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邀请
作品名称:纳丹乌西哈王 作者:一渔夫 发布时间:2012-10-27 23:16:26 字数:4718
公元一八六年,小阿克敦十岁。
十岁的小阿克敦,从没见过额娘。没有亲额娘照顾的孩子,身体瘦弱,面目清秀,就像一棵长在石头缝里的野草,也具有野草般的性格。雨打不倒,风吹不折,野性,顽强。
这年初夏一天的下半晌,他从纳丹乌西哈河边(纳丹乌西哈:满语,北斗七星之意。如今这条河仍叫“七星河”)抓鱼回来,长发上插了一羽鹰翎,光着上半身,腰间扎块麻布裙,赤着双脚啪嗒啪嗒地朝坐落在纳丹乌西哈山腰的部落走去。
从河边到他们居住的部落,先要蹚过一大片荒草甸子,再穿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绕过东山脚下的议事大厅,沿着蜿蜒的山路爬到半山腰,就到家了。他的两只手都已经占满了:一边拎了条四五斤重的鲤鱼,另一只手里攥了根柳条儿,上面穿着几条半斤多重的红肚囊子鲫瓜子。他的胸前挂着一双草鞋,随着走动,那双草鞋不停地左右摇晃。和草鞋一起晃荡的,还有一枚挂在脖子下面的骨雕。
那枚骨雕是用猞猁的耻骨雕刻成的鹰头。那一年,他阿玛在山里射到一只猞猁,回到家里,剥了皮,把肉烀熟。当他和哥哥狼吞虎咽吃肉时,他阿玛却手里拿着一块半月形的骨头在仔细地看来品去。后来,阿玛在那块骨头上刻出鹰眼和鹰喙,并且在坚硬的石头上打磨光滑,穿上一根皮绳,挂在小阿克敦的脖子上。
这块呈弯月形的骨雕,被阿玛雕刻得惟妙惟肖。小阿克敦特别喜欢,经常把它擎在掌心里仔细观赏,觉得这个骨雕好似一只雄鹰在寻觅或猎取食物的神态。在那时,他并不知道阿玛的一番良苦用心,也无法理解阿玛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希望自己的小儿子也能像这只雄鹰那样,展翅翱翔在万里碧空,一往无前。只是把这枚骨雕鹰头看成男孩子一件饰物,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恰是对雄鹰的崇拜,每个挹娄男人的头上都插着一羽鹰翎。不过,小阿克敦头上插的可不是普通的老鹞子或雀鹰的翎羽,而是一根从虎头海雕翅膀上拔下来的长翎。那羽鹰翎短而宽,握在手里,简直像持着一把羽扇。同样的鹰翎,在绮石烈部落酋长小儿子嘎鲁的头上还插了一根……
北方五月的大草甸子,一片绿色。在夏日熏风的吹拂下,荡漾着万千碧浪。在这片一望无边的碧绿海洋里,也像真正的海洋那样,出现一些岛屿。不过那些岛屿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岛屿,而是生在一些地势较高的岛状林。晚风吹过,会从那些林子里传来澎湃的林涛声,宛如大海的波涛拍打着海岸。而岛状林旁的草甸子里,几乎没有树林,只有由十几棵或几十棵白桦或杨树组成的稀疏小树林,还有东一棵,西一棵,怎么也长不高的“王八柳”。它们扭曲着身子,蹲在草地上,罩下一小片阴凉。
六月的草甸子里,十分迷人。天空像被清水洗涤过般的清澈,见不到一丝云彩。一群群叫不上来名字的小鸟,在灿烂的阳光下上下飞翔,啁啾鸣叫,渐飞渐远,一直消失在了远方……
这里不但生长着一丛丛灌木和高大的乔木,还盛开着马兰、黄花、野百合、野芍药等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野花。这儿几朵,那里一片,点缀在绿草的草地间,姹紫嫣红,格外美丽。在那些水塘或者小河里,不时有几只受到惊吓的野鸭子飞起来,在草地上空匆匆掠过,消失在更远的河湾里。远处,还有几头牛或马在啃着青草。它们在草地上随意地走来走去,显得特别悠闲……不过,外来人千万别被这种表面的现象所迷惑,在那片鲜花盛开的草甸子上,却是处处充满了凶险,那里不但有数不清的泥沼,还有很多条暗河,万一哪一步没有走好,则随时都可能陷进泥沼或暗河中,遭到灭顶之灾!
这时候,阿克敦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抬头望去,只见阿玛和大哥正骑着马从山坡上跑下来。他们穿过一片小树林,一直朝他这边过来,似乎要过河。怕阿玛看见自己又偷着下河去捉鱼,要挨父亲的打骂,小阿克敦刚想躲起来,不料已经被阿玛发现了,立刻把小阿克敦喊住,问他:“我让你在家里做的事情,你都干完了吗?”
看看藏不住了,小阿克敦只好从藏身的树后走出来,笑嘻嘻地说:“我已经做完了。阿玛,你和大哥去哪儿呀?”
看见小儿子阿克敦,尼玛坎的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一种慈爱的目光,告诉小儿子说,他们要去绮石烈部落商量重要的大事。听说父亲要去绮石烈部落,小阿克敦赶紧说:“阿玛,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
尼玛坎骑在马上对他的小儿子说:“不许调皮,赶紧回家去!”
小阿克敦朝前走了两步,站在父亲的马前,继续央求道:“阿玛,带上我一起去吧?”
“赶紧给我回家,看我打你,赶紧回去!”尼玛坎朝小儿子扬了扬他那宽厚的手掌,威胁小阿克敦说,“回家去,等阿玛和你大哥一起回来。”
小阿克敦撅着嘴站在那里,看着父亲和哥哥骑着马越走越远了,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河边那片柳树林的后面,才拎着鱼,怏怏不快地继续朝家走去……
阿玛和大哥一夜都没回来。没等天亮,小阿克敦已经翘首企盼地站在纳丹乌西哈山上了。他默默地朝着远方眺望,希望能在那里发现阿玛和大哥骑马出现在晨曦初绽的河对岸。可他看了半天,仍什么都没有看见。逐渐退去的夜色已经露出灰蒙蒙的天光,东方天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色。在那灰蒙蒙的晨光中,隐约看见丝丝缕缕的晨雾正从山下的湿地里升起来,很快弥漫开了,将山下的草地和树林子都笼罩在茫茫的大雾里。随着从部落里传来的第一声鸡鸣,随后传来了狺狺的犬吠声,还有女人做早饭出门抱柴的开门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奏响了一支黎明的乐曲。
叶赫那拉氏部落的每一个早晨,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
小阿克敦很快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他从没起过这么早,更没亲眼见过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每天都是日头照在他的屁股上,才被阿玛从被窝里拍起来。他一直默默站在那里,朝着远方眺望:环拱在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似乎还没有醒过来,而缭绕在山间的晨雾,好似层层棉絮,将那远山半遮半挡,似乎仍在酣睡之中;弯弯曲曲的纳丹乌西哈河,一路蹒跚地从东北方向的草原里流淌过来,像一条玉带,绕过纳丹乌西哈山脚下,一头向东南方向扎去。平静的河水一路转过几道弯后,消失在远方的迷雾里……
不,那是眼睛欺骗了他!小阿克敦记得很清楚,那里实际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只不过这会儿,那片树林被晨雾遮挡住了。在纳丹乌西哈河沿岸只有几个挹娄部落,人口不过几千。可他曾听父亲尼玛坎说过,实际上生活在东方的挹娄人已经有十万余众,建立了百十余个部落,散布在黑龙江及乌苏里江沿岸,以及北琴海(古代称兴凯湖为北琴海)四周。只是他没到过那里,也没看见那些部落,以为只有居住在纳丹乌西哈河畔的叶赫那拉氏、绮石烈氏和波尔亲三个部落。看起来,眼睛看不见的,不等于不存在。
他们叶赫那拉和绮石烈部落分别在纳丹乌西哈河南北两岸,隔河相对,遥遥相望。恰是这个叶赫那拉氏部落,在很多年以后继续西迁,直到松嫩平原的腹地。后来,在这个部落里还出现过一个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人。那个女人晚清时期的叶赫那拉.慈禧皇太后。不过,那已经是距这个故事发生一千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的小阿克敦,当然不可能知道后来才发生的事情。
他们挹娄人被扶余国征服以后,不但每年需向夫余王朝进贡貂皮、赤玉、人参和鹿茸等珍品,如今又增加了赋税,向他们征收粮食和熊、狼、鹿、狍、貉等皮张,甚至每年还要缴纳一定数量的干鱼和干肉。凡是胆敢抗税不交或缴纳不足者,不但将其家里的房子放火烧掉,还会把那家的男人抓去当奴隶,把那些漂亮年轻的女人送进宫中,充当婢女或使唤丫头。而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只能做些粗活,或下田充当苦力。尤其让挹娄人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夫余人不但一再增加赋税,如今又传来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夫余国即将派军队驻扎在纳丹乌西哈河沿岸。
这些日子,小阿克敦经常看见父亲尼玛坎和部落里的大人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而且他还听说,绮石烈氏部落酋长呼布塔已经派侄子绮石烈.钮赫(满语,“狼”的意思)过河来邀请阿玛,还有波尔亲氏部落酋长一起到绮石烈部落去商量事。
叶赫那拉氏和绮石烈两个部落之间相距不过十几里地,隔河相望,经常互有往来,而且相处得一直不错。可这次却让阿玛尼玛坎疑虑重重,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前往绮石烈氏部落议事?这次呼布塔邀请他前往议事,提出了一个特别苛刻的条件:要他不能随身携带武器,而且只能领一名随从前往。怕其中有诈,尼玛坎让儿子找来部落中十几个上点年纪的人,席地而坐,在纳丹乌西哈山东侧的议会大厅里议事。
叶赫那拉氏部落的议事大厅是一间建筑在半底下的房子,下寻五级台阶来到门前,推开一扇木门,步入厅内。这间大厅也是用糯米和以黄沙、胶泥抹成的地面,平整而干净。里面十分宽敞,长宽各五丈有余,四周每隔一丈左右,立一根剥了皮的青木柱子。上横杨木柁,再用乌拉草搓成的绳子在上面捆扎好一根根酒盅粗的檩条,上覆茅草,形成中间高,南北两头低的滚水。有雨水落上,自然会顺着斜坡流向地面,滚下山坡,汇入山下的纳丹乌西哈河。
如今,在整个叶赫那拉氏部落已经传遍了,夫余王国即将派军队驻扎在纳丹乌西哈河畔的消息。尽管暂时并不知道那些人到了以后具体驻扎哪里?不过狼群总守候在羊圈旁究竟不是什么好事!而更让他们觉得奇怪的是,绮石烈氏部落酋长如今又让人捎来这样奇怪的口信,更是让人觉得有些诡异。不过,部落里的几个人最后还是达成了共识。他们一致认为,同为挹娄人,同样身受夫余人的统治和压迫,呼布塔这次召集三个部落的酋长,应是商量怎么才能抵御夫余国派来的驻军,不可能有其它问题。可呼布塔派人捎话,为什么一再强调不让尼玛坎携带武器,而且只能带一名随从呢?仍旧让叶赫那拉氏部落里的几个老人百思不得不解。
他们在那里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想明白。认为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或者是那个只有十六岁的绮石烈.钮赫把他那个酋长叔叔的话传达错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都建议尼坎玛过河后多加小心,不可冒昧从事。一旦有什么不测发生,立刻策马退到纳丹乌西哈河边,赫舍里将带人前往那里接应他和随从。
尼玛坎决定领着自己大儿子阿克丹前往绮石烈部落。当时他们并不知道,恰是尼玛坎的一时犹豫,才救了他和儿子阿克丹的性命。如果他们早到几个时辰,可能也得被人吊死。当然,这是后话了,目前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尼玛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阿克丹这年已经十八岁了,长得虎背熊腰,威武剽悍。而小儿子阿克敦刚刚十岁,长的眉清目秀,一点也不像他的哥哥阿克丹,倒像一个小姑娘,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不认识的人,谁都不会把他们当成亲兄弟。
尽管小阿克敦长得白皙而文静,可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又在靠渔猎为生的挹娄部落里长大,生性十分顽皮。每天起来后,不是和伙伴们一起在部落里到处疯跑,撞拐,就是撇石子打鸟,或到北山坡下的纳丹乌西哈河去抓鱼。
阿克敦的石子投掷得特别准,在叶赫那拉氏部落的大人和孩子们当中,绝对找不到对手。他投出去的石头,似乎每一块石头都长了眼睛,说打鼻子,绝不会落在你的嘴上。不过,他最经常去玩的地方,还是纳丹乌西哈河边。
静静的纳丹乌西哈河里不但有鲤鱼、鲇鱼和鲫鱼,而且那里的鲫鱼都是红肚囊子,在别的河流里是绝对见不到这种颜色鲫鱼的。此外,河边还有各种各样的野果树,不但有稠李子、山丁子和山里红,还有结核桃的楸子树;树林边的灌木丛里,还有野樱桃和笃柿等浆果。那样一个富庶的地方,无疑是嘴馋的孩子们最好天堂。
到了每年的春天,部落里的孩子先在山边或草地里寻找一种叫酸浆的野草,剥掉皮,放在嘴里嚼,稍微有点酸,水份特别多,满嘴直流口水。此外,山上还有山韭菜,山下的洼地里还有小根蒜和野葱。到了五月(指阴历),河边的野樱桃、笃柿和稠李子也都陆续成熟了,那紫黑色的浆果,把孩子们的嘴唇都染得紫红紫红,舌头都吃得麻木了,几乎不会打弯,话也说不清楚了。而再往后,山梨、山里红、山丁子也跟着陆续下来了,还有山核桃、榛子等干果,一年四季都吃不败。
此刻,站在纳丹乌西哈山顶的小阿克敦正在翘首企盼阿玛和大哥归来。他并不知道在这个富庶的地方发生了一起多么重大的事件,今后等待他的命运将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