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魔都印记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从家乡出发，直接来到了桂林，真正领略了桂林秀丽的山水风光。
　　我在桂林转了四天，切身感受了从五台山智怀大师口中描述的桂林保卫战；然后直上长沙，在长沙停留了一天，领略了长沙的风俗文化，接着又来到了岳阳市。
　　岳阳楼耸立在岳阳市西门城头，紧靠洞庭湖畔，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与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湖北武汉的黄鹤楼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登览胜境，凭栏抒怀，并记之于文，咏之于诗，形之于画，工艺美术家亦多以岳阳楼为题材刻画洞庭景物，使岳阳楼成为艺术创作中被反复描摹、久写不衰的一个主题。
　　我本来打算在岳阳找一份工作，可怎样都找不到合适的，我一连在岳阳待了三天，然后买了直达武汉的车票。
　　武汉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这里有许多名胜风景区。
　　黄鹤楼位于蛇山之巅，与之隔江相望的是龟山。黄鹤楼高耸入云，站在楼上，眺望远处，武汉整个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让人不由得想起“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远处芳草萋萋，高楼林立，俯瞰滚滚东去的长江水，让人思绪万千。
　　我在武汉游玩了一天后，紧接着上合肥、奔南京，在一路上经过的城市差不多都停留了一天，白天一个人在各个地方里游玩，晚上就在候车室里过夜，肚子饿了就买两个窝窝头充饥。就这样一路风雨伴着我一路走来。
　　……
　　1987年2月28日，我来到了上海。这是我第二次到上海，我想再次感受一下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的生活节奏，我想证明一下在没有任何的扶持下，我在上海该怎样生存下去。我在上海的第三天里，在十六铺码头找到了一份装卸的工作。
　　记得第一次见工的中午，工头带着我走进一个工棚，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对我说：“这个是王德生。生哥是这个班的班长，你以后就跟着他。”
　　我友好地对着生哥问了一声：“生哥好！”但他只对我冷冷地挥了挥手。
　　十几个室友冷冷地看着我，我听到大家都在摇头议论：“嗯，又来了一个走过场的。”
　　我回头看了看，却招来了几声怒吼：“看什么看？就说你呢，不服吗？”
　　我没有回话，继续整理着床铺。
　　但大家的声音照样冲我袭来：“别整理了，反正最多也就住两天。”
　　我停下手中的活，回头问道：“什么就住两天？”
　　班长突然间站起来向大家吼道：“你们吃饱了撑的，人家住多少天关你们什么事？”
　　他走到我的面前，指着床对我说：“这张床，昨天才滚蛋了一个，他的身材比你大一倍，但吃不了苦，只干了两天就走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工作吗？装卸啊，像你这样的身板，你简直就是在拖我们的后腿。”他停了停，感叹了一声，紧跟着又激动地说，“你不应该来做这份工作，更不应该来我这个班。你身材瘦弱，手指修长，你能做一天就不错了！”
　　旁边的人也都冷笑着说：“什么一天啊，就半天，明早也就该走了。”
　　我无言以对，更不知道也不明确，自己是否就跟大家说的那样，只是那种吃不了苦的人。
　　……
　　下午两点钟开始工作，同室的十几个工友一拥而出，大家没有和我打招呼，也没有叫我。我只有跟在大家的后面来到码头。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我们的工作是从船上卸大米，然后用人力一包包搬到仓库里。每包的重量都是150斤，我自小做惯了重活，刚开始的几包还算可以，但渐渐地就感到力不从心了，我只有100斤的体重，却要承受着整整150斤的重量，还要踏过摇摆不定、横跨搭在船身和岸边的木板。我咬紧牙关挺着，坚持着，但只感到双脚发软，头昏脑胀，150斤的重量就像一座座的大山向我压来，再加上工友们的故意刁难，让我在上海初春的寒冷中也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挺到了收工，在食堂吃过饭后，我顾不上洗澡，强忍着全身的疼痛，慢慢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又咬牙尽力把自己搬到床上。
　　我躺在床上，全身骨头就像散了架似的，大串大串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把当成枕头的衣服流湿了一大片。
　　我的脑子里一个劲地在想着那几个字：受不了就滚蛋吧。
　　但心底里却在说：我不能就这样走了，不能让他们看不起我，我要坚持，坚持，一定要坚持，除非，我在工作中自己倒下而死去。
　　第二天的早上六点，天还没亮，班长的哨子就又吹响，我跟着大家吃了一份两个馒头一碗白粥的早餐，又走进了繁荣的码头，又开始了忙碌紧张的工作。
　　晚上我洗澡的时候，周身上下火辣辣的痛，我的整个后背布满血丝，双肩已经肿了起来。
　　……
　　就这样我在这种环境中咬牙挺过了五天，身体渐渐地适应了这份工作，晚上可以抽空看看书、写写字了。
　　和我同住一个工棚的有着十几个工友，大家每晚都是围在一起打牌、打麻将、玩骨牌赌钱。
　　我一直以来都试图着和他们沟通，但都没有成功，大家都不欢迎我。但他们渐渐地已没那么讨厌我了，因为我工作卖力，不怕苦，不怕累，更没有拖大家的后腿。
　　在一天的晚上，吃过饭后，我正躺在床上看书，一个室友向我打招呼：“喂，你过来。”
　　我放下书本笑着跑过去问道：“什么事？”
　　“过来玩牌。”他指了指桌子。
　　我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懂。”
　　“那你打麻将。”
　　我又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懂。”
　　大家的脸色都有点儿不高兴了，又说：“那就玩骨牌。”
　　我苦笑着再次摇了摇头。
　　几个工友大喊道：“你不懂就学呀，你又不笨。”
　　我还是摇着头说：“对不起！我是真不懂，但也不想学。”
　　大家不依不饶，数落着说我不合群。
　　班长过来打圆场说：“算了，人家不想赌，你们嚷嚷干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忽然发觉，大家其实上是想接纳我，但是我自己不合群。
　　……
　　两天后的又一个晚上，工头拿着厚厚的一叠信件走到我们的工棚，喊说：“你们家里有信来了，大家过来认领。”
　　十五个室友中有八个人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家书抵万金啊！大家争抢着各自认领来自于远方家乡的浓浓情意，各式各样看信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暗笑。
　　我看见班长有几次想向我走来却又徘徊着，但他终于还是拿着信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连忙站起来叫了一声：“生哥！”
　　班长扬了扬手中的信说：“你每天都在看书写字，一定会写信吧？”
　　我使劲点了点头，说道：“生哥是不是想给家里回信？我来帮你写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巴不得有机会和工友们搞好关系。
　　班长拿着我给他写好的回信看了几遍，脸上绽放着满是幸福的笑容，回过头来对着我说了一声：“小梁！谢谢你！”
　　我突然间感觉有一股暖流传遍我的全身，也突然间觉得寒冷的初春变得暖和了起来。
　　室友们都举着信涌了过来，那一晚，我帮大家一连写了十二封信，十二封带着浓浓温情的回信，一直写到了凌晨一点多钟。
　　“小梁！谢谢你！以前，我们不该那样对你。”
　　听着大家感激的话语，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十几天的艰苦拼搏，我终于换来了大家的尊重。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靠自己努力拼出来的。
　　……
　　从那一晚开始，我在这里的生活和工作都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我从一个受人欺负的臭小子，变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小兄弟。很多重活、累活大家都抢着帮我干，而我自己也尽我所能，把整个工棚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帮助室友们晒晒被子，晾晾衣服，叠叠床铺；有空的时候，我就教大家认字，教大家怎样给家里写信；工作累了的时候，我就给大家吹口琴，讲笑话……慢慢地，我们所住的工棚里每晚的赌钱声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给大家讲故事的声音，讲三国、讲水浒，讲所有的英雄仁义典故。无论讲什么故事，我都会以评书的方式讲出来，加上一些幽默元素，把大家逗笑，让整个工棚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让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着笑容。
　　……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休息日，我独自走在繁荣的南京路上，在一个商场的门边，我发现了一大幅举办画展的海报，我顺着地址来到了画展的举办地，参观的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参观者走进展览厅。
　　我正要举步走入，但却被门卫给拦住了。
　　门卫说：“你不能进去。”
　　我不解地问：“不是说免费参观吗？”
　　门卫没好气地说：“不错，是免费参观，但衣冠不整者免进。”
　　我说：“我衣服是旧了点，但没有衣冠不整呀。”
　　门卫哑然，隔了一会他又说：“这是艺术，你懂吗？”
　　我知道他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这身旧衣服。我又问：“那什么才叫艺术呢？”
　　他又哑然，只得又再说：“反正你不懂。”
　　我也跟他强词夺理：“就因为不懂，所以要进去，如果懂了，就不需要看了。”
　　门卫瞪眼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让他进来吧。”只见一位老先生站在大门里和我打招呼，“小兄弟！你进来吧。”
　　我对着门卫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走进了画展大厅。
　　老先生对着我哈哈大笑说：“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很喜欢画吗？”
　　“是的，我喜欢画画。”我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老先生！谢谢您了！”
　　一辆面包车驶过来停在了门口，老先生连忙对我说：“小兄弟！你随便看，我有事要先去办，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和你聊聊。”
　　他快步走出门口，对着门卫交代了一番，然后登上了汽车。
　　我茫然若失地看着远去的汽车，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从画展的介绍中，我知道老先生姓张，是画展的作者。我被张老先生的绘画艺术震撼着，感动着，我多想再能够和他多聊一会，甚至得到他的一些指导。我一直看到午后一点多钟，然后出去买了两个面包充饥，又走进展览大厅观看画展，我一心就想等到张老先生的出现。
　　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整个展厅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我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门卫走过来说：“小兄弟！都五点多钟了，我们要关门了，不好意思，你是不是……”
　　我问道：“张老先生什么时候会过来？”
　　门卫说：“张老先生走的时候就交待我，说不管你看到什么时候都不要打扰你，只是天晚了，我们也要下班了。中午的时候张老先生打来电话，说家里有重要事情，要马上回家处理，他老人家现在已经是在返回北京的途中了，画展明天一早也要撤了。”
　　当我无精打采地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一班工友为我打好了饭正在等着我回来，大家看到我精神不好的样子，一齐问我：“小梁！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你跟我们说，大哥们为你出头。”
　　听到此话，我的心中有着无比的感动。
　　那天晚上，我用两张包装纸合成一张，用铅笔画了一幅《桂林山水图》，室友们动手把画贴在了正中的墙壁上。
　　……
　　做满两个月后，我向工头提出了辞工，我又想着去继续走我的天涯路，一条充满着憧憬、充满着希望之路。
　　在上海火车站里，我第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欢送——整个工棚的工友们都来了。大家都笑着说：“小梁！你这一走，我们工棚里的赌钱声又会再次响起了。”
　　我笑着问：“你们希望赌钱声响起来吗？”
　　大家一齐摇头说：“当然不想。”
　　我说：“如果不想，那它就永远也不会再响起。”
　　工友们又问：“你以后还会来上海吗？我们都挺想你的。”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但不管我来不来上海，也无论我们能不能再见面，这两个月的相处，在我们人生的记忆中，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注：自此之后一直到今天（2010年1月15日），我没有再到过上海，但在上海的那段日子，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我想起了家乡的朋友曾经问过我：“你就这样一路打工一路走，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时间去想，如果真要说的话，我只能说：除了要充实自己之外，我只想证明，我，曾经这样活过。我的人生之路，曾经这样走过。这，就够了，不是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