是天天都有做核酸吗？”
　　春妮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下最后通牒，“明天没有核酸报告，不能返校！”
　　男人忽然暴跳如雷，“孩子不上学，我要赚钱养家，谁帮我带？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儿子上学？”
　　春妮从没见过如此刁钻撒泼的家长。春妮气得发抖。春妮被逼入绝境，只得破釜沉舟，“这是学校的规定！你可以随时去学校投诉我！我有电话录音！”说完就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春妮瘫软在椅子上。长这么大，春妮从没发过这么大火，从没说过这么恶绝的话。自己也并没有电话录音，春妮很奇怪那些话怎么就从嘴巴出来了。春妮也不知道后面是灾是祸。
　　不想，到了傍晚，钱多多第一个把核酸发过来了。春妮心里，也不知是喜，是忧，是叹息，是感慨？反正什么味都有，五味杂陈。这老师当的。
　　放学了，孙老师跟春妮一道走。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太杂、太乱了。春妮的小脑袋装不下这么多，也反应不过来，跟乱麻似的，心里乱腾腾的，正想找个人倒倒。看到孙老师，正是求之不得。
　　春妮述说了家长的刁蛮无理。孙老师不以为然地笑笑，“你是刚开始做班主任，做多了，你就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有家委会吗，搜集健康码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给家委会去做。不用操那份闲心。”家委会谁是谁呢，春妮都还没搞懂呢。
　　说到学生家庭情况，孙老师一直在摇头。孙老师说美好小学是区里唯一一所接收农民工子弟的学校。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是农民工小孩。不需要本市户口，只要有三个月的租房合同就可以入学。这些学生家长根本不管，家长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啊。家庭作业布置了没做，也都是老师的责任。一句话，孩子完全交给学校了，跟家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生源，可想而知，学校的成绩稳稳地排在全区倒数第一。可话反过来说，这种学校，教学上基本没有任何压力。你只要去上课就行了。教务主任开会时不是说了嘛，最低要求，上课不要全程播放视频就行。同时，学校的拨款、经费、奖励之类的也是全区最少的。优秀先进啊，职称名额啊，也少得可怜。在这种学校，想要混日子就很轻松愉快，想要进步就很难。
　　春妮被孙老师说得一愣一愣的。孙老师简直就是个江湖油子。什么八卦什么奇闻，她那里边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