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职

　　一
　　
　　王春妮在她四十岁那年，关了那家开了二十来年的食杂店。食杂店本来生意还凑合，可是边上接连着又开了两家类似的食杂店，再加上疫情几年，大半时间关着门，即使开门的时候也门可罗雀。慢慢下来，王春妮就有些支撑不住。王春妮和丈夫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货都盘给别人，关了店。
　　丈夫收入不菲，即使王春妮不工作，一家人的生活也照样过得有滋有味。可王春妮闲不住。以前守着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锁在店里，这种日子王春妮过腻了，她想换种生活。王春妮很羡慕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她也想试试那种正常的上班下班的生活。
　　这个年龄，到哪上班去？王春妮想来想去，瞅准了小学教师这个职业。跟孩子们在一起，春妮乐意。可要教书，首先得有教师资格证啊。王春妮静下心来，读了半年书，真的考取了初中语文教师资格证。其实王春妮在中学时成绩很优异，一直在年段前三名。后来因为早恋，成绩一落千丈，高考时没考上大学。又不愿意复读，遭那份罪。春妮就读了大专，毕业后，春妮想干哪行，不就养活自己嘛，有啥不一样。春妮想当个店铺小老板，虽然累点，但是自在，不用瞧人脸色。空闲时，还可以看自己喜欢的闲杂野书。至于别人看得起看不起，有没有社会地位，春妮倒满不在乎。于是，春妮就很愉快地从父母手中接过那个食杂店，一干就干到了四十岁。
　　在食杂店里，没有顾客的时候，王春妮也是一有空就看书，没有一天不看书的。文学艺术、天文历史、地理地质、哲学逻辑、科学探险……包罗万象，无所不看。有些熟客看到春妮成天抱着本书，就打趣说，她怎么看也不像个食杂店老板，往那一站，就活脱脱是一个教书先生嘛。王春妮微微一笑，就去称客人要的粳米，也不往心上去。王春妮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她竟会真的站到讲台上去。
　　八月下旬，一个朋友告诉王春妮，说美好小学要招代课语文老师，并给了她校长的电话。这种代课老师，专业的称呼是“临岗临聘教师”。教师的种类分许多种，有编内的、编外的、内聘的、外聘的……最后一种就是临岗临聘教师。也就是待遇最差的那种。各种教师的待遇都各不相同。编制内的教师待遇是最好的，也就是属于体制内的公职人员。有各种津贴、各种保障。只要一不顺心，就站起来拍着桌子和校长对骂的，无一例外都是这种编制内的教师。说到底，校长也无权解聘这种编制内的教师。
　　代课老师，也就是临岗临聘教师，按一节课120元，一周12节课付给薪水。除此外，五险一金、高温补贴、过节费、奖金、年终奖……统统都没有。寒暑假没上课，一分钱没有。如果生病请假，不但课时费没有，还要扣你的的考勤费。但是坐班、打卡、值班、值勤、开会、考评……所有的工作和编制内教师是一模一样的。代课老师，也就是所谓的“合同工”，在所有教师岗位中，待遇是最差的，地位是最低的。
　　这些，都是王春妮后来慢慢了解到的。而且，代课老师的合同都是一年一年签的。学校要是不满意，随时可以解聘代课老师。但是在老师紧缺、疫情期间工作不好找的情况下，这种合同关系会相对稳定地固定下来。
　　王春妮是校长亲自面试的。前面副校长已经面试十几个老师，基本都定了。春妮差不多是最后几个面试的。春妮心中很忐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录用。转又安慰自己：试试看呗，怕什么。即使被刷了，丈夫不是说可以养活自己嘛。就又鼓起勇气。
　　面试那天，王春妮很早就到了美好小学。等了很久，校长才到。校长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头发全白了，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校长很和气，一直笑着跟王春妮说话。这让春妮安心了不少。后来春妮听别人说才知道，校长很快就要退休了。而那个面试的女副校长，也就是管行政的副校长，很快就要升任校长了。
　　校长看过王春妮的大专毕业证书，又拿起春妮的教师资格证翻开看，满意地笑了，“哦，还是教初中语文的，那教小学语文肯定没问题。”
　　春妮的脸马上红了，心虚得很，强忍着按下自己慌乱的心，她不愿意让人觉得她这么一把年龄了，还一点教学经验也没有，就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是，以前教过两年初中。”
　　校长很快就和春妮达成了用人协议。谈了工资报酬和大体的教学任务。并让春妮留下手机号码，说后续工作会由人事来通知她。
　　自己真的被录用了！自己真的成为一名小学语文教师了！王春妮走出美好小学时，觉得整个人像是踩在云里，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她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接着人事科就打电话给王春妮，说第二天召开全校开学动员大会。新聘用的老师提前一小时到，说是要签合同。
　　带齐身份证、大专毕业证、教师资格证、无犯罪证明，王春妮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八点让她们到四楼的音像录播室集合。春妮七点多就到了。
　　春妮到了四楼，走廊上已经围了七八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聊着。春妮心想，她们应该和她一样，也是新聘的老师了。她们全都好年轻啊，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呢。
　　春妮走到她们旁边。春妮身边一个穿白T恤，明显比别的女孩老成，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抬头笑问春妮，“你也是新聘的老师吗？我还以为你是这学校的老教师呢。”春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忙点头说是。
　　女孩自我介绍说姓孙，热情大方地跟春妮聊起来。原来跟春妮是老乡，还是同一个村里的呢。孙老师说着朝春妮挤了挤眼，“既然是老乡，以后有事多联系哦。”孙老师已经教过几年的小学了。在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能碰到一个热情的老乡，春妮心里也热乎起来。忙点头说好。
　　接着就有人招呼女孩们进到录播室。大家三三两两、稀稀拉拉、零散地坐着。录播室正前方的墙几乎全都被白色的屏幕给遮盖了，投影仪也都是现成的。屏幕上显示着“开学总动员”几个大大的红字。难怪录播室要成为会议室的首选场地。而且，据说，只有录播室里有空调。
　　孙老师跟王春妮坐在同一桌。屏幕前方就是主席台了，主席台上紧挨着摆了一排的桌子椅子，面向着听众。主席台的桌子上摆了一排“校长”、“副校长”、“教导处”、“德育处”……的牌子。“校长”在正中间，两个“副校长”在校长的两旁。
　　“副校长”的位子上坐着个女人，四十开外，头发烫成时髦的金黄卷发，脸上化着浓艳齐整的妆，脸刷得比墙还白，嘴唇比杜鹃还娇艳。穿一件水红的丝绸连衣裙，跷着个二郎腿，趿双水晶拖鞋，把十个脚趾上的红色指甲油映得格外鲜艳。目光懒散而威严地扫射着台下，似乎漫不经心，却又一览无遗。那目光中自带一种威严肃杀。
　　孙老师附在春妮耳边轻声说，这就是前几天面试她们的李副校长，马上就要升校长了。新老师都到齐了，春妮暗暗数了一下，有18个新老师，几乎全是年轻的女孩，只有一两个男老师，她该是年龄最大的。春妮咬了咬嘴唇。
　　人事的周老师一直抱着个文件夹，在女孩们中间来回穿梭地走着，收每个人的身份证、毕业证复印件，无犯罪证明。毕业证也要收到学校人事保管。孙老师又在春妮耳边小声嘀咕，毕业证是要被学校扣留的，怕你中途不干，跑了。
　　李副校长慵懒而又严厉地扫视台下一圈，慢慢地说，“新老师都坐到前面两排来，前面都坐满，不要留空。一会要签合同。”口气中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和霸道。
　　女孩们窸窸窣窣起身，到前面来。王春妮和孙老师本来就坐在第一排最右侧，没有动。人事周老师一直不停地在座位间穿梭着，把收齐的各类证件抱着堆放在台上，又抱着一摞合同发放给每一位新老师。
　　合同是打印的，一式两份，只在教师课酬上用水笔注明了一节课120元，新教师的其他权益项省略而模糊，几乎等于没有。可是新教师的责任义务项却多达十几条。明明白白就是霸王合同，霸王条款，王春妮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老师大声地说大家在合同的乙方上签上姓名，两份都要签，并在名字上用食指按上红印章。春妮看到合同最后落款处校方，也就是甲方是空白的，就低声询问周老师。周老师飞快地说，“校长今天没空，等过两天校长盖了学校的章，合同一份在学校留档，一份发给你们。”周老师走后，孙老师在春妮耳边低声地不以为然地说，“他们才不会给你合同呢，做梦吧。”孙老师解释说，学校就把合同扣着，不给新老师的。万一新老师中途不干了，和学校有利益纠纷，想去投诉，就连在美好小学干过的证据都没有，你根本没辙，投诉无门。王春妮直到离开了美好小学，真的再也没见过那两份她签了姓名的合同，更别说拿到手了。
　　到了九点，学校原有的老师陆陆续续都到了。主席台上那一排的领导也都坐满了。李副校长挥了一下手，对着麦克风果断而音调高亢地说了句，“安静！现在开始开会！”全场立即鸦雀无声。
　　开会前，李副校长让新老师轮流站起来，向全校老师做自我介绍。新聘的女孩们几乎全都是刚从中专学校毕业的，介绍自己时声音发颤，身子轻微地抖着。另外还有几个轮岗老师，也就是编制内的老师，从别的小学轮岗到美好小学。一年期满，她们就又回到原来的小学。轮岗老师个个都显得自信而又老练。
　　整个会议过程，王春妮头都是晕晕的。春妮很认真，事先就专门带了本子和笔。每个领导都轮流发言，做了指示。春妮的本子记得满满当当的，也不知写了多少页。碰到不懂的术语就低声问孙老师，孙老师也毫无保留地教她。
　　分配新学期的任务了。猛地听到“王春妮，五年八班，小学语文，兼班主任”王春妮吃惊地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半张着，半天合不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居然，班主任，开玩笑吧。后来听到孙老师也是三年二班的班主任。孙老师偷偷地跟春妮解释，语文老师教一个班，一般情况下会同时担任班主任的职务。孙老师看出春妮的担忧，用手按了按春妮的肩，轻声地安慰道，“没事，班主任就是事烦点。其实，班主任威风着呢。有很多事也可以让家委会帮着做。有什么，你尽可以来问我。”王春妮感激地笑了，心下略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