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不是子衿在偷窥
作品名称:失守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11-08 16:45:52 字数:22428
如果不是子衿在偷窥,那一定就是我的错觉了。湿冷的空气渐渐穿透墙壁,以离子的方式拥挤进卧室,我那些潮湿的衣服散发着奇怪的味道,给虻扔在椅子上。虻也什么都没穿,她顺手将那把锯齿状的餐刀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哆嗦着钻进我的被窝。那一刻,我感到她小小胴体的光滑与温暖。只是她的手很冷凉,冰凉冰凉的,放在我的胸口上,又划到我的腹部上,将那冰凉贯穿进我全部的肌肤,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划过我的腹部。
“门没关。”我提醒着虻。在我的印象里,客厅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那大概就是子衿。只是我残缺的记忆混沌不清,不能确定那个男人就是子衿。而且提到门,我就回忆起童年时居住的那套住宅,回忆起仅仅和赵家相隔一道门的黑暗的小走廊,以及那种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恐惧与孤独。
当然,我脑子里时时盘旋着某种奇怪的错觉,老觉得在这套住宅里还存在着另一度空间,异于常规状态的空间,我们视力不能也不可能达到那里。那个空间必然存在,就象一道光透过门缝射进来,我们会看到飞扬的尘埃。即便没有阳光的照射,那些尘埃也早已存在,只是它们隐藏在黑暗中。另一度空间必须也固执地存在着,只是它们同样隐藏着,我的肉眼无法观察到它。大概正缘于这种怪异的感觉,我才会害怕一个人呆在这套住宅里,害怕那个另一度空间会吞噬掉我的躯体。
那天,就在那天,我看到羊角辫的手抚摸向赵刚的脸,看到他们俩喘着粗气吻在一起。而就在相邻的房间,隐约传来哭声,传来挟着腐烂臭味的铁锈味。那些女人正在王大脚的指挥下为死去的老赵太太擦试身体,更换衣服。我从那诸多的哭声里,能够分辨出老赵太太的儿子赵雪松的,老赵太太儿媳妇儿的,还有赵刚姐姐的。很快羊角辫低低的呻吟与哭泣也羼杂其中,只有赵刚没为他奶奶的死而哭泣。不过,隔着那道门,我似乎感觉到赵刚的悲恸,听到他在大口地喘息,听到细微的不易觉察的声响。于是,我的心脏加速跳动着,重新将那扇门开户一道不足一厘米宽的缝隙——那道开启了不到一厘米的门隐秘地敞开着,我在窥视着,浑身大汗淋淋,以至于衣服变得潮湿,又湿又重地裹在我身上。
“不要管那扇门,”虻的身体压过来,她的口腔里散发出汩汩的茶香:“谁都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谁都阻止不了我们的相爱!”
接着,我差一点儿被她的热情窒息。也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偷情,一场生怕被窥视到的偷情。我一边迎合着虻,一边努力去够那床被子。我讨厌被别人窥视。盖上被子,最起码还可以遮挡些。不过,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够不到被子。随着虻的起伏我回下头,原来虻已经把被子蹬到地上;而墙上的那名女子,就是虻向我介绍的那位达利的睡眠女子正以一种冷静的姿式居高凌下地观察着我,观察着我和虻的作爱。
我不时胆怯地回过头,观察卧室的门,以及那扇窗。窗外,缭绕的雾气拱着背,顶着窗玻璃无声无息地窥视着我,就像一位瘾君子。大概子衿就躲藏在这雾气里,或者说子衿披着雾气的外衣,蹑手蹑脚,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过,我想,子衿过一会儿就会消失,因为太阳已经升起,正逐渐驱散开重重雾气。在这屡屡不安的回视中,我无意间看到睡眠旁边居然还悬挂着直径大约三十厘米的电子钟,暗色的钟表边缘仿佛凝固的血渍,只是时针和分针停滞在九点十七的位置上。
虻的两条腿死死缠住我的臀部,她微闭着眼睛,蛇一样地蠕动着身体。她的吻又湿又热,含着些许的唾液,经过舌尖流转进我的口腔。
那么,子衿究竟是怎样做到的——他从什么位置偷窥我们的,或者说他在什么位置安装的摄像头?——我一个激灵,感到了恐惧。而虻,大约是故意做出放荡的模样给他看的,我不过是个工具,一个可能激发起子衿嫉妒与爱情的催化剂,在这样一个白昼里演出。只是子衿能够揣测到虻的心情吗,虻又会不会假戏成真,最终爱上我,一发不可收拾?想到这里,我就开始感觉索然无味,努力用手撑开虻死死缠绕的躯体。
“不,我不能……”我啧啧地,舔食下干裂的嘴唇,大口喘息着,退缩到床沿边。我的生殖器也随之失去了生机,可怜巴巴地垂在两腿之间,就像一根没有力量的软塌塌的绳索。最近,我总不能满足虻,总会这样半途而退。
地板冰冷的,我的脚也随之冰凉起来。虻的那双红色鱼嘴鞋就放在椅子下。椅子上则是红裙子。我侧下头,不安地注视向那幅睡眠。很奇怪,她似乎同时摆出两种姿式,既面对着我,又侧对着我。我的视觉产生错乱。而她的背景,画里的墙和天花板融入现实中的墙和天花板里,扩张着潜意识里的冲击力,使我浑噩。
“你怕了?!”虻小小的胴体横陈在床上,一丝不挂,叉开两条腿,裸露出胯部黑茸茸的三角地带。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眼睛直直地盯向我,挑战似地疑问道。
“我?!”我回下头,却极力避开她的目光:“我怕什么,不过是冷……”我感觉自己底气不足,而且我的视线恰恰落在她的两腿之间,落在那丛林密布的三角地带。虻一定认为我很好笑,所以她才会更放肆地抖动下双腿,并且将两腿叉的更开了。我迟疑下,将那慌张隐藏起来。那汩寒意从卧室门外涌进来,渗透进我的骨髓深处,我打个寒噤,再次不安地盯向卧室的门。
门一直就没关过。那股挟着腐烂臭味的铁锈味剌破重重空气,直抵我的嗅觉深处。我闭上眼睛,对这种味道感到厌烦。可无论我怎么觉得厌烦,这种味道都不会因为我的主观意识而转移,或消失。我站起身,腿却碰触到那把椅子。我忙睁开眼睛。虻的红裙子飘落到地上,那双鞋也被无意间踢散,一只依旧呆在椅子底下,另一只却飞到卧室门旁的墙根。这时,我听到巨大的水流声。我伫立在那里,侧耳倾听——
可怕的沉寂再一次笼罩,静谧地恐怕只有空气静静流动。刹那,我的记忆又滑向童年,滑向老赵太太出殡那天。我躲藏在黑暗的门后,屏住呼吸,窥视着羊角辫和赵刚的作爱,窥视着赵刚的生殖器时隐时现地做着活塞运动;同时落入我眼际的还有羊角辫扭曲的脸,她在不断呻吟。我弯了下腰,无意间触到我两腿之间的那个生殖器。它软软的,失去了应有的雄姿。一个男人,如果生殖器不能勃起,那就算是失败,连个太监也不如。虽然我知道,现在社会几乎所有男人的生殖器都已经退化,不能勃起,我不应该羞愧。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意识到自己的一丝不挂。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地一丝不挂,毕竟我是这个文明世界的文明人,不是身处于荒蛮中的野人,总要有些羞耻感;如果我连羞耻感都丧失了,那我的祖先,就是那位创世的夏娃或者女娲就不该使用那串树叶来遮挡她的私处。
我也要遮挡我的私处。我顺手抓起一件衣服,却又无奈地扔到一边。那是虻的一件内衣,边缘有着蓝色剌绣的内衣。我回过头,想要告诉她;可迅即我就呆住了。床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床凌乱的被子,虻不知道哪里去了,空气一样消失了。
“喂!”我大喊了声。
没有谁回答我。整座住宅都空寂的,只有虻的那双鱼嘴鞋扔在椅子底下。在我已经逐渐退化的记忆里,依稀保留着某幅不可以磨去的印象:虻的红色裙子曾扔在椅背上,还有她的红色内衣,以及一个使用过的乳胶安全套。不过,红裙子、红内衣和使用过的乳胶安全套似乎给空气吞噬,融化于空气中——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这套住宅里才不分昼夜地散发汩汩的铁锈味。
我不喜欢这种铁锈味,它直冲我的嗅觉,并且执拗地阻碍我分辨出其它味道。我轻咳了下,抬手揉下咽喉。刚才的那声喊叫,使我的喉咙沙哑。我回过头,看到那幅加拉丽娜悬挂在床头上方,我缓慢地走过去,抬手轻轻触摸。一道划痕出现在我的视觉。这幅画已经许久不曾擦拭了,上面蒙了厚重的一层灰。
这道划痕恰恰出现在虻的唇角边,使我绵绵地回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头天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雪,街上还鲜有行人与车辆经过,我和虻肩并肩地走在清晨的雪地上,看着两侧披着银装的树木,感觉就像在童话里。
“子衿后天就回来了。”突然,挽着我胳膊的虻轻声说了句。
我歪下头,她漠然着表情,目光注视向脚下。地上洁白的雪闪烁着晶晶的光,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嘎嘎声。刹那,我迷惑了,怀疑起自己听差了。那一阵,我常常产生错觉,总以为自己被什么人跟踪,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无时无刻地窥视着。我的手稍微用下力,捏了捏虻插在我衣兜里的手。
虻的手冰凉的,就象一条蛇。不过,蛇没有五个手指,虻却有——虻的五个手指就象一条蛇的五个头,不停蠕动着,随时准备吞噬掉我。而我的手,一定富有温暖,所以才会感觉到虻的冰凉。
“我们到海边吧。”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说了句。
“什么?!”虻飞快扫了我一眼,继续垂下头,盯着脚下的雪。
有那么片刻,我甚至不知道是我们的脚在移动,还是脚下的雪在移动。我置身在这座城市的雪景中,恍若置身于一个梦境里。
“我喜欢大海。”我淡淡地讲了句。不过,我知道自己这句话含有讨好的意味,因为我明明就不曾喜欢过大海,只是偶尔听过虻说她喜欢大海,尤其喜欢灰色的波罗的海。
虻却沉默下去。忽然她从我的衣兜里抽出手,显露出烦躁;她跺了下脚,白色的哈气从她嘴里短促地喷了出来:“子衿就要回来了,他已经在彼得堡呆了半年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老要提到子衿要回来的事情。子衿和我有关系吗,又和虻有什么关系,抑或他和我们俩都有关系?——我抬头望了眼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冬天的天空就是这样,即便晴天也一样的灰蒙蒙:无数的大烟囱竖立在城市的腹地,夜以继日地喷吐着烟尘,将能见度降低至一个相对稳定的指数。卧室里四面的墙,包括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是冬天一样的灰蒙蒙。置身于这间卧室里,就象置身于那个冬天里。只是冬天干燥,寒冷,此刻这间卧室里却潮湿,阴冷。我赤裸着身体,站在那幅睡眠图的前面,紧盯着那女人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刹那吮吸住我的目光。当然,这幅画上面也满是灰尘,甚至比那幅加拉丽娜的更厚,以至于那上面的颜色更显得陈旧。因为这不过是从杂志上剪下的赝品,不过是没有丝毫价值的印刷品,所以分辨不出画面上的层次感,也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它只是一幅现代工艺制造的廉价商品。只是我不知道当初虻为什么要把它精心裱糊,悬挂在卧室里,难道只因为它们属于达利吗?
虻总是喜欢这些画,不管它们是不是赝品,或者索性就是一文不值的印刷品。而这些印刷品,无一例外都散发着油漆的味道,置身于它们的包围中,就像置身于刚刚装修过的住宅里,超标的有害气体不间歇地挥发着,缓慢侵夺去生命——也许虻就是这样消逝的,给这些甲酫乙醇之类的化学品腐蚀去。想到这里,我似乎看到虻的肌肤一点点在斑驳脱落,先是大把大把的头发,然后是头皮屑,以及死去的皮肤,从脸部、手脚一直蔓延至胸部和臀背部,最终在柔软的腹部汇聚。虻垂着头,拽掉死去的皮肤,将那些掉下的头发聚成堆,放在桌子上。看着这些死皮肤和乱头发,我心里就会涌出哀悼。不久,虻就将住宅里所有的镜子都撤掉了,甚至不再梳妆,不再洗漱,将自己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随着皮肤的脱落,虻浑身都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粉红色。这些粉红色中羼杂着芝麻粒大小的黑色斑点,起初只是偶尔的一粒两粒,不久就密匝匝地布满全身。她甚至拒绝和我作爱。当我吻向她时,本能地抬起手臂,卡向我的脖颈。
“不!”她坚决道。
可她说出这个字的刹那,那汩茶香味冲破重重的铁锈味涌了过来,激起我的欲望。不过我的欲望,遇到她坚定的眼神,就像一缕风撞到了防护林,给阻挡回来。我怏怏地退缩,重新坐到她的对面,只能在脑子里进行一次徒劳的性幻想。
“以后,不要进我的房间!”虻严肃地瞧向我。
我也瞧向她,露出苦涩的笑靥。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她。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搔庠了下头皮;一把头发随之脱落,飘落到地板上。于是,我在想,不久之后也许她就要离开这个破烂的世界了。这样想着,我胸膛里就涌出淡淡的哀怜。
“你别再对我有什么幻想了。”虻避开我的目光,缓缓地告诫我:“子衿马上就回来了。如果让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他会杀了你。而且你难道没看到,他正在惩罚我吗,否则我怎么会得这样的怪病!”说着,她惊恐失色地盯向卧室门口,似乎那里有什么人会随时出现。
“我们私奔吧。”记忆的黑洞里,我面无表情地建议道:“先到医院给你看看,然后我们到云南去。那里有原始森林,而且不像北方这样寒冷,怎么都会生存下去的。”其实,即便现在努力回想起当初我说的这句话,还会感觉到迷惘,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明明我和虻办了结婚手续,明明我和虻是夫妻。可我为什么会想到私奔,虻又为什么害怕子衿的出现?我更为迷惘的是记忆里虻对我的态度:一秒钟前她蛇似地缠绕着我,一秒钟后她却冷冷地在拒绝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令我无措。错乱的时间不断冲击我的记忆,让某些事实混淆,模糊,失去应有的秩序与顺序。
云南……哦,西双版纳,我和虻将要置身于丛林中,无所顾忌地相互缠绕在一起,作爱,亲吻,乃至生养下一群儿女……
“不!”虻摇摇头,她的眼神里投射出异样的神情,熠熠着光彩:“我才不私奔呢,才不做那样丢脸的事儿呢……”她无力地挥下手,下着逐客令:“你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我站起身,犹豫地将自己的身体挪向门口。虻的拒绝让我感到一丝羞愧,也让我自责起来。我怎么可以诱惑她和我私奔呢?我没有任何权利可以改变她的生活的,我应该赶紧离开,永远。就在这时,虻忽然又呼唤了我一声,我忙抑制住激动,回过头。
“穿上衣服。”她冷冷地扭下头,向椅子上示意了下。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依旧赤裸着,什么都没穿。我走到椅子旁边,触到那潮湿的衣服,目光落在椅子旁边那个塑料垃圾筒上,不知为什么又想到那个寒冷的冬日,想到童年记忆里的老杨树。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轮番映射在我的记忆底片里,更加使我无措。与此同时,我打了个寒噤,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因为我感觉除了面前虻的目光,身后还有另一重目光剌向我的脊背。我抽动下鼻子,那汩铁锈味环绕在我周围,水一样将我视线内的一切物质全都包裹起来。那另一重目光随着铁锈的味道逐渐割裂我的诸多感觉,将我的神经一点一点地剥离,就像屠夫切割开猪的喉咙。刹那,我感觉空气里渗透出血的腥气。那把锯齿状的刀随着衣服的掀开,裸露在我的视线内,刀刃上依稀凝固着血渍。我抬起头,虻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卧室,只留下她的衣服,红裙子和红色鱼嘴鞋。
“现在什么都是塑料的……”虻掸下烟灰,她夹着烟的手优雅地划个弧,停留在距离她右侧脸蛋五厘米左右的位置,然后就悬在那里,任由青杠杠的烟雾袅袅升腾,消散。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的确,在我面前,塑料制品已经泛滥,筷子、碗、碟、盘子和桌椅,包括虻正在使用的烟灰缸、火机和她脚上的丝袜,以及那个夏日我们一起去街边大排裆吃的米线,还有软饮料和某些药品,虻突发奇想网购来的那个充气娃娃,都是廉价的塑料制品,都含有塑化剂的成份,散发着塑料特有的呛鼻气味,占据我的视线内。甚至我怀疑她的胸部也是由塑料的近亲硅胶填制成的,否则它怎么会这样坚挺。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塑料消失了,这些物品能否用其他材料取代。不过我想,总有一天塑料制品会突然消失,就像当初恐龙消失一样。当石油枯竭了,也就不会有什么石油的衍生品了。
“想我的时候,你可以抱着她……”那个充气娃娃刚通过快递到达这套住宅时,虻弯下腰,吃力地用那个小小的打气筒给她注满气儿,一边对我说。
虻表情严肃,那一刻,我豁然明白她并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因为不断做着上上下下的动作,虻很快就气喘吁吁了。我的视线落到充气娃娃的胴体上,她那样的惟妙惟肖,五官、乳房、腹部和女性生殖器官。仿真皮肤甚至比虻的肤色还要健康,虻的手按上去,凹下去的坑迅速弹起,恢复原本的状态。只是她的到来使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塑料的味道,在这间潮湿的屋子里更使我窒息,而且她几乎没有体毛,除了那丛黑发。虻特意选择了一个黑头发的充气娃娃,似乎要怀念自己没生病之前的日子。她的眼睛也大大的,能够眨动;眼睫毛长长的,只是眼珠里没有生命的神采,显得有些僵。
“看她多漂亮……”虻说到这里,忽然叹口气。
刹那,我似乎触到了虻的灵魂。她不只是在感慨充气娃娃具备永不衰老的青春,还在感慨自己正在消逝的青春。白天,我依旧看不到虻的表情,一块蔚蓝色丝巾遮挡着她的大部分面靥,只留下一双眼睛。这样一来,无论喝茶,还是吸烟,她都要轻轻掀开丝巾的一角,侧过身子,将杯子或者烟递向丝巾下面的嘴唇中间。这不禁让我浮想翩翩,产生置身于阿拉伯世界的错觉。在我生命的路途中,我何尝是那一次产生类似的错觉,曾经的一个冬天里,我和虻邂逅,天空飘着雪,我就以为自己和她相互挽着胳膊,刚从附近的小区走出来。那天,我甚至傻乎乎地建议她一起到海边。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过几天子衿就会回来。”她轻轻地拒绝我,一双脚轮流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声。
听到她提起子衿,我条件反射地噤声不语了。子衿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敏感的话题,不可以随便谈论,可又不能不谈论。我偷偷瞥了眼虻,她漆黑的眸子躲避到那个充气娃娃的胴体上,刹那我知道她不会忘记子衿,而且一直都寄希望于他的回心转意,寄希望她的身体恢复健康,能够重新以那种阳光的姿态出现在子衿面前。于是我装作无所谓的模样,抬头向街边张望。因为夜里的一场雪,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白色下,树木、牌匾,以及停靠在街边的车辆都银装素裹的。就连虻遮挡面部的丝巾也是白色的——我的记忆在此发生扭曲,因为我不确定那时虻戴没戴丝巾,更记不清那时她的皮肤有没有溃疡。也许虻一直都很健康,我不过是把另一位女子和虻混淆了。并且与此同时我也把自己和子衿混淆了,那个应该惧怕的是子衿,而不是我。更为混乱的是,我甚至把时间也混淆了,冬天与夏日,黑夜与白昼,它们全在我的脑细胞里浆糊般地搅拌,再也分辨不清,有些索性给时间的黑洞吞噬,再也找不到了。
但另一个女子是谁,我没有印象,甚至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似乎我一直都不曾认识过其他女子,又或者所有的女子都是虻,都那样优雅地品茶,谈吐,欣赏着那些连赝品都不是的印刷品。我欣赏不了那些印刷品,尤其受不了那上面的油漆味。每次闻到印刷品的味道,我都会头晕,都会感到窒息。而且我不懂得谁是达利,谁又是达.伽马,我只偶尔听过popularart这个词汇,看过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和那个中国人魏光庆的红墙,以及那套大批判(当然也都是印刷品)。而那个大批斗又会让我联想到ист.СоветскийСоюз和Сталин。
“以后你别那样没品味,到了画廊也那么大声喧哗,恶俗!”再次掸落烟灰,虻扬起头,吐出个烟圈,微皱起眉,不满意地瞟了我眼。
“我没有呀……”怔下神,我惶惶而胆怯地回答,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要冤,尤其被虻冠以恶俗这个充斥着贬义的词汇。我从没和虻一起进入过什么画廊,更没在画廊里大声喧哗过,因为我不懂得画,不会欣赏那些颜料的堆叠以及不同风格的线条。如果说我曾经欣赏过什么类似的画,那就是在学龄前的某一天站在我家附近,看着那条小溪穿流过这座城市的一角,看着那汩溪流从五米多高的崖壁上倾泻而下。那一刻,我曾幻想着在崖壁对面搭个凉亭,一个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坐在那里静静地谛听着瀑布的喧哗,手握竹制鱼杆垂钓,偶尔抬头望下头顶飘浮过去的白云。
当然那个五米高的瀑布能够形成,还是俄罗斯人的功绩。修筑中东铁路时,那些俄罗斯人顺便将火车站附近一片溪流经过的洼地挖掘成为休闲的人工湖,只是俄罗斯人的殖民企图破灭后,大约这处人工湖以及堤坝就再无人管理,以至于成为一处废弃之地,湖边杂草丛生,堤坝也只剩下坚固的水泥桩子,勉强提示着它曾经的魅力。瀑布所在的位置其实不过是道堤坝的泄洪闸,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将堤坝外侧冲涮成一汪深潭,形成偌大的落差,逢到夏季一些胆子大的男孩子就会聚到废弃堤坝上,向那洼深潭里扎猛子。
我很在意虻的看法,虽然我和她有许多不同的地方,譬如性别、生活习惯以及思维方式。而虻也总是无所顾忌地指责我,就像指责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不过,如果我们处处相同,也就不会在那个夏日雨末邂逅于公交车的站牌下了。自从那次邂逅,我和虻就给命运这个看不见的线系在一起,不可分割。
“没有……”虻犹豫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迷惘与困惑,语速明显迟缓下来:“嗯,没有就好……”
我和她相隔玻璃茶几,面对面坐着。时间在我们周围静静地流淌,静静地存在着。很多时候,时间会凝固,也会在某种融洽状态下砉地消逝。虻举在面颊旁的烟不知不觉燃到了过滤嘴的根部,那上面灰色的烟灰慢慢蜷曲,却一直都不曾掉落。刹那,我的思绪也出现一个诺大的黑洞,我呆呆地看着虻,就像站在卧室里那幅印着睡眠标题的印刷品画像里那个女人的眼神一样,以至于那截烟灰倏地掉落到地板上,我才省悟过来。
虻一定也陷入佛门般的顿悟中了。她明显楞下神,将烟蒂捻摁在塑料烟灰缸里,然后抻个懒腰。
“我们回去吧。”虻看了眼玻璃茶几上的塑料茶杯,唇间散发出阵阵茶香。
回去?!——为什么是回去。我迷惑地盯向虻。虻的面靥隐藏在蔚蓝色丝巾下面,我寻找不到丝毫的暗示。一缕光映照在丝巾上,也映照在她的手上。我似乎看到她微微一笑:
“我不喜欢这里,尤其不喜欢用这样的茶杯喝茶,喝起来有股塑料味儿。”虻举起手里的塑料茶杯,吮饮了口茶,唇间的茶香再次袅袅飘散:“我还是喜欢用紫砂壶,喜欢家里的感觉。”
虻的话语似乎还在我耳边回漾,只是我分辨不清是在什么场合。有时我想,那一定是在家里,可家里哪里有塑料杯子,我一向不购置那种廉价的杯子,那绝不是什么档次不档次的问题,而是一种习惯。可再想想,又似乎哪里不对,抑或是时间出现了问题。既然是回忆,那总会出一些差错,顺序上的,以及其他方面的。可是,现在疑点出来了,既然虻提出回去这个概念,那她又为什么总害怕子衿回来?
我困惑地瞧向虻,她却避开我的目光,瞳孔里流露出某种说不清的空虚。接着,她扭过脸,朝另一个方向,我视线所不能覆盖到的位置挥下手,清晰地嚷了句:
“买单!”
从这句话,我可以确定我们是在外面,也许是家餐厅,但绝不是茶馆。因为一个茶馆是不会使用塑料茶具的,不会是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更不会使用那些相对便宜的茉莉花茶。只是这家餐厅的装璜与众不同,黑红的色调,透明玻璃的桌椅,在我的记忆里产生错觉,以为是在自己家的客厅。
餐厅里很冷,阴冷的。我感觉身上的衣服也给这阴冷压抑,潮湿地贴在身体上,又粘又冷。我打起寒战,目光落到玻璃桌子上的锯齿餐刀上,它的刀柄是白色塑料,上面还沾了块暗红的印渍。是的,那是张玻璃桌子,而不是我曾经以为的玻璃茶几。也就是说,我的确坐在家餐厅里,但我和虻在品尝什么,喝的又仅仅是茶吗,我却一无所知,忘记了。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说明,那一天是我买的单。我这样说,自己都觉得奇怪。通常夫妻两人一起出去,买单的总是妻子,而并非丈夫。如果两个人出去消费,买单的是男人,那只能有两种说辞:一是这个女人不是这个男人的老婆,二是这个男人有女性化倾向,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小心眼儿。我将那张百元大钞递给那位穿着白衬衫的服务生,胸膛里却惴惴不安。回下头,不知什么时候大厅里变得嘈杂起来,每张玻璃桌周围都坐着食客,他们要么大声喧哗,要么窃窃私语——虽然他们的姿式并不相同,但神态却出奇地一致——他们都在窥视着我和虻。
我低垂下头颅,就像一头被斗败的公鸡,浑身浸透着潮湿。但那潮湿从哪里来的,我却不知道。甚至我的衬衫纽扣不知什么时候扯开了,裸露出丛生着胸毛的胸脯,这样一来就更加地冷了。
那个服务生灵巧地穿过凌乱的玻璃桌椅,鱼一样游向吧台,然后低声和那位黑西装白衬衫的吧员说着什么。刹那,我注意到吧员的眼神,诡异的,投过来,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于是,我忽然拽着虻的手,神经质地急奔向吧台。
虻下意识地做出抗拒的动作,但她毕竟是个柔弱的女子,不得不随着我而踉跄向前行去。一路上,我冲撞到所经过的桌椅,其中几张空椅子发出可怕的吱嘎声,或者倒在地上,或者歪到一边。那些被冲撞到的客人纷纷扭过头,咒骂起来。我这样唐突的举动,引起那位吧员的注意,她抬手指向我,就像在指认一位记录累累的罪犯。我顾不上这一切,只想逃离这个环境。可那位服务生横着手,阻挡在我面前。
“先生,您的零头,请您点一下……”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里的零钞和一张五厘米宽的打印纸,以及他投向我的奇怪目光。我匆忙从他手里抓过零钞和那张边缘布满打印孔的五厘米宽的打印纸,看都不看地推门而去。我讨厌那家餐厅,和虻一样讨厌那里。无意间我的手触到衣角,才发现衣服湿漉漉的,又湿又凉。我打个寒噤,上下牙齿相撞,感觉到了冷。
我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慌张,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还一样的忐忑。
“你把我弄疼了!”走出那扇旋转玻璃门,恢复她的优雅姿式,虻扫了眼街边淡蓝色垃圾箱上肮脏的塑料垃圾,抱怨道。
是的,她的手腕已经被我抓扼出红色的印迹,我的指纹就留在她的肌肤上。想到这个问题,我现在就惊惧不已,似乎子衿就在我身边,无时无刻都在窥视着我,窥视着虻。我无法逃避掉子衿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即便我能够逃离出这座被塑料垃圾包裹的城市,也逃避不掉他的窥视。
室外,尽管阳光透析进层层叠叠的空气里,却一样的冷。不过,我不能确定自己置身于哪个季节。而且不知为什么,这条街,满街都飘散着说不清的铁锈味,以及腐臭味。我大口大口地咳了起来。垃圾箱上轰然飞起一群苍蝇,它们黑乎乎的一片,盘旋,俯冲,嗡嗡地重新降落。
“讲讲,怎么回事?”虻的眼睛眯成条缝,她就坐在床边,那双鱼嘴鞋不合时宜地映入我的眼际,突兀于我的意识之外。
我轻轻地‘嗯’了声,迷惘地盯向她。昏暗的氛围里,虻的面靥忽然分辨不清。我垂下头,却发现自己的脚面血淋淋的,脱落的皮肤泛起死皮的白;而那只苍蝇一直在嗡嗡地盘旋,觊觎着血与创口。也直到这时,我才重新感觉到了疼——这片烫伤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怎么造成的,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只苍蝇嗡嗡地盘旋,我却一直不能瞧见它。它幽灵一样吸咐在这个空间里,又幽灵一样存在着。它使我感觉到寒冷,也将另一股我说不清的气息涌进我的嗅觉。
“都四十几天了。”我终于开口道:“四十天还没好,这茬感冒真厉害……”
说这话的时候,我哆嗦下,回头看了眼身后靠近卧室门边的睡眠。画中那个女子端坐在屋子的一角,既正对着我,又侧对着我。这一点儿,很让我迷惑。我就做不到那样的模棱两可,也无法想象。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怎么能够分裂成为两个,除非这个人已经精神分裂了!
刹那,那棵老杨树又不期闯入我的记忆。真实和虚幻,现在和过去错综地缠绕在一起,将本已混沌的时间搅拌。我的目光垂下,落到那盒药上面:阿莫西林。在这盒药旁边,还散落着另两个白色塑料瓶子,吗氯贝胺,西咪替丁,以及还有一瓶透明塑料瓶的矿泉水,上面红色商标印着农夫的字样。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个自我,一个公开站立在光亮处,另一个隐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里,悄悄窥视,悄悄思索,就像Phantom。
苍蝇嗡嗡地盘旋,我却看不到,它影子般扑朔着,准备随时舔噬我的脚面,因为那里有血,有溃疡的伤口,还有我的疼痛。我记忆了这溃疡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也许是一次不经意,也许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故意。不过,无论怎样,它都带给我伤害。我挥挥手,试图驱逐走这只苍蝇,可我根本就看不到它在哪里。大概正因为如此,虻才误会我,以为我已经厌倦了。但我怎么会厌倦,尽管她的头发在不断地脱落。
whenyouareold……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几乎要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只是我一直都不善于表达,所以没将叶芝的诗歌朗颂出来。我会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会不嫌不弃和你相伴。我默默在心底对虻倾诉着。但虻只是轻轻‘嗯’了声,就不再言语。我却不经意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绺头发,虻的头发。那一阵她的头发总是大把大把地脱落,甚至轻轻一梳都会脱落。同时她的发质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乌黑,而是枯黄,就像秋天飘落的叶子。所以虻会用块手帕,或者是丝巾包裹住头发。
在那套并不宽敞的住宅,四处都可以拈到虻脱落掉的头发,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乃至楼道里。有一次,我到楼下商店买酱油,意外发现货架上出现一绺头发,发梢黄黄的,发根却乌黑油亮,我立刻想到了虻——这是她的头发,一定是!我这样确定着,于是我开始幻想她手里捏着钞票,眯缝着眼睛注视向酱油的品牌和生产日期。虻买什么东西都会看牌子,看生产日期。虻的浑身上下都是牌子,从内衣内裤,直到鞋子和拎包。如果有一天这世界不再有品牌,那虻会不会一直赤身裸体,夏娃一样行走在客厅和卧室里,甚至行走在大街上,坐在街边的塑料长椅上?
每个人也都有生产日期和使用期限,那么爱情也有吗?如果有,它的使用期限又是多少,如果使用期限超过了,又会怎么样?
那块蔚蓝色的丝巾上面飞翔着几只我说不上名字的鸟儿,还有我同样说不上名字的树。我抻出手,努力延长着我的感觉,努力向虻的头部触摸过去——那块丝巾似乎是我从湖南回来时送给她的礼物,据说那是土家人用古老的腊式印染技术加工的纪念品。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问你感冒的事情。”虻面无表情地纠正道:“讲讲,你和依兰到底怎么回事?”
依兰?!——听到这个名字,我打了个冷颤,眼睛湿润起来:“谁……谁是依兰?!”我惶惑地反问道。也许在某次不经意时,我和这位叫做依兰的女子擦肩而错,也许某次上Q时她曾经进入过我不曾封闭的空间里。我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没有印象。
虻听到我的话,忽然大笑了起来。她笑的模样很恐怖,两颗门牙裸露出来,苞谷虫儿似的唇不停地颤动。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她的喉咙,深邃的咽喉。甚至我会感觉到她的咽喉会把她自己的笑吞噬掉。不过,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刹那,我的面部剧烈抽搐,后脑疼痛不已。而虻也咳了起来,她的手死死抓扼住椅子扶手,身体向前蜷曲。接着我看到一缕血从她的唇角渗了出来,蜿蜒地,像是一条探出头的蚯蚓。只是这蚯蚓不仅慢慢探出头,还伸展出整个躯体,并且逐渐膨胀,分裂。粘稠的血液最终折断,最下面的一端落到地板上,上面的往回微微退缩,然后又皮筋般继续延伸,重新分裂。我跳起身子,直挺挺地呆立住了。
猛地,虻的手沾满了血,指向卧室门口,嘴巴张开。血在她的口腔形成薄薄的膜,又像孩童吹的泡泡一样扩张,破裂。虻更剧烈地咳了起来,她跌落到地上。我赶紧上前一步,想要扶起她,却给她强有力地推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手里居然握着那把从餐厅里偷回来的锯齿状的餐刀,餐刀上沾满了血,红色的血,一滴滴地,正往下滴落。
“不要欺骗我!”她吃力地嚷了句,整个面部肌肉都在抽搐。她那双眼睛冷冷地盯向我,砉地令我回想起童年记忆里的那株老杨树,以及老赵太太临死前站在窗下的目光,甚至我还嗅到了一汩铁锈味的激流。
我张下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我怎么会欺骗虻,怎么会?!——刹那,我的脑子里出现23这个阿拉伯数字。我的目光投向墙壁,试图在寻找什么;可我能寻找到什么,到处都是达利的影子,到处都是飘散着羼杂铁锈味的油漆味道的印刷品;对,我嗅到的铁锈味也许就是这些印刷品散发出的油漆味道。
“子衿已经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了,包括你和依兰的事情。”因为咳的厉害,虻的眼球明显向外凸出:“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说吗——我一直都希望你亲口告诉我,而不是别人,尤其不希望是子衿告诉我,因为你是我最亲的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似乎又坠回清晨的雾气中,我喃喃低语道:“我害怕明天……”
“哼!”虻冷笑声,无情道:“你是应该害怕,男人都这样,做出什么事情却不敢承担,所以我鄙视你!”
几乎与此同时,虻手里的那把餐刀脱落,以一个自由落体运动的方式掉到地板上。我吃惊地看着她,被她的神情以及唇角边的血迹震摄住。那把餐刀上沾满了血,白色塑料刀柄上还印着她的手指印迹。就在这血腥的画面里,我嗅到了铁锈味,这铁锈味汩汩溪流般不断冲刷着我的记忆,形成断层,瀑布般引起我的惊惧。
我呆住了,不敢再动弹。忽然,我的目光落到虻身后的那幅画像上。那是加拉丽娜的姿式,却是虻的面靥——虻的面靥上出现灰绿色的霉斑,先是下颔,然后以此为中心,逐渐扩展,蔓延,很快就遍布整幅画像。最起初出现的霉斑由灰绿色转变为暗红色,再转变为灰白色。片刻之后,这些霉斑就连结为一体,形成朦胧的膜,又很快被氧化,成为大块大块的网状的蔚蓝色,将虻整个的面靥都遮挡起来。接着,虻消失了,不见了。我的惊惧转化为惊骇,慌张地四下里张望。
然而除了室内没有生命的物品,我再找不到什么可以和我沟通的灵魂:随着虻的消失,那双窥视的眼睛似乎也暂时隐藏起来。
她到哪里了,怎么会转眼就不见了?
我抽动着鼻孔,在这霉味的卧室试图挽留住虻,哪怕能够挽留住她的气息也好。不过我只闻到一汩汩不断袭来的腐臭味,以及莫名的恐惧。接着我又回忆起夜里她坐在窗前的情形,那一刻,她也是如此倏忽消失的。可没多久,她就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以某种出乎意料的姿式。我走近那幅加拉丽娜面前,半跪在床上,死死盯着虻那霉斑遍布的面靥,脑子糊涂了。而地板上,不仅没有了血迹,还蒙上厚厚的灰尘。
抬起手触向加拉丽娜,我意外发现自己手上居然还沾着血渍。黑色的血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凝固了,甚至食指上的已经磨掉,形成一个被血渍环绕的圈。我的目光在加拉丽娜的面靥上滑动——忽然,我的眼神凝固了——就在那团团几乎覆盖那幅画像的灰绿色霉斑中,我意外看到了一株茶树,一株挺立于红色土壤上的铁观音,绿色的茶叶正茂盛地伸展,其间还开绽着白色的茶花。我不知道铁观音算不算茶树的其中一个品种,也不知道它开绽的花是不是白色的,但我依旧固执地认定那上面就是株印象派的铁观音,它绰约地生长在加拉丽娜面部的丘陵上,隐隐散发出汩汩茶香的湍流。这茶香,在腐臭味强烈的卧室里格外突兀,淡雅地剌激着我的嗅觉。也就在这一刻,我莫名产生种紧迫感,认为自己一定找不到虻了,此生,此世。
我的身体还在持续地发烧,打着寒战,牙齿不停地相撞。躺在潮湿的床上,裹着潮湿的被子,嗅着卧室里难闻的霉味,我却一动都不想动。偶尔我在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浑身霉味,腐烂成泥。床上的被褥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间卧室多久没收拾过了?我歪头想了想,记忆又开始陷入混沌。最后一次走进这间卧室还是近四百天前。可那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季节,我却完全忘记了。我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每次都是从那株老杨树开始追溯,然后到了某一时间就戛然而止;而每次我都在努力抗拒着我的失忆。
子衿的姿势似乎也停顿在近四百天前,他嘲弄般的表情令我迷惘。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嘲弄,难道是因为这套住宅里的味道?——哦,几乎所有的住宅都弥漫着种种不同的味道,这也正是那些蟑螂四处横行的原因。到处都有蟑螂,客厅的沙发垫子下,厨房的煤气罩下,靠近阳台的花盆底下,甚至卧室的被子里层;偶尔蟑螂还会大着胆子爬行在我的脚下。我不自然地掏了掏裤兜,触到包软软的物件;那是虻的头发,装在塑料袋里,仔细叠成三厘米宽窄,给我小心翼翼收藏。在此之前,我一直把它秘密地放进上了锁的抽屉里,可今天它怎么会在我的裤兜里,我迷惑不解。
不过,子衿一直有办法尽量降低那些味道的弥漫,他从南方带来几粒茶树的种子,播种在那个直径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的红色泥制花盆里,经过两个夏季,它挺拔成为一米多高的小树,散发出淡淡的茶香。这汩淡淡的茶香持续不断地弥漫着,时时刻刻都试图掩盖其它味道。只是茶香的味道太淡了,不但没有掩盖住那些腐臭味,而且还使得腐臭味更突出了。
“等它再长大一些就好了。”子衿提着红色塑料喷壶,无奈地扭过脸,望向茶树。子衿不仅用这把塑料喷壶为茶树浇灌,还用它为茶树打药。所以这把喷壶会有浓重的药味,所以茶树周围不仅没有蟑螂,就连苍蝇也不在那里盘旋。
一条蚯蚓钻出潮湿的土壤,又很快缩回去。显然,它被喷壶淋下的水吓到了。这只蚯蚓还是我昨天夜里悄悄从外面抓来的。子夜刚过,我突然惊悸而起,然后披上潮湿的衣服走出卧室,打开防盗门。街上偶尔有车经过,但路灯已经熄灭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会儿夜空。那上面星辰璀璨,使我遐思不断。生活在这座忙碌的城市里,似乎人人都在追踪价值,自身的,以及社会的,所以也就没有谁会注意到遮蔽在白昼的喧嚣与夜晚的华灯后面还会有天然的星辰。不过,我很快就不能够欣赏,因为有个声音从楼道里传来,而且我身上的衣服过于潮湿,以至于打起冷颤。我慌忙起身,逃离。
夜色浓浓,不知不觉我就迷失了方向。不过,随着脚步的延伸,我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城市的郊外——那里,只有几幢平房孤零零地耸立在黑暗中,一片小树林黑压压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大概就是在那里,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这条蚯蚓的;于是,蹲下身子,将它,连同周遭一大块湿润的土壤捧在手里。
我坐在乳白色小羊皮单人沙发上,扫了眼子衿,上半身前躬着,整个身体形成倾倒的S型,面前玻璃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我抓起一盅茶,倾倒进口腔里。茶已经凉了,至少已经不那么烫了,而且因为不是第一泡,流经舌尖,感觉略微的苦。
我用牙签扎起枚用盐腌制的杨梅,送到舌尖。子衿回过头,他的神情流露出某种不可言说的诡异,甚至面颊轻微地抽搐下:“虻什么时候回来?”
虻到哪里去了?——我怔下神,脸上流露出茫然。我已经许久都不曾见到虻了——也许自从那次刚刚下过雪的清晨,我就再没遇到过虻,那时子衿还在异域的俄罗斯。
我回下头,虻和我的脚印蜿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此刻,城市刚刚苏醒,远处集中供热的大烟卤喷吐着灰蒙蒙的烟雾,街两侧的路灯还依稀着橘色的灯火。而所有的物质,街灯、公共汽车站牌,以及目力所及的街面都是白蒙蒙的雪。虻的手冰凉,插进我的衣兜,很快我的手也变得冰凉,脚感觉到了寒冷。
“你还会带我去海边吗?”忽然,虻的唇间喷吐出短促的白色气体,她的眼睛盯向我。因为夜里刚刚飘过雪,空气格外清新,虻口腔里的茶香也自然而然地随着短促的白色气体四得弥漫。不过和这茶香味一同弥漫的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铁锈味。
海?!——我惊讶地望向她,她却一点儿都不回避,身子更加靠紧我,眼睛继续盯向我,似乎在拷问。于是我垂下头,盯向脚下。两只脚交替起伏,踩向松软的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而大海,鲜有白色的,除了北极附近的白海。我偷偷瞥了眼虻,她还在死死盯着我,手更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满脸不甘心的模样。
“我要和你私奔!”她坚定地扬起下颔,灰白色的貂皮短大衣下的胸脯急剧起伏着。
我慌张地四下里扫了眼,忽然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但那双眼睛隐藏在什么地方,我却不知道。整条花园路只有我和虻,遥迢的街面落满了雪,雪地上没有其他印迹,洁净的像块白色绸缎。街两侧楼厦的窗户也都紧闭着,陷落于昏睡之中,一只羽毛灰蒙蒙的麻雀盘旋着,无声无息地停泊在躬着腰的路灯上面,扑簌簌地撞下几块雪。虻忽然收住脚步,站到我面前,双手分别抓住我的两条胳膊,拦住我的去路,抬起头,眸子里充满着渴望,继续追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走?!”
砉地,我醍醐灌顶般省悟,其实虻不需要我做出什么决定,她需要的仅仅是我的一个许诺,哪怕是一个虚假的许诺。但我凭什么能保证她的幸福?我窘迫地避开她的目光。刹那,她松开手,眼神黯淡起来: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一样,什么事不敢承担,只知道用张嘴来哄哄女人!”
“我们……”我脸腾地发起烧,嗫嚅道:“今晚儿我就去买票。我们到大连,还是广州?”
“不了,我不想去了。”虻却叹息声,继续向前走去。
还好,她的脚步很慢。我怔下神,立刻追了上去,重新和她肩并肩向花园路南端漫步。顷刻,我直觉到,虻不会再信任我,更不会要求我和她一起到另一座城市。有一阵子,虻渴望离开这座内陆城市,到濒海的城市,吹吹海风,观看海景,乘坐渔夫的小船,在日出或者暮落时分到海上聆听波涛的汹涌。
那么,我们是去哪座海滨城市,去Wismar(维斯马)看灰绿的波罗的海,到元山的十里沙滩垂钓,还是定居在Сочи(索契)欣赏黑色的海水,品尝俄式大餐(鲟鱼鱼籽酱,银制餐具,烛光)?——我回忆起和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时我们常常坐在窗前,俯瞰脚下川流不息的街巷,翻看着散发油墨味的世界地图册,幻想有朝一日能够海明威般走遍地球,从非洲的好望角、埃及的苏伊士、西班牙的直布罗陀,一直到加勒比海。可我们一直都囊中羞涩,甚至连去大连的路费都没有,只能呆在这座夏日炎热,冬天干燥的偏远小城里。
虻慢下脚步。虽然她不曾回过头,但我依旧感觉到她在等待我。我忙赶上去,重新和她肩并肩向前走去。冬日漫漫的雪无意识地延长了整条街的距离,在那个清晨,花园路变得如此漫长,似乎永无尽头。松软的雪吱吱嘎嘎发出被踩踏的声音,那只麻雀扑楞下翅膀,箭似地窜离开躬下腰的路灯。我歪下头,看到虻的眼眶红红的,两行湿润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看到虻脸颊上的泪水,我羞愧不安。这是我的错,既然我无法给予虻什么,就不该认识她,不该和她继续下去。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雨天,她穿着件红裙子,撑着把红色纸伞,站立在站牌下的情形。那是我们相识之初,也是不能磨损的记忆——即便我失忆症越来越严重,但那天,那一刻,和我的童年一样不曾丢失过。
不过谁知道呢,或许我这样固执的认知本身就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因为有一种说辞,能够记忆的总是已经丢失掉的;而失去记忆的却是现在正在拥有的。这样一来,我更感到矛盾,更不知道我到底丢失了什么?或者压根儿就不曾丢失过什么,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虻的唇间吐出这句话,眼睛却茫然地注视向前方。
那个黄马甲出现在我的视线内,他拐过街角,推辆双轮车子,上面随意放着雪推、竹扫帚和铁锹。显然他也看到了我,并且惊异居然还会有人比他更早地出现在街上。
“可是我想你怎么办?”我疑问道。
虻却没回答我,也许她不屑回答。她擦拭下眼泪,又赶紧将手插进衣兜。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虻第一次用这种压抑的口气对我说话。这让我吃了一惊,也使我隐约直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危机。我打个寒噤,整个身子不自然地抖了下。我想我是感冒了,或者是上一次感冒根本就不曾痊愈。一连几年,报纸上老是连篇累牍地报道流感的蔓延,禽流感,甲型流感,以及军团感菌。每一次都人心惶惶,推掇起人们对某些商品抢购的热情。
我和她的第一次,她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那一次她带着淘气与喜悦,甚至还主动迎合。抬起头,我扫了眼子衿。他还在那里拾掇那株茶树。他放下红色塑料喷壶,手里却多了把大剪子,就是园丁使用的那种,咔嚓咔嚓修剪着。子衿的动作很快,那些被修剪掉的枝叶纷纷落到地板上,没多久,地板上就一片狼藉,散发出清新的茶香味。
子衿不再说话,他围着那株茶树,眼睛似乎粘在了上面。我用食指和拇指抓住那个泥陶制作的茶盅,转动了下。淡黄的茶水打个旋,我抬起手,将它倾倒进我的咽喉。茶水已经没有滋味了,而且还凉了,很难喝。我放下茶盅,望着地上凌乱的茶树枝叶,突然感到了冷,感到似乎有什么人在窥视着我。我回下头,防盗门半掩着,那个鞋架竖立在旁边,上面乱七八糟摆放着鞋子,以及鞋油鞋擦。忽然,一阵微风拂来,鞋架上的一个蓝色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跟着那串疑似脚步声轻微响起,又消逝。
“给虻打过电话吗?”
我迷惑不解地抬起头,子衿已经放下剪刀,他瞅向我,掏出七匹狼,叨在嘴里,顺口问道。九点十七分的阳光斜洒进客厅的窗,只是我感觉不到暖。我打了个喷嚏,鼻涕流了出来。我放下茶盅,从纸抽里抽出张纸,擤擤鼻涕:
“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她没留给我……”我的声音带着滞重的沉闷,脑子里莫名地浮出海的颜色。不过,无论我怎么幻想,能够跳出我的印象只有浑浊暗黄的黄海。我曾努力让自己想象碧海白浪的港口和沙滩,想象大海的猗丽多姿,但我想象过于匮乏,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而虻,大概见到了她梦寐的海,正徜徉在椰树风光里,品尝着槟榔,吹拂着海风。不过,她到底去没去海边,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自觉地摸了下裤兜,虻那些脱落的头发还在。于是我暗暗庆幸起来:毕竟我保留了一些虻的东西,而且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突然,我打了个寒噤,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虻已经被子衿藏起来了,或者被他拐骗到了遥远的俄罗斯。我的视力渐渐模糊,子衿在我面前成为一个巨大的阴影,就像巨大的蝙蝠张开翅膀,遮住了半个天空。就在这个时刻,我似乎看到虻赤裸着躯体,以豹的姿态趴在那个六米宽的大床上,炯炯地盯向我……恍惚间,子衿的唇角飞快翘起轻蔑的笑,不可置否的笑。他打个哈欠,似乎已经厌倦了我的来访。他踱到厨房里,拿出塑料扫帚和塑料撮子,收拾着那些剪下的茶树枝叶。刹那,我又回想起和虻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日子,虻也常常拿着塑料扫帚和塑料撮子,在不足八十平方米的住宅里打扫着卫生。我知道,其实她主要不是为了清理那些污秽,而是不想让我看到她更多脱落掉的头发,以及那些脱落掉的死去的皮肤。
虻一直想把她最美好的部分留给我,这也是自从她面部皮肤开始溃疡后,就遮上丝巾的缘故,也是她突然失踪的原因。我抬头看了眼悬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发觉它还停留在九点十七分的位置上。于是我迷惑了:我到底在子衿这里坐了多久,难道时间也会给黑洞吞噬吗,或者时间真的会因为一个人的回忆而停滞,直到永远?
“不要欺骗虻,也不要欺骗自己。”半天,子衿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说道。
我打个冷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才会重新端起空茶盅,扫了眼,然后又局促地放下。茶早就凉了,而且自从子衿开始修剪那株茶树,就没再烧开水。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具:小茶盅,紫砂茶壶,随手泡、茶盘、茶托、茶池、茶洗、茶针、茶勺、茶夹……哦,一切都似曾相识,只是虻已经不在我身边……
似乎眨眼间屋子里就重新恢复了洁净。子衿拎着塑料扫帚和塑料撮子经过我身边,忽然停留下脚步,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有时我们都不要想的太多,想太多了反倒不好。虻就不会想太多,所以她才会到海边去。既然活着,就要懂得享受生活。”
猛地我吃了一惊。子衿是怎么知道虻到海边去的?一直以来,虻都对我说,渴望到海边去是她隐藏在她心里的一个秘密。那么,现在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这个秘密?子衿走进厨房,我隔着那层毛玻璃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感慨起来。接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瞥向那扇半掩的防盗门,那里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楼道里那个孩子靠着楼梯扶手,背着蔚蓝色书包,吮着右手食指,一直偏着头望向我。我额头上冒出冷汗,朝她笑了笑,她却敌意地缩回身子,警惕着眼神。一连几天,我都会在楼道里和她不期相遇,每次她都会用同样的眼神观察着我。阳光从楼道一侧的窗透进来,洒在她脸上,这迫使她眯起眼睛。我打个冷颤,摇下头,向楼下走去。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为什么处处都竖立着敌意,就像每个人脸上都刻着‘坏人’这俩字一样。
“你不是坏人,”那个夏季某日的上午九点十七分,穿着红裙子的虻和我肩并肩走在街上,杲杲阳光洒在她背上,也洒在她不时起落的两只脚上。她小小的身体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更加的短。刹那,我觉得她不应该戴蔚蓝色的丝巾,而应当戴红色的丝巾。影子紧随着她,行走在相对空旷的街上:“因为那天我喝醉了,你居然把我背回家。”
我楞下神,瞟了眼虻。她的面靥遮挡在蔚蓝色丝巾下,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我还是隐约想象到她唇角翘起丝微笑。我刚认识她时,她时不时地翘起唇角,翘起这样的微笑:我和她第一次在公共汽车站牌下相识,到旋转餐厅吃烤肉,以及坐在客厅里品茶,那些时候她总是绽露出这样的微笑。只是那些时候,现在看来实在太久远了,久远得遁在记忆里,越来越模糊。
虻说过那句话,挽起我的胳膊,亲昵地靠近我。但我却不安起来,因为我突然感到有双眼睛在窥视——就在街角某处,这目光使我不寒而栗。不,使我不寒而栗的不仅仅是这窥视的目光,还有虻喝醉那天的情形。其实虻说的不对,我并不是对虻没有企图,至少我偷偷亲吻了她,然后才给她盖上被子,掖上被角。虽然是在夏季,但那天,虻喝醉那天恰恰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室内微凉。
“那你嫁给我吧。”我唐突道。
但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句话,因为太没意义了。有子衿在,虻不可能嫁给我。刹那,我胸膛涌起汩嫉妒,割裂喉管般的痛。
果然虻沉默下去。不过,她的手挽的更紧了。这让我困惑不已,也使我茫然无措。我沉默下去。有些事情不是我怎么想,就可以改变或者左右的,尤其面对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这决定了我不可能事事都能够遂心如意。我咳嗽了几声,鼻子开始发酸。几秒钟后,鼻涕眼泪就不由我控制地流淌下来。虻松开挽着我胳膊的手,从她的红色坤包里掏出包湿巾,抽出张,递给我。
“我感冒了……”我擤过鼻涕,尴尬道:“这茬感冒,真厉害,都四十几天了,还没好……”
“不奇怪。”躲藏在蔚蓝色丝巾后面的虻缓步跟随着我,行走在这条满是阳光的街,淡淡地说道:“你总是感冒,一年四季,每季都要感冒,我都已经习惯了。”
这时,突然一汩玫瑰的香味涌进我的嗅觉。我打了个寒噤,慌张地四下里张望。其实没必要四下里张望,这条较为偏僻的街,街面上鲜有行人,只偶尔有几辆车停靠在路边,所以我的目光很快停留在九点十七的位置上——也就是右前方的十字路口出现位白衣女子,她拎着廉价的仿LV包,戴着茶色墨镜,站在辆黑色大奇瑞面前,也在朝我和虻这个方面张望。发现我也在看向她,这白衣女子摘下墨镜,裸露出她白皙的面靥:玫瑰的香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刹那我的心脏砰砰地加速跳动。我迟疑下,第一个念头就是掉头逃离这条街。接着,我强迫自己镇静,继续缓步向前走去。大概虻也感觉到我的紧张,她甚至收住了脚步。
“依兰!”虻扬起手,向那白衣女子大声打着招呼,似乎就在这转瞬间她的感冒已经痊愈了,神情也出奇地好起来。
依兰却没笑。等我们稍微走近些,她的嘴唇翕动下,突然迸溅出句:“真是俊男靓女呀!”说这句话时,她直盯着我,脸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靓什么呀,我都这样了。”虻瞥了我眼,扭动着腰肢,大方地迎向前:“我哪有你靓呀,没看到我都毁容了吗!”说着,虻掀开蔚蓝色丝巾,故意乜斜我一眼,那眼神里飘出淡淡的暧昧。说过这句话,虻索性摘下蔚蓝色丝巾,捏在手里,裸露出她面部溃疡的肌肤。
虻很少做出这样扭腰挎腚的动作,她总是淑女般款款着姿态。我吃惊地轮流望向她和依兰,额头泌出了汗。不止额头,手心和身体上也在出汗,鼻涕也不争气地流淌下来。我的身体因为感冒而虚弱不堪,似乎每次微小的打击都会击倒我。
依兰却停止了这个话题,她笑吟吟地将车钥匙套在右手食指上,抬手转了个圈:“子衿什么时候回来?——要是他回来了,告诉我一声,我有事情要找他!”
子衿?!听到这名字,我脸上隐隐发烧,胸膛里那颗心加速跳动起来,额头莫名地沁出汗。我打个寒噤,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我,直剌向我的脊背。那么是谁在窥视我?显然可以排除依兰是那个窥视者。于是,子衿的嫌疑增大了。但会是他吗,他不是在俄罗斯吗?而且,依兰又怎会在这条偏僻的街上,直觉告诉我,她是特意到这里等待我们的。可就连我和虻也是临时决定的。我迷惘了。
“好的,子衿回来,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虻也笑吟吟的,她乜斜我眼,似乎在嘲笑我的胆怯:“不过,我现在要走了;”说着,她提了提那款红色坤包,使它更舒适地挎在肩上,催促我:“你也跟我一起吗,你不是要我帮你看电话去吗?”
顿时我尴尬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虻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并不需要电话,也没说过要买电话的事情。可虻却自作主张,使我被买电话去。我不敢看依兰,不敢面对她的目光。我只能望向虻,投注过去一丝责怪。可虻笑吟吟的,表情里明显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意味。于是,我被无助包裹着,半垂下头,吱唔地应了声。
依兰没再吭声,她重戴上墨镜,站立在大奇瑞前,高傲地抬起下颔。不过我依然能够感觉到透过墨镜镜片剌向我的怨恨。和这怨恨同时剌过来的,还有另一道窥视的目光——那目光剌向我的脊背,似乎在鞭挞着我,嘲笑着我。
“你和她去吧!”依兰看出我的犹豫,抱怨地说道。
“走呀!”已经走出两步的虻回过头,催促道。
砉地,不确定的记忆闯进我的大脑皮层:那辆车,那辆大奇瑞看着如此熟悉,尤其前面的挡风玻璃前还悬挂着毛泽东在陕北的印刷品——这让我想到子衿的那辆奥迪A6/2.0T,在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前也悬挂着相同的物件。不知从什么时起,许多车辆相同位置上都悬挂着这位伟大领袖的头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戴着八角帽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满脸福气的,以及垂暮之年面部肌肉已经开始松驰的,他的地位俨然是尊神,可以和佛祖、耶稣、真主的地位相提并论,甚至远远超过后者。据说,五十年代的藏民们就已经开始在民歌里将他和活佛并称。
我见过她——见过依兰吗?我迟疑着想到这个问题,胸膛里的疑惑更深了。不过,从虻和依兰的对话里,我感觉自己一定认识依兰,而且很熟。但此刻我的记忆如同一团浆糊,乱糟糟的,没有头绪。我这样思忖着,视线不由地和依兰的视线交错在一起。她的面部虽然还保持着笑容,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分明是责怪。于是,我涨红着脸,不敢再望向依兰,低垂着头,紧走了两步,试图追赶上虻。此刻,虻缓慢向前走着,缓慢地将那块蔚蓝色丝巾重新戴上遮挡住面靥。刹那,记忆里的时间相互混淆,混乱不堪。站在楼道里,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突然迸溅出的‘依兰’这个白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闯入我的记忆中的。但直到那一刻,我明白,这个依兰的确存在,并且和我的关系不一般,否则虻就不会那些恼怒了。而且无论依兰还是虻,似乎都有权利对我生气,都有权利向我发脾气。
重新追上虻,刚往前走了两步,我的手机就奏起阿木的歌喉。掏出手机的刹那,虻也探过头,一把将我的手机抢过去,转过身,躲避着我抢夺的手,按起键盘,嘀咕道:
“什么人呀,有什么事儿,刚才怎么不当面说?!”
我直觉到,那个电话是依兰打来的,所以我才回过头——果然,站在大奇瑞前的依兰手握着手机,正瞧向我这个方向。虽然距离遥远,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幽怨的眼神。不过,我只看到她同样恼怒地将手机端到胸前,盯向手机屏幕,嘴唇翕动,然后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而我身边的虻,却没再把手机还给我,她一直握着它,加快频率,执拗地向前走,不管我能不能跟上她的步伐。遮挡她面靥的那方蔚蓝色丝巾给她带动的微风,不时轻轻地飘扬。
“和我在一起,不许想别的女人!”蔚蓝色丝巾后面的虻严厉地告诫道。
我们就这样一直拐过街角,虻才放慢脚步,等待我赶上来。她手里握着我的手机,依旧保持着沉默,似乎谁招惹到了她。虽然这条街比较偏僻,但街两侧的招牌还是不少,小薇食杂店,贞顺狗肉馆,大唐通讯,联通无限,俄罗斯风情园,雨天路滑请您注意交通安全。有些是商店或饭店招牌,有些则是耸立在钢铁架子上的广告。其中那个俄罗斯风情园和交警警示牌并肩竖立,面画上的警察似乎在向那三点式的异国女郎敬礼。
“明天子衿要请我们吃饭……”忽然,虻开口说道。
子衿回来了吗?!——不知道为什么,每逢虻提到子衿,我胸膛里都会涌起莫名的恼怒。接着我又想到刚才和依兰的邂逅。也许虻见到依兰的刹那,同样地恼怒,所以她才会故意提起子衿。
“我不去!”我不安地左右扫了眼,执拗而敌意地拒绝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但我看不到。拐过街角,整条街的街面上,除了那条瘦弱的黄毛狗,除了那几株恹恹的小杨树(大概栽种下去还不足两年),就再没有别的生命体。
虻没再说什么,她只是胜利般地将面靥转向我,隔着飘动的蔚蓝色丝巾哧哧地笑出声。然后叹息声,重又沉默下去。过了会儿,她挨近我身边,挽起我的胳膊,就像没遇到依兰前一样,只是她俨然失去了喜悦。我的胳膊无意间触到她柔软的胸脯,砉地另一种感觉涌入我的思绪:我想,她的这种感觉羼杂着某种抑郁与担忧。
“知道吗,”忽然,虻拽着我的胳膊,一边走着,一边将她苞谷虫儿般的唇贴近我的耳朵,轻轻地告诉道:“依兰的脖子上挂了道符,听说是从小儿就挂在上面的,只能在她结婚那天才能把符摘下来;”停了停,她恢复了正常的走路姿态,继续讲道:“她小时经常生病,后来认了棵老树当干妈……”
我却不知道虻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我的目光艰难地翻越过重重记忆,翻越过猫眼,窥视向楼道。那个靠着楼梯扶手,背着蔚蓝色书包,吮着右手食指,一直偏着头望向我这一侧。她似乎观察到猫眼后面隐藏起来的我,敌意地缩回身子,警惕着眼神,后退两步,险些给向上的台阶绊倒,然后急忙回过身,背对着我,慌慌张张地奔跑,上楼。我倒吸口凉气,回过头。不远处就是那张破碎的玻璃茶几,狰狞的玻璃残齿竖立着,最上面尖尖的位置沾染着道已经凝固发黑的蜿蜒的血渍。我感觉到了冷。湿冷的空气渐渐穿透墙壁,以离子的方式拥挤进这套住宅,整间屋子散发着被铁锈味贯穿的奇怪味道。我又恍惚看到虻坐在玻璃茶几旁,惬意地端起紫砂茶盅,慢慢品味,她那件红裙子就斜挂在后面的实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