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古城江间龙蛇斗(6)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3-10-06 11:54:23 字数:4408
护国、护法战争以来,四川就陷入军阀混战之中。民国九年(1920)前后接连发生的“倒熊(克武)之战”“靖川之战”“驱刘(存厚)之战”虽然主要战场在川西成都和川东重庆一带,但也波及到顺庆、合州等地。军阀们今天我同你打明天又同他打,时而联合时而争斗,抢地盘,夺粮饷,打得不可开交,都是为本派系谋取利益,哪有心思去管地方民生和社会治安,混战之下,更造成大批无家无食的饥民流民。在这种情况下,嘉陵江边的土匪又猖獗起来。有人粗略算了一下,从顺庆经合州到巴县白(北)碚镇沿途,大大小小的匪棚子有七十多个,过往商旅时常遭到侵扰抢劫,因此商家都说,在这条江上做生意就如同“在血盆里抓饭吃”。但是,为了养家活口日子过得下去,再难再险也要闯,这几乎成了顺庆船家商户的生存法则,德隆货庄自不例外。
货船轻盈地行进在江面,被划开的水流像一条条丝带不停地往船后飘去。天清气朗,江水碧绿,水波卷着银白色浪花在船舷边闪耀,不禁让人想起小儿女们手拿蒲公英吹出一朵朵细小的绒花。
林炜和坐在船头,眼睛盯着水流,心里想着生意上的事。
货庄这趟一共走了三只船,自己两只,租用一只,装的全都是生丝,多部分是常俊民、何慎之、乔子瑜几位老板合股开办的吉庆丝厂生产的,余下的是盛克勤、王理臣、常德源等六人创办的六合丝厂生产的。吉庆丝厂的叫“醒狮”牌,含意是东亚睡狮已经醒了,牌子老、产量大、品质好,早已扬名;六合丝厂的叫“金鹿鹤”牌,取六人合办创优之意,因盛克勤精心改良,竟有后来居上的势头。两家丝厂的生丝占了顺庆丝业半壁江山,运销重庆、汉口、上海,还远销英美等国,蜚声海外。接下这两单生意,不仅货庄有比较丰厚的进项,更是为家乡丝绸业发展尽力,意义责任都十分重大,已经同重庆接货的商家约好了的,临行前常老板、盛大哥还不约而同来到货庄,郑重嘱咐一定要完好无损、如期交割。
接货之前,林炜和同曾老大、赵春林、黄树青等人一起谋划,做了周密的安排:装货全在晚上秘密、分散进行,挑选得力人手掌船跟船,行船当快就快当停就停尽量躲开棒客的拦劫……
经过一天多紧张的行程,太阳落山时到达合州。林炜和依照惯例上岸去税所和驻军江防队缴纳厘金、江防捐,私下里给经办人分别塞了二十块“袁大头”,运销总值便少估算一半。税捐苛重,贪墨成风,也只有用这种手段来应付了,他妈的,这是个啥世道啊!
回船后,吩咐大家早点歇息,明天赶早出发,只要闯过盐井坡,问题就不大了。
顺庆城紫竹巷有几个院子,白天静悄悄的,一到傍晚门楼挂起红红的丝绸灯笼,响起丝竹弦歌声,立时就热闹起来——城里几个小有名气的妓馆就开在这里。那年头兵荒马乱,其他生意都不大好做,唯有这青楼营生倒是不减其风采。官绅军警、行商坐贾、骚人墨客、膏粱子弟常来这里寻欢作乐逍遥风流,连一些小贩工匠凑起几个银壳子也要来尝尝“味道”。老鸨龟头们从不无故拒客,来的都是财神爷,一律笑脸相迎,无非是客分几等,按等次价目分别招呼而已。
这天晚上,吴有才就在留香院号为“二阶”的小房里。
不久前冯幺妹怀上第三胎,依早先定下的规矩,孕期不许他挨身。不过这时的他已不同以往,衣兜里有几个钱了,钱壮色胆,心思就不那么安分。听一个街坊朋友吹嘘嫖妓的经过情形,欲火升腾,便在他撺掇下来这院子。老鸨见他是初客,特地挑了个颇有风月经验的叫小云的女子伺候他。小云刚过十九,已经在留香院做了两年,虽说不上十分漂亮,但娇小玲珑肌肤如雪楚楚可人,说起话来莺声燕语又善解人意,都是冯幺妹比不了的。奉茶侍酒后,宽衣解带将他拥入被中,见他还有些紧张惶惑,便偎在身边柔声安抚,拉着他的手将自己丰腴细滑的身子上上下下摸了几个来回,挺起双峰在他嘴吧边胸脯上不停拂拭搓揉,竟让他顾虑全消发作起来……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吴有才被迷住了,成了这里的熟客。
“吴哥,你明晚还要来哟!”小云搂着完事后昏昏欲睡的吴有才嘱咐道。
“不……不行……货庄有……有事。”吴有才喷着酒气喃喃地说。
“那后天一定要来啊,我等你。”肥硕柔软的乳房又靠拢去,一支秀腿也搭在他光赤的下身上。
吴有才费力地睁了睁眼,摇摇头:“来……来不成。”
“不——不嘛!”小云扭动着撒娇,“为啥来不成嘛……”
“后天……船……要下……重庆……”话没完,鼾声已经响起。
又过了一会儿,小云轻轻抽身下床,披上衣裳,看了看熟睡的吴有才,悄悄打开房门走出去……
天刚蒙蒙亮,三只货船鱼贯而行悄悄过了盐井溪,来到余家沱附近。东方渐渐发白,江面上漂浮着浅蓝色的薄雾,又将是一个晴朗天,这是行船的好天气,船上众人齐心协力把船划得像燕子掠水一般,都想早点到达澄江码头。从那儿开始到白碚以下二十里就是江(北)巴(县)璧(山)合(州)特组峡防营管辖的地方,棒客们忌讳官兵,一般不在那地界生事。
这趟水走得太顺利了,让林炜和有些不敢相信。他走出货舱来到船头,打望前方水道,突然发现两岸的山石丛林中有不少人在奔跑,手里似乎都挥舞着什么东西。不好,有棒客拦路!这时赵春林也来到身边,一见这情形,急忙回身喊道:“兄弟们,准备好家什,闯过去!”
三只船都加快了速度向下游行驶,刚转过一道湾,就看见滩口下像人字雁行样排列着二十来只木船和竹筏子,紧紧封住了水道。“炜和你看!水路旱路合起来怕有百十来人,硬闯肯定不行。”赵春林一面打手势让货船走慢点,一面说,“起码是三四股土匪。怪了,他们是咋个邀约起来的呢?”
“走这趟水的消息遭泄漏了,十有八九是邓家传了话。”
“是哪个狗日的漏屁眼?要查!查出来好生收拾他!”赵春林恨恨地说。
林炜和紧皱眉头:“要查也是今后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一定要设法保住这批货!春林哥,告诉兄弟们,莫要来横的,忍着点,千万莫把那几爷子惹毛了。”
货船缓缓地下了滩口,立即被团团围住,土匪们挥舞着刀剑棍棒意欲抢上船来。林炜和站在头船上,旋转身子向四周行了个抱拳礼,大声说:“众家兄弟莫忙!今天算我们运气不好,被大家赶上趟子了,我们认赌服输。船上装的全都是生丝,兄弟们拿去也没得用场。请各路当家的出个头,看啷个的?好说好商量,水上生意是个长流水,这回过了还有下一回嘛!”
经过一番交涉,黄树青和船伙计连同货船被扣在江湾里,林炜和、赵春林、吴有才三人被押到岸上,朝一个农家院子走去。林炜和回头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一切由我来讲,你们都莫出声,二人会意地点点头。吴有才也许有些心虚,畏畏缩缩地掉在后面。
这是一座单家独户的小院,院坝里杂草丛生,草间踩踏出杂乱的脚印,房檐下粘满尘灰的蜘蛛网在风中飘来荡去,可见这里平时并没人居住。正房堂屋里坐着四个容貌体态各异的汉子,林炜和一眼就认出,最右边那个就是曾家沟那帮土匪的裘老二。真是冤家路窄呀!这回肯定要多费些周折了。
林炜和给坐上诸人打躬行礼后,报了货庄和自己的名号,然后谦恭地请教各位的“宝山”、尊姓。众头目都是在这一带横行已久的,当然不怕一个在押的商户知晓点皮毛,都傲气十足地亮出名头。林炜和一边点头示敬,一边在心里盘算:啊,华蓥山来的,姓刘,莫非是刘爷爷的侄儿?九峰山隔盐井坡不远,这个姓王的会不会是庹大爷那一股的呢?还有西山坪的赵家帮,啊!华蓥山和西山坪离顺庆那么远,应该是别人邀约来的……轮到裘二当家时,他阴恻恻地笑了笑,我们算老相识了!就闭了口。
“咋个的,林老板,人你都认得了,该谈点正事了吧?”坐在中间靠左的刘老大发话了。
“谈正事,谈正事。”林炜和又打了一躬,“各位大爷想必都派人查验过了,船上装的尽是些生丝。这东西山寨里用不着,要运到重庆、上海才值价,是不是?”
“你少在这里咿呜呀呜的!”裘老二不赖烦了,鼓着一对水泡眼打断他的话头,“你就说,拿好多黄的白的出来!”
林炜和已经断定,这次遭拦截是邓家给曾家沟传了信,他们怕实力不够,便联络其他几股棒客一道来的。打蛇要找七寸,老子先就从你龟儿子这里开头!想到这里,他放开了嗓音:“裘二爷,您莫急嘛,我们这是第二次打交道了。我想问问,你们这回来拦路,顺庆青居盐帮的邓永富又出了多少银子?”
这一问来得有些突然,裘老二不知如何应答,满脸憋得通红,过了一阵才吼道:“他出多少关你毬事!你狗日的扯这个做啥?上前年砍筏子的账还没算,这回要一路了结!”
龟儿子上钩了!林炜和望了望其他三人,见他们都皱眉对视了一下,心里更有底了,扬头说道:“裘二爷,话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们行商的和在座各位都是吃河饭的,都讲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既然邓家出钱请各位来出这个扛头,那笔钱各个山寨都该有份,若是哪个吃独食,那就是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说是不是?”
裘老二被激怒了,从座椅上跳起来抡起拳头就要开打,被华蓥山老刘喝住:“老裘,莫急嘛!先听听他说些啥子。”这几股棒客中实力最强的是他们,裘老二虽老羞成怒,犹豫一下后还是坐了回去。
“谢过刘大爷!”林炜和抱了抱拳,继续说,“至于说到砍筏子,也是不得已的事。成都杀赵尔丰那年春上,我就听山寨的庹云亭庹大爷讲,吃这条江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是只要钱,不要命;二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毁船毁货不绑操船人。因为把事情做绝了自己也就没饭吃了。可是裘二爷你们呢,接了邓骚骡子的黑钱,估到要烧船烧货,我们是遭逼得莫法了才死命对抗的。我们虽然砍了筏子但没伤你们一个人,按江边各山寨多年的做法,一单活路就讲一单事,跑脱了就是运气,不出人命就不倒挂金钩,可是你偏偏要扯老账,就不怕把这回的生意搅黄了么?”一席话说得裘老二张口结舌,呼噜呼噜喘着粗气。
九峰山老王清了清喉咙,发话了:“刚才林老板说的没错,我们庹大当家确实是那么说的,这回下山前他又扎咐我们,河上的规矩不能破,破了对大家都莫得好处。”他向左右看了看,见身边二人都微微点头,然后转向裘老二,“裘二哥,兄弟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做事也该敞扬点,不该瞒头瞒尾的。现今事情都说穿了,那邓家出的头钱就该添在这单生意里头伙起算!”
裘老二见坐上几人都对自己有些不满,心里虽不舒服,但毕竟理亏,只得勉强应承,随即把火气转到林炜和身上:“姓林的,你狗日的挑拨是非,这笔账老子先记到起!你就说,拿好多出来?”
林炜和眉头一扬,也做出生气的样子:“吔——裘二爷,明明是你们想吃独食,啷个说我挑拨是非呐?我不过实话实说嘛!你问我们拿好多,我就一句话,邓家出了多少,我们就添一倍!”
“放你妈的屁!”裘老二又猛地站起来,指着林炜和大吼道,“少了三千块你娃休想跨出这个院子!”
林炜和也来气了,一扭脖子说:“裘二爷,你要赶尽杀绝嗦!我们德隆货庄是几个船二哥凑起来的,整了这些年,家底不过几百两银子,这三船货总共才三千来块,还是帮人家运的,我们只赚点运费。”他转过脸望着另外三人,“几位当家的,炜和今天遭逼到这个份上了,我也说句狠话,就这几条命,要杀要剐任随你们!反正我们在顺庆也还有几十个弟兄,家里还有一堆大娃细崽,都会记到这笔账的!”
见他两人都把话说绝了,刘老大一时权衡不下,侧身同两个头目叽咕了几句,然后说:“今天就说到这里。先把他们押下去看管好,我们商量商量,明天再了结这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