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一天上班

　　十、第一天上班
　　深夜十一点左右，庄红艳推着自行车站在公路旁边犹豫着。
　　眼前的公路上灯火通明，大型载重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往南去的都是装满了重载的运煤车，狂奔的车辆发出不堪重压“吱吱呀呀”的呻吟。往北去的空车开的更是疯狂，拽在后边的空车斗不时被颠簸起来，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顺着这条公路一直向南走上三公里，横穿公路，跨过细柳河上的水泥桥，往北拐几百米就是她们的细柳村。这是通往细柳村的柏油路，平平展展，公路上又是灯火通明，沿着这条路走，用不了二十分钟就会到家。一想到她的同学周小翠前几天刚被轧死在这条公路上，她的心又一阵阵发紧。这段路正是载重汽车驶离人烟稠密的临河镇，开始加速的地段，所以事故频发。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倒在这段公路的车轮下，成了屈死的冤魂。
　　如果她现在直接横穿公路，对面就是细柳河上的石桥，拐过北窑岗就是通往细柳村的那条土路。现在这个时间走这条土路，闭着眼睛也不用担心有交通事故发生。然而一想到北窑岗，她的头皮又一阵阵发麻。且不说北窑岗的坟地和那些古老的传说，就是想起埋在路边的同学周小翠也让她胆战心惊。
　　周小翠是她自小到大的玩伴，俩个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她被学校除名后，周小翠也毅然退学，陪她一块到临河镇的一家服装厂打工。以前赶上服装厂加夜班，都是周小翠和她一块儿从这条土路回家，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从没感到过害怕。尤其是周小翠，这个家伙自小就比男孩儿的胆子还大。有一次和服装厂的工友们打赌，周小翠为了赢那二十块钱，竟然在北窑岗坟地里的石碑上睡了一夜。半夜里两个男工想去吓唬周小翠，却被抹了一脸黑灰的周小翠给吓个半死，有个男工把裤子都尿了，这件事成了在服装厂流传的笑话。
　　服装厂上班虽然没有上学那么轻松，但是一群年轻人在一起也很快乐。庄红艳的母亲可不甘心女儿一辈子都过这种打工生活，她放下那张老脸，开始寻找以前的老关系。后来她和县教育局局长旧情重续，让这个老情人帮自己的女儿安排一个工作。老情人旧情难忘，真的给庄红艳作了安排。
　　庄红艳的工作被安排在临河镇中学。
　　当然，一个连高中文凭都没拿下来的人是不可能当任课教师的。庄红艳被安排在学校的后勤部门，在专给教师们做饭的小食堂干活。可别小看了这份不起眼的工作，庄红艳的岗位可是占了学校的一个在编名额，就是因为这个名额才让钟梦祖提前退了休。
　　今天是庄红艳第一天上班。
　　教师的小食堂连同庄红艳在内有三个炊事员。三个人给几十名教师做饭本来是很轻松的事，况且晚上教师大部分回家，很少有人在食堂吃晚饭。这几年高考压力增大，学生们晚上还要上自习课，教师们也要很晚才能回家，在小食堂吃晚饭的人多了起来。隔三差五，校长还要安排夜宵，说是给加班的老师们增加一顿夜餐，免得老师们累坏身体。今天庄红艳第一天上班，就赶上校长安排夜宵。庄红艳最后才明白，哪是什么老师们加夜班需要夜宵，原来是几位校领导晚上聚在一起打麻将。临河镇没有彻夜饭店，在麻将桌上熬战的领导们半夜里饿了，只能在小食堂里将就。
　　本来，给几个领导做夜宵留一个炊事员就可以了，庄红艳觉得自己刚来上班，应该给人留个好印象，就主动要求留了下来。饭做好以后，家在临河镇的那个炊事员不让庄红艳再等下去。他说留一个人伺候领导就行了，庄红艳离家路远让她先回家，她这才推车走出了校门。
　　周小翠从服装厂走后，剩下庄红艳一个人在服装厂上班。遇到晚上加班，她爸爸只要见她下班晚了，必定会到细柳河的小石桥头来接她。今天是她第一天来学校上班，提前没和家里说清是住在学校还是回家，也不知今天爸爸会不会在桥头等她。如果爸爸没来，傍着坟地的这几里土路可让她怎么走？
　　坟地里的鬼固然可怕，走公路却更是危险。万一自己倒在车轮下，岂不也要躺到坟地里去和周小翠作伴？听人说鬼不会吓唬生前的亲人和好友，也许周小翠躺在坟地中不会吓唬自己吧？
　　正在庄红艳心里忐忑的时候，公路上的车流忽然断了档，眼前出现一段黑糊糊的平静路面。她不再犹豫，推起自行车飞快地跑过了公路。
　　庄红艳穿过公路，先是站住闭了一会眼睛。顺着细柳河的水面刮来一股阴森森的凉风，她的浑身上下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赶紧朝小石桥的桥头看去，发现一个黑影坐在桥头。
　　庄红艳心里一阵高兴，紧张的心情立刻松懈下来。她紧走几步，还没到跟前就喊了一声：“爸！”
　　坐在桥头的黑影一动没动，庄红艳只好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声：“爸！”那个黑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是爸爸坐在这里睡着了。已经走到黑影身边的庄红艳俯下身去，细看黑影的脸部。这一看吓得她差点扔掉手中的自行车！
　　那是一张陌生而又毫无表情的面孔，一双大大的眼睛在离庄红艳很近的距离和她直直地对视着，瞳孔里闪烁着细柳河水的点点磷光！
　　庄红艳被那双眼睛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刚刚缓解的心跳一下又蹦到嗓子眼！她不敢细看，急忙蹬上自行车，飞快地向河对岸冲去！
　　十一、凄惨的叫声
　　钟梦祖手里拿着笔，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心里一阵阵烦躁。已经是初秋天气，又是在夜间，他依然感到闷热，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退休后的这些日子，他没有马上去城里和老伴儿团聚。儿子、儿媳又是托人带口信又是往村里的小卖部打电话，他还是迟迟没有动身。
　　他不想马上走，连自己也想不明白还留恋着什么。
　　留恋学校？学校那边早已把手续交代清楚。接替他的年轻女教师很是认真负责。他听了女教师的几堂课，觉得人家的水平不在自己以下，没有什么可让他不放心的。他已经领了退休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学校会计好心地给他办了银行卡，告诉他现在银行已经联网，以后住在城里，在住处附近的银行就可以领取工资，不必再往学校里跑。
　　留恋细柳村？钟家在细柳村只剩下他们一户，确切地说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除去常老二等几个自小到大的伙伴，细柳村里已经无亲无故。虽然他在细柳村和乡亲们相处的很好，但是随着年龄一年大似一年，大家早晚都有作别的一天。
　　难道是留恋细柳村清晨的清新空气？还是留恋细柳河边野藕莲花？令他恋恋不舍的好像是这些又不全是这些。仔细想来，最让他不愿马上离开的竟然是北窑岗的鬼魅！
　　多年的教师生涯让钟梦祖养成了遇事叫真的习惯，自己没弄明白的事从来不会人云亦云。他认为教师要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不能信口开河误人子弟。这些年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难题他都要弄个水落石出，直到自己全部明白之后才肯罢手。
　　回想自己一生清清白白，没想到在教师生涯的最后一个夜晚，竟然在北窑岗撞到了鬼！
　　小时候母亲对鬼的看法已经在他的内心打下深深的烙印：不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且勿说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鬼，母亲这句话里包含的哲理他深信不疑。不但他相信这个道理，在细柳村村民的心目中，半夜遇鬼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人们都认为，只有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才会被鬼缠上。他不愿在自己结束教师生涯的时候留下什么遗憾，更不愿让细柳村的人在自己的背后议论纷纷。他知道，这种事不能主动找人去解释，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会越抹越黑，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把事情搞清楚。
　　周小翠被埋葬那天，钟梦祖等村民们散去后，独自一人去了北窑岗。
　　水泵房孤零零地站在北窑岗东坡的荒草丛中，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走到水泵房门口，他帮助常老二买回来的那台水泵静静地卧在水泵房中间，一动也没动。水泵周围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有一圈清晰的脚印，明显是自己昨天晚上进来时留下的。他伸手活动了一下墙上的电闸，水泵纹丝未动——电闸没有通电。走出水泵房，他朝水泵房后边那棵电线杆看了一眼。电线杆上从村西头蜿蜒引来的电线还在，电线杆的顶部支棱着几根电线头——原来细心的常老二早把电线掐断了。
　　水泵房里明明已经掐断了电源，自己却听到水泵的转动声，是有鬼还是做梦？难道鬼也会鼓捣水泵，还能接通电源？钟梦祖百思不得其解。
　　钟梦祖不想把这个迷留给后半生，在没解开这个迷之前，他就不想离开细柳村。他又找不到破解这件事的办法，只好自己闷头猜想。
　　钟梦祖每天把自己闷在家里胡思乱想，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想起油饼校长的话，于是就拿起笔来想写点这些年的教学心得。然而他发现白天根本写不成。细柳村的村民们知道钟梦祖已经退休，马上要去城里的儿子家里，于是老老少少的都来跟他道别。钟梦祖十分看重农村的礼数，不管来人年老年少，他都会斟茶拿烟热情招待，弄得屋里整天烟汽腾腾。来的人除了说几句道别话，说得最多的还是北窑岗闹鬼的事。村民们不知道钟梦祖那天夜间的遭遇，他在自己没弄明白之前也不会主动告诉大家。大家议论最多的，还是那天夜里北窑岗响起的乐曲声和周小翠的死。
　　看来那天夜间很多村民都听见了北窑岗的乐曲声，只是当时谁也没有十分在意。毕竟那不过是个很古老的传说，自古流传下来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有做过“神汉”的周保明老汉诚惶诚恐，大早晨就在村里到处乱问，结果他家就死了女儿。传说变成了现实，一种恐怖气氛笼罩在大家的心头，好象灾难还会接着降临。越是这样钟梦祖越不敢和大家讲自己的遭遇，他怕说了以后在细柳村引起更大的恐慌。
　　难道那个古老的传说真的应验了？
　　钟梦祖白天没时间写东西，就想晚上静下心来写，结果晚上也同样写不下去。每逢拿起笔来，思绪一飘忽，又想到了北窑岗。细看写在纸上的内容，竟然是记录北窑岗遭遇的经过，看来这件事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既然教学心得写不成，索性就写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把北窑岗的古老传说，细柳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村民们的议论全记录在纸上。这些写完了，接着写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分析。然而他越分析越不得要领，越猜测越是糊涂，心里不由得就烦躁起来。
　　钟梦祖扔下手里的笔，拧了泡在水盆中的毛巾擦把脸，推门走到屋外。
　　又是一个满天乌云的夜晚。黑沉沉的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星，没有雷声和闪电，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不知那个村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更现出一种萧杀之气。
　　钟梦祖活动了几下臂膀，深深吸了几口初秋清凉的空气，空气中夹杂着庄稼将要成熟时特有清香。他正要转身回屋睡觉，突然听见村子的西北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
　　钟梦祖精神一震，他侧耳仔细听去，然而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只有细柳河对岸公路上隆隆不断的汽车行驶声响。他又听了一会，还是没有别的声音。正当他疑惑刚才是否自己出现了幻觉时，另一种声音又从西北方向传来！
　　这是以前死人出殡时吹鼓手们吹奏的那首古曲，细柳村一带的人没有不熟悉这首曲子的！这就是令村民们胆战心惊的那首乐曲，而且又是从北窑岗方向响了起来！
　　难道北窑岗的鬼魅又开始活动，难道细柳村又要死人？钟梦祖站在院子里仔细听了一会，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鼓乐声的确是来自北窑岗方向。
　　他想了一下，下决心似地转身回到屋里。
　　他翻出一只手电筒，试了试还有一点黄色的荧光，又找出儿子给买的收录两用机，换上几节小电池并装上一盘空白磁带。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针正好指向十二点，他披上一件衣服走出房门。
　　十二、遇到活死人
　　庄红艳慌乱地跨上自行车，顾不得石桥没有护栏的危险，没命地蹬着自行车朝河对岸驶去！
　　骑到北窑岗快要拐弯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桥头上的那个黑影已经站起身，似乎正朝她追过来！她被吓得差点跌倒在地，赶紧一扭车把，自行车箭一样拐过了北窑岗。
　　拐过弯不远她又回了一次头，还好，没看见那个黑影追来。朝前看去，已经隐约看见细柳村村头的灯光。再走十几分钟，她就可以回到家门口，然而另一种恐惧又涌上了心头。
　　前面不远就是连绵的坟地，她的同学周小翠就埋在路边。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经历过几场风雨的花圈却依然矗立在周小翠的坟头。绿草丛中，白森森的花圈显得格外显眼。白天看见花圈她的心里都会打鼓，更别说现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周小翠站在花圈旁边的情景，心脏跳得好象就要蹦出嗓子眼！
　　怎么办？后边有那个可怕的黑影，前面是周小翠的坟头，庄红艳咬了咬牙，干脆闭上眼睛，拼命地蹬起了自行车。
　　蹬啊蹬啊，庄红艳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她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使劲蹬车，别睁眼睛，这段可怕的路很快就会过去！使劲，使劲！千万别松懈！
　　庄红艳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地向后吹去，自行车在土路上上下弹跳！路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她的衣服，这让她更加恐怖！她只能在心里不停地祷告，这段路很快就能过去，这段路很快就要过去了！
　　不对，自行车怎么越蹬越慢哪？好像后边有人拽住一样，是不是那个黑影追上来拉住自行车了？不管它，别回头，使劲蹬车，很快就要到村头了！庄红艳闭着眼睛使出浑身最后一点力气，自行车链条被蹬得发出“咯吧咯吧”地响声！
　　突然，庄红艳的自行车重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她的身体随着惯性被甩得离开自行车，随之又被重重摔在地上！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昏迷过去！
　　好像过了很长时候，也许只有一瞬间，庄红艳猛然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草丛之中。抬头看去，头顶上是黑沉沉的天空，往四外看，周围都是半人高的蒿草，一些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中低声鸣叫。她翻身坐起，借着黑夜黯淡的光线再仔细朝四周看去，发现自己跌倒在一个高高的土丘旁边。
　　坟，埋葬死人的坟！庄红艳心里发出战栗般的惊叫！
　　她又扫了一眼身旁的土丘，发现有一个黑黑的大洞。洞里边模模糊糊露出几块参差不齐的腐朽棺材板，就像魔鬼的牙齿一样狰狞！洞的深处闪着点点磷光，好象幽灵的眼睛正在窥视着她！
　　突然，她又听见不远处传过来低低的哭泣声！半夜里的坟地怎么会出现哭声？一定是人们传说的屈死鬼从坟里爬出来了！
　　庄红艳一翻身站立起来，顾不得浑身疼痛，也忘记了自行车，撒腿就朝前猛跑！
　　跑，快跑，快离开这个有鬼地方！庄红艳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其他意识，只剩下快跑这一个念头！她已经不辨方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鞋子跑丢了她不知道，脚底被草根扎烂了也不觉得痛！她好像没了呼吸，也停止了心跳，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地催促自己，快跑！快跑！
　　哭声为什么越来越近，前面怎么会出现一片白啊，还有一个黑影？一定是到家了，那是她家门前的白墙，黑影是爸爸在门外等自己，哭声一定是妈妈见自己这么晚没回家，在门口急得直哭！爸爸，爸爸，快救救我！然而她已经喊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默念！
　　她疯狂地朝那片白和那个黑影跑去！
　　庄红艳用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跑到黑影跟前，正要扑过去的时候，夜色下她看清了黑影的面目，原来是已经死去的同学周小翠！
　　周小翠穿着一身黑衣服，和埋葬时穿的衣服一个颜色。她站在残破的花圈旁边，白森森的一张脸，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庄红艳！
　　“啊！”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庄红艳一头栽倒在周小翠的跟前，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