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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3-09-17 19:13:31      字数:10279

  淮海回到了连里。由于在这次抗洪中救人的突出表现,淮海和七班副班长常宝传都被批准入党了。回来后的第二天,营党委书记、教导员武亦文找淮海谈话,他说:“组织已决定我转业了,我很高兴能在最后批准你入党。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会成为一个好战士的。你还年轻,有文化,出生好,以后在部队会有前途的。我已经跟宗指导员讲过,让你继续留在部队。”
  淮海的眼睛湿润了,对教导员生出无限感激之情,他说:“教导员,您是个好人,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帮助的。不知您转业安排在哪里?我有个本家叔叔现任江苏省委组织部长,我父亲还有许多老战友在省里任部门领导,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助您。”
  教导员说:“回福建老家,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在省商业学校。”
  淮海说:“省商校是省商业厅的下属单位,福建省商业厅厅长是我父亲的老战友,有什么事我可以请父亲帮你。”
  教导员说:“谢谢你,以后有事再请你。开始我是在老家莆田的一个商办工业企业搞政工,后来省厅领导听说我是人民大学毕业的,学的又是“国内贸易”专业,就将我调到省商校,还担任了教务科副科长。这个工作我很喜欢,就是学的知识都已经忘了,空剩了一个牌子。”
  几天以后,淮海又被抽到团宣传队。宣传队走了几个人,又新来了几个人。敲扬琴的陈保明调到工程兵部文工团去了,云海滨改敲扬琴,和淮海同连的罗维来吹笛子,罗维的笛子吹得比云海滨好,但他持笛的姿势是反的,现在正好可以和云海滨一正一反,搞个二重奏。管国栋被抽调到省军区宣传队,机械连的芮金坤和二营四连的王立调来拉二胡,又增加了一个拉坠胡的河南兵。没有见到夏红莲,团司令部作训股股长陈建国调到军区测绘大队任副参谋长,他的爱人一连的副指导员还爱珠也一起调走了,一连女兵排的排长升任副指导员,女兵排一班班长夏红莲当了排长,不能再来宣传队了。宣传队的男一号、演郭建光、杨子荣的刘志勇也没有来,听说今年要让他退伍,他和虞娜谈恋爱,领导多次找他们谈话,他们口头、书面做了几次检查和保证,但一直没有断绝关系。就在接到来宣传队的通知的那天,淮海晚饭后到响洪甸水电站宿舍区去寄信,在邮电所后面的小树林边看见了刘志勇和虞娜,虞娜从后面抱住刘志勇,脸贴在刘志勇身上。淮海见了非常伤感,这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吧。他由此想到了自己,如果今年也退伍,那次曙光送他出院,也成了他们的最后的诀别了。但他又进了宣传队,这表明了今年连里可能没有让他退伍的意向吧。
  一天上午,宣传队到附近农村作彩排演出,中午回来后,宣传股一位干事告诉淮海,上午他们连副连长打电话来,叫他抽空回去一趟。他知道是为了今年退伍人员的事,临来宣传队时,他曾拜托过副连长。下午,他请假回到连里,副连长告诉他,连里今年的退伍方案已经决定,七班4个七一年兵,班长曹大财、副班长常宝传和团小组长“麻公公”三人退伍,淮海留了下来。方案现已报营党委批准,最后还要报团政治处批准,但应该不会有问题。原先他担心潘长寿会反对,但有组织股张股长和武教导员为他讲话,他反对也没用。储义民、李建群、曹大财、戴国强等全连所有担任班长的七一年兵都退伍了,七一年的兵所剩无几,这样他就可以当上班长,说不定还能当上副排长,等到曙光毕业时,差不多也能提干了,那时再请曙光出面将他调走,他和曙光就永远在一起了。他立刻将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曙光。
  淮海在抗洪中受伤住院,并没有写信告诉家里,但父亲后来还是从陆建国的父亲那里知道了此事,就不想让淮海再留在部队了,他知道儿子性格比较鲁莽,容易冲动,实在让人不放心,于是在淮海入党以后,父亲就写信叫他今年退伍,郑丽知道后,也一封接着一封信要淮海退伍,并准备和淮海的母亲一起到部队来看他。淮海立即写信叫她不要来,并告诉家里,连里已经决定,他今年不退伍,他还要争取长期留在部队。
  可是,到了12月下旬宣布退伍命令时,淮海却突然在宣传队接到了退伍通知,这让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像常在电影纪录片中出现的那个点头哈腰的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在中国访问期间突然听到了国内发生政变的消息一样。他去找团组织股张股长,张股长说:“不会吧,让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他到政治处了解了情况后告诉淮海:在连里的退伍方案确定以后,副指导员又到营党委、团政治处找领导,让淮海退伍是政治处的决定。
  团政治处怎么仅凭潘长寿的反映,就作出让淮海退伍的决定的呢?
  在淮海出院回到连里后,刘玉林对他说:“你这个党入得可真是不容易啊!在支委会研究通过时,副指导员坚决反对,说:‘还要考验,《党章》上又没有规定抗洪表现好就符合入党条件,这是两码事,去参加抗洪的人,难道个个让他们入党?’我和副连长当面和他力争,我说:‘你还考验他什么?他在抗洪中的表现影响很大,团政治处都报到省军区要求给他嘉奖,这就等于是火线入党。’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他才不再反对。”
  当时淮海已经知道,他入党主要是武教导员和宗指导员的意见,潘长寿虽然表示反对,但也只是说说而已,表明一个态度,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副连长当面力争是有可能的,而刘玉林不可能当面力争,至多附和副连长的意见,投个赞成票,他在家时是个走村穿巷卖豆腐的小贩,人们都说他卖豆腐不用钩子秤,用托盘秤,连水带豆腐一起秤,从不做让自己吃亏的事。他对淮海说这番话的目的,也就是要表明自己在帮淮海入党的事情上,是起到很大作用的,可以向淮海的父亲交差了。然而,尽管淮海知道刘玉林的话里有很大虚的成分,心中还是燃起了对副指导员的万丈怒火,他到这时还不放过我,真想立刻给他个颜色看看。就在这时,潘长寿来找刘玉林,见到淮海,说:“路淮海,这次住院时间可不短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养得又白又胖的……”他这样其实是在向淮海示好,但淮海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甩着脸色走了出去。淮海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导致他为了能和曙光在一起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于流水。
  后来,到研究今年退伍人员名单时,宗指导员担心潘长寿反对淮海留下,心中踌蹰,一直拖着。说来也巧,正在这时潘长寿父亲病故,回家办理丧事,宗指导员就开会将此事定了下来。潘长寿回来后,知道今年退伍人员中没有淮海,就到营党委反映,此时武教导员已经转业,负责营党委会工作的营长吉宜谋听了他的话后,说:“你所反映的这些问题,我们都知道,都是过去的事,他早已改正,不能将人看得一成不变,谁没有犯过错误。他又在这次抗洪中表现突出,省军区都发了《嘉奖令》,地方党组织也写来了《感谢信》,又送来锦旗,影响很大,。你可以保留个人意见。”副教导员苗立功也对他说:“让路淮海留下,是出于部队建设的需要,考虑到他还比较年轻,又有一定的政治理论水平,这是你们连支委会作出的决定,并不是宗指导员个人的决定,营党委也已经批准,如果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不能随便推翻。”
  潘长寿说:“你们这是‘一手遮天’,但是‘天外有天’,我还要到团政治处去反映。”
  团政治处代理主任倪胜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最近,政治处黄主任当了副政委,政治处由他主持工作,就更加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甚怕在工作上出一点点差错,更何况一年一度老兵退伍这样的大事,当他听了潘长寿的反映后,立即敏锐地从中发现了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为此他专程来到一营。听了一营几个领导的意见后,他说:“你们这些话我都赞成,只是三连副指导员说他还有‘男女关系’的问题,请你们再考虑考虑。”
  副教导员说:“那也不能说是‘男女关系’问题,只是和地方女知青通过几次信。”
  倪副主任说:“那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副教导员说:“那个女知青在一个乡镇新华书店工作,路淮海去买书,以后女知青给他邮寄过书,也写过几次信。但路淮海主动将这事汇报了连里,并不再给对方回信。连里对这事也很重视,专门去作了调查,那女知青已回城上大学,书店里的人都说从没听说过有这事。”
  倪副主任说:“那就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
  副教导员说:“可以这么认为。”
  倪副主任又说:“这事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问题,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这还是潘长寿同志提醒我的,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们不仅仅是通信,而真的是谈恋爱的关系,而且现在还在暗中来往,怎么办?这种事谁都不会公开的。这可不是一般性的问题:第一,部队和地方谈恋爱,本身就会影响军民关系;第二,和知青谈恋爱,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第三,这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女知青的父亲是省人事厅厅长,万一被她父母知道,找到省军区领导,对我们部队影响可就大了,不仅我们要负责任,团首长也要受到批评……”
  营长听后说:“倪副主任说的也有道理,是不是再请三连慎重研究一下?”
  倪副主任说:“那样不妥,这事不是还没有证据吗?只能我们在座的几人知道,要是传扬出去,我们的工作会很被动的,特别是对路淮海本人,讲话更要注意。。”
  事情就这样被逆转了,而且被曙光说中了,真的是毁在了潘长寿手上,淮海就是有超凡的想像力,也不可能想到是这件事让他离开了部队。他去找黄副政委,黄副政委说他不了解具体情况,叫淮海去找政治处倪副主任。倪副主任对淮海说:“你向我要理由,我可以告诉你,这没有什么理由。我们国家实行义务兵役制,服役期满后离开部队,是正常的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在批准哪个人退伍时,并不考虑还要什么理由,一切都是从部队建设的需要出发。现在退伍命令已经宣布,军令如山,不好更改,如果不想退伍的人,都像你这样来找我们,那不乱套了吗?你不要再去找任何人了,任何人也不可能改变这个决定。你现在已是共产党员,要服从党组织的决定,我们可以给你做一个比较好的《鉴定》,这对你以后的政治前途是有帮助的……”
  淮海从倪副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一下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身在河对岸的大山里、第一次和曙光来过的那个地方。宣传队准备晚上为他举行送别晚会,但到处没找到他。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夜晚的大山里,死一般地沉寂,只有北风撼动枯树败叶、发出野兽绝望一般的低嚎声。半夜时分,他隐隐听到有人在喊他,又看见南边闪动着几点亮光,不一会儿,有几个人随着喊声和亮光走到他所在的山坡的下面,手电筒的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在黑暗中,他隐约看见,是宣传队的张指导员、李兰江和王立,但他们没有看见他,因为他从头到脚,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白霜。他们打着手电筒喊叫着走开了。
  淮海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夜,到天明后才回来。他的失踪,惊动了整个团部机关,团长、政委都到宣传队来问情况,也惊动了一营和三连。最紧张的是团政治处倪副主任,如果淮海发生了什么意外,他这个代理主任可就代不下去了,说不定还要受到处分;他开始感到后悔,仅凭那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让淮海退伍,的确有失公道,他没有想到,淮海对退伍的反应会那样过激。早晨听说淮海回来后,他的心才放了下来,可随即又转为愤怒,问向他汇报的宣传队张指导员:
  “他人现在哪里?”
  “在宿舍。”
  “走,让他把事情说清楚,太不像话!”
  张指导员说:“人已回来,没出什么事,我看就算了,况且他已经退伍。”
  倪副主任说:“不行,退伍人员要是都这样,我这个主任还当不当!”
  可是走到半路,他冷静了下来,“是啊,他已退伍,还会买谁的账?我可不要自讨没趣”,于是对张指导员说:“这样吧,我不去了。团长、政委都到军区学习去了,临走时指示,一定不要出什么漏子。你回去找他谈谈,然后叫他回连里去,越快越好。”
  张指导员来到政治处宣传股,找到新闻干事,然后回到宣传队宿舍,见淮海已经把被包捆好,拿着东西,正准备离开,他就将宣传队全体人员,集中到东边的大桥边,请新闻干事拍了很多照片。张指导员又要用车送淮海,被淮海谢绝。
  淮海和宣传队全体人员一一握手告别后,离开团部,往连里走去。当走到水电站宿舍区时,他走进了邮电所,接通了后方医院五官科病区的电话。他多么希望从电话那一头传来的,是那让他激动的声音,他现在是一个孤立无援、无依无靠的人,只有她才能帮助他,然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宋曙光去基层巡诊还没有回来。曙光曾在上次来信中说,她近期要到基层部队巡诊,元旦前后才能回医院,行踪不定,叫淮海把信还写到医院里来,如有急事,就给她姐姐打电话,让姐姐跟她联系。他又将电话打到医院内科病区,不知曙光的姐姐今天是在门诊还是在病房,可是接电话的人说,宋曙云已调到军区总医院去了,“什么时候调走的?”“今天上午刚离开。”这让淮海没有想到,怎么就这么巧呢?那头电话早已搁下了,他还呆呆地拿着话筒站在那里。长途电话间的门被敲了几下,随后邮电所的一个职员推开门问:“你打好了吗?”淮海愣了愣神,说:“还没有。”又将电话打到王志红办公室。电话铃响了一阵,然后医院总机说:“对不起,王副政委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淮海给王志红打电话,有两个顾虑:一是他会不会也和曙光的姐姐一起调到南京去,刚才医院总机的话,解除了这个顾虑。二是他肯不肯帮忙联系曙光?但现在也只有这一线希望了。停了几分钟后,他又请医院总机将电话转到王志红办公室,这一回电话在响了好一会后,终于有人来接了,淮海连忙问:“是王副政委吗?”对方回答:“我是后方医院政治处吴秘书。”淮海说:“请王副政委接电话。”对方说:“王副政委到军区参加学习班了。”“什么时候回来?”“半小时前刚走,一个星期以后回来。请问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喂,喂、喂,请讲话……”“半小时前刚走,曙光的姐姐肯定也是和他一起走的,如果不是拍照,不是正好可以找到他吗?”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淮海走出邮电所,一转头看见后边的一片小树林,想起了那晚见到虞娜和刘志勇在那里相会的情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快开饭时他回到了连里,新任排长、原八班长崔建到连部去报告后,连长和副连长来看望他——宗指导员到地方去接兵了。连长说:“路淮海,你跑哪去了,让大家找了大半夜。没出息,退伍就退伍吧,又不是让你去送命。”连长走后,副连长把淮海拉到一边说:“事已至此,想开些,好在党籍已解决了,我看回去比留下好。一连女兵排的排长,今天一早来问你的消息,她好像很着急,你是不是到她那里去看看。”淮海的心中突然又闪过一线光亮,“我怎么没想到她呢?李副团长现在可是政委了”。
  吃过午饭,淮海匆匆来到一连。夏红莲一见淮海,把双手在胸前一合,吃惊地说:“小路,你跑哪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淮海就把让他退伍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听后说:“你才20岁,又在抗洪中受到嘉奖,退伍太可惜了。不过也不要太在意,你父母都是干部,关系多,到地方可能会比在部队更有前途,回去也好。”
  淮海说:“我并不是为了前途才想留在部队……”于是又将他和曙光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她。
  她听后又一次吃惊地说:“什么,你和宋曙光已有4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太可惜,太可惜了,不然可真是前程远大啊。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淮海说:“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夏红莲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呢?现在来不及了。”
  淮海说:“来得及,还没离开部队,政委说一句话就行。”
  夏红莲说:“不是,老李到军区参加学习班了,今天上午刚走,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淮海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夏红莲摇摇头又说:“不行呀,不是我不帮你,真的,这次是军区团级以上干部学习班,规定不准请假,不准和外界联系,不准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听说中央又在酝酿开展一场政治运动,是打招呼、统一思想,团里几个领导都去了。”
  淮海这一次失望,比前几次失望都更强烈,他痛恨自己,怎么竟会错过这样绝好的机会的呢?这本来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解决的事,可他偏偏没有想到;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上层开展的政治运动,怎么最先影响到的,却是他这个毫无关系的小人物的命运呢?看来这都是天意,至此,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淮海离开一连,心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脚也不知该往哪儿迈,信步穿过一片麦地,来到东边老乡居住的村子里。当初刚来到这个山沟里时,没有营房,他们就住在这个村子里,以后只来过一次。这里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到处一片安祥,空气中满含着干草、树林和牲畜粪便的气息,鸡鸭和猪羊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荡,茅草泥墙的低矮的农舍周围长着一丛丛毛竹,夹杂着野花,在微风中荡漾。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家家烟囱里冒着炊烟,这儿的人一天只吃两顿,有人手里拿着烤黄的玉米饼,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淮海。淮海穿过村子,往当年他们班居住的散住在村外的那几户人家走去,有一群白鹅“嘎嘎”叫着朝他冲了过来,他拎住鹅的脖子,将它们一一扔开,鹅在空中翻滚,昏头昏脑地落到一道长栅栏的后面。那个曾在部队给少将当过警卫员的老乡,蹲在自家的门槛上抽烟,见到淮海站起来打招呼。淮海在他门前站住,那人递过来一支香烟,问:“同志,今天怎么到这里来?”
  淮海说:“到这儿看看,再过几天我就离队了。”
  那人说:“同志是哪里人?哦,江苏,江苏好。回去能安排工作吗?哦,那更好,回去当个工人,找个女人,过小日子。进屋坐吧。”
  淮海随他走进屋。共有三间房,正中的堂屋里,迎门摆着一张小方桌,两条长板凳,桌上有一堆炒花生,一只空酒瓶和一只空碗,桌旁的地上到处是花生壳,北面墙正中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两边是一幅对联,“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门旁有一个用泥垒的锅灶,东边厢房的窗下有一个缝纫机,缝纫机上放着一个八寸的、镶着一张女人照片的相框……那人拿过一把扫帚,将地上的花生壳扫拢,请淮海坐下,又去屋里拿来一瓶酒,一只碗,说:“我们来喝两口,现在你也不是军人了,喝醉也没关系。”
  淮海说:“我从不喝酒,你自己喝吧。”
  那人将两只碗倒满,自己喝了起来,说:“那你吃点花生。你是心里没有烦恼,要是有烦恼,不让你喝你也要喝。酒真是个好东西,没有什么比喝酒更能消除烦恼的了。”
  淮海看了看几乎是徒有四壁的屋子问:“家里就你一人吗?”
  他苦笑了一下,很是感伤地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没有再找个女人吗?”
  他看了一眼缝纫机上的女人的照片,说:“你也知道?唉!我到哪找,这里哪有像我以前那个女人那样的人呀!你见过她吗?你们有很多人到我家来过。女人都是靠不住的,爱你的时候像火,不爱你的时候像冰。今年春天我到成都去找她,她给我三百块钱叫我回来,我不要她的钱,叫她跟我回来,可她已跟别人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娃。从时间上算,那女娃好像是我的种,已经有4岁了,我说你不回来就算了,但把女娃给我,她不肯,后来我想想也对,么事还要让女娃到这儿来受苦呢……”
  听了那人的叙述,淮海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然后“咕咚、咕咚”像饮水似的一气将一碗酒全喝了。那人惊讶地看着他说:“原来你会喝,来,再倒上。”酒倒了半碗没了,他又进屋去拿了一瓶。
  淮海说:“你坐下,我也给你讲一件这样的事。在我们部队,也有一个当兵的,被一个女兵爱上了,那女兵的父亲,可比你那个女人的父亲的职务高多了,那女兵的母亲对他说:‘只要你能留在部队,就不反对你们的事。’可是今年部队让他退伍了,你说这该怎么办?”
  那人说:“我看,分手就分手吧,这样的事,在部队里有的是,但有几个能成的,迟分手不如早分手好。我那个女人,当初我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激动得半天安静不下来,她看我一眼,我要在头脑里回想几百遍,她都跟我到这儿来了,最后不还是走了?她把我迷住了,也把我害惨了,要不现在至少也是营长了……”
  淮海一直到天黑才回到连里。
  退伍老兵12月28日离队,元旦之前全部走完。这一时期,除站岗的枪支外,所有武器、弹药,包括施工用的雷管、炸药,都收进了仓库,严加看管。前几天就发生过一起河南退伍老兵集体闹事的事。离队前一天的上午,也将同一批退伍的上海兵钱福根,给淮海拿来一封信,说:“路委员,医院来的信。”淮海知道是曙光的来信。钱福根还不走开,问:“医院里的什么人?”淮海说:“一个朋友。”钱福根问:“是个女兵吧,长得漂亮吗?”淮海说:“当然,很漂亮。”钱福根问:“里面有照片吗?”淮海说:“没有,我身边有。”从棉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从里面取出曙光的照片递给他,他咧开嘴笑着看了很久,又问:“是这回住院认识的吗?”淮海说:“不是,她原先就是我们团卫生队的。”钱福根又看了看照片说:“我没见过她。”淮海说:“那时你还没来。我们七一年就认识了,七二年她到二军大上学,现在在后方医院实习。”钱福根问:“那以后怎么办?”淮海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他看着相片上曙光绽开的笑脸,心中涌出无限眷恋之情,眼睛潮湿了,“再见了,我的最亲爱的人。”跟曙光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地相爱了一场,却连一张合影也没有留下,他们在医院时曾准备到附近镇上去照一张的,但还没来得及,就匆匆分别了。
  淮海取出曙光的信,曙光信中说:“我巡诊已经结束,回到医院看了你的信,我高兴得哭了。元旦以后我就要回学校了,上次分别后的日子真是漫长啊,这回分别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我真盼望离开之前能再见你一次。感谢老天对我们的眷顾,医院下一批巡诊人员两天后出发,第一站就是你们那里,我正好随车去看你。淮海,我又要见到你了……”淮海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痛苦,他看了看写信的日期,12月25日,曙光明天要来,可是当她到这里时,他已走出这个大山了,永远也不回来了,他还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几天来他一直在考虑,该怎样写这封信呢?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拿出钢笔和信纸,详细地写了事情的经过,最后写道:“曙光,我对不起你,我不请求你能原谅我,因为我自己就不能原谅自己。我们将来还能见面吗?当我们再见面时,你可能已成为别人的妻子,想到此我真是生不如死。但我要对你说,曙光,无论你将来是谁的妻子,都永远是我心中的未婚妻……”
  他将信折起来,放进信封,拿着胶水瓶,迟迟不肯封口,是啊,这信一旦封上,就意味着他们的希望之路彻底被封闭了。就在此时,突然又有一道灵光在他心中闪过,他连忙又坐下来写道:“曙光,就在刚才我绝望地和你告别之时,新的希望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你还记得陆游的两句诗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想,退伍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坏事,相反,而是好事。你想,就算我能留在部队,但提干也是很难的事;就算我能提干,也并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我回去后,就能去上大学,我可以争取到北京上学,那我们不是就在一起了吗?虽然这也还存在着变数,但我觉得这条路比留在部队更有希望。曙光,等着我,我一定会到北京去见你的!”他重新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封好,吃过午饭后,匆匆来到团部卫生队,将信交给“肖老太婆”,请她明天交给曙光。
  下午,连里召开茶话会,欢送退伍老兵。退伍人员都在讲话中,感谢几年来部队对自己的培养,表示到地方后要继续发扬部队的革命精神和优良作风,为人民再立新功,给部队增光。茶话会快结束时,潘长寿讲话,他几次用手指敲桌子,叫大家不要讲话,后来竟发起了火。大家本来在相互小声谈话,一下安静了下来。就在他又要继续讲话时,一班长戴国强霍地站起来,指着他说:“潘长寿,到这时你还对我们耍威风,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文化没文化,要水平没水平,要能力没能力。你说,刘洪湘已30岁,路淮海才20岁,你为什么搞阴谋诡计,让刘洪湘留下,让路淮海退伍……”淮海接着也站起来说:“我在部队四年,遇到三个指导员,路指导员、宇文指导员和宗指导员,他们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大气,像个当家人。而你,潘长寿,戴国强说你没文化、没水平、没能力,这还都不是主要的,你主要的是缺乏大气,你讲话喜欢鹦鹉学舌,我也送你几句:‘黄鼠狼泥墙——小手小脚’,‘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吊死鬼搽粉——死要面子’。你永远当不了指导员。”欢送会竟不欢而散。40年后,2014年10月,原十连老兵聚会,重返大别山。淮海因为生病没去,很多人询问“路淮海怎么没来”。潘长寿对李兰江说,他当年很对不起路淮海,要李兰江向淮海转达他的歉意,此时他已年过7旬,淮海也快到退休年龄,当年的恩怨早已淡漠,但潘长寿不可能意识到,他当年的行为,不仅毁掉了淮海的前程,更给淮海和曙光终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恨。
  第二天一早,淮海和储义民、曹大财、“村长”还有二连的沈进、洪水淼等一批黄海老乡,带着行李,乘上卡车,在锣鼓声中离开了那个艰苦生活了4年、让他以后终身难忘的大山沟。他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让他激动的雪的气味,稀疏的雪花飘落到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吹来一阵冷冽的北风,大别山里又下雪了。汽车到了团部,淮海望着团部大门口转向公路的地方,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曙光的,真恍如一梦。巫副参谋长,就是当年到黄海带兵的巫副营长来给他们送行,他正患坐骨神经症,在缓缓开动的汽车后面招着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汽车旁,伸手到车上和大家握手,对储义民和淮海说:“回去代向你们的爸爸妈妈问好。”
  储义民带回一张小圆桌,沈进带回一套大、中、小三只木盆,洪水淼将木材剖开做成木箱......那儿木材很便宜,路上军车不受检查,退伍的人几乎都带木材回来,唯有淮海没有带,他带回一株从山上挖来的火红的杜鹃花。汽车在一边是壁立的大山、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陡峭的悬崖的盘山公路上向北驶去,驶出盘山公路后,周围现出一片原野,有一条细细的公路向西北伸展开去。淮海坐在车尾,无限眷恋地望着那条公路,汽车急驶而过,那条公路已被丢在了后面,被远树和风雪遮断了,但他依然还久久地望着那个方向,那是通往军区后方医院的路,曙光今天要沿着这条公路来响洪甸,可是,当她到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大山,走出很远很远了。
  
  车轮啊!你不要转动得那样匆忙,
  我的心上人,
  她还在山的那边,
  很远的地方。
  
  我的心上人啊!
  请不要说再见,
  也不要忧伤;
  千山、万山,
  千里、万里,
  隔不断我们的相思,
  绵绵情长;
  我永远在你的梦里,
  你永远在我的心上。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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