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坠雾里
作品名称:山的眼神 作者:执笔红尘 发布时间:2023-09-03 13:07:38 字数:4072
炎曾见把着门扇兴奋地宣布:“孩子回来了!”
且不急忙摆手轰客:“快,你们快点走!小欠不喜欢家里来人,要是让她碰见又该跟我耍了。”两夫妇不情愿地站着,四只眼睛里满是渴望。且不继续补充,“等我先跟她说清楚,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炎曾见默许地点一下头,弋苦焦急地抓住且不的手:“别再让她走了,我们给她安排工作。现在正是时候,一旦下去再回来就难了!”
且不不以为然地满口答应:“我也不愿意她去,是她自己非要去,你是不知道她那倔脾气,谁也没办法!”
“求你……”弋苦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你只要告诉她工作的事不着急。”炎曾见清晰有力地吐着每一个字。
且不不禁抬头盯视他片刻,能感觉到炎欠在炎曾见心中的分量不是一般的重。近而联想到“子凭母贵”,于是不自主地瞅了眼弋苦。目光刚到弋苦脸上,忽又想起“母以子贵”,她的心犹如万把钢刀在绞,脸上却露出最灿烂的笑:“放心吧!她跟我比跟你们亲,就听我的。”
说话间炎欠已经站在了门口,见姨娘又坐在了轮椅上就知道有重要的事情。屋里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的眼神太过热烈,让她很不舒服,就只淡淡地叫了声:“姨娘,我回来了!”便直奔对面自己的房间。
“你瞅瞅就这么不孝顺了啊!”且不用力拍着轮椅的扶手大声抱怨,“可惜我把她养这么大呀,都不如养条狗!”
弋苦觉得自己疏于教养,忙弯下腰赔不是:“别,别,孩子还小,你别生气。身体要紧。”
“甭跟孩子一般见识!”炎曾见虽然知道且不的脾气却对炎欠一无所知,只得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地,“我们先走,改天再来看你们!”说完看了眼被炎欠关上的房门,拉上弋苦。
看着炎曾见随手关上的屋门,且不的眼角下榻、嘴角上扬:“哼!”
炎欠听见外面的人走了,才用力一按,“咣当”一声床板掉了,扬起的尘土直扑面门,又急忙打开窗户。
床板小,平时就靠两根木棍抬着,只要把它们斜跨,就是个糊弄局儿。这个秘密她谁都没告诉,就是防止有人偷袭或者睡她的床,再有可以让且不认为她又摔了。果然屋外的骂声停止了,炎欠又一次满足了她幸灾乐祸的心理。
重新搭上床板,铺好被褥,炎欠提着气轻轻地躺下。粗糙的墙体和粗砺的水泥地面使卧室显得空旷且窄巴。目光越过皮箱跳上一旁的帆布衣柜,柜门是棵椰子树,树下有黄色的沙滩和蓝色的海水,水波荡漾,沙滩松软,硕大的绿叶似乎在动。炎欠感觉自己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风吹过脸颊,温润而亲切;广袤的海面平静舒展,所有的烦恼都藏进幽深的海底,尽情享受大海的怀抱。恍惚间她闻到了海风的味道,惬意慢慢浮在脸上。
因为小兰给了很多衣服,没地方放。炎欠就买了这个便宜实惠的帆布衣柜做收纳。她没见过真的大海,但每每看着帆布上的南国风情,总能幻化出一片海来。
“咋这么埋汰!”炎欠被这声霹雳拉回现实。她弹起来,急忙打开房门。
且不穿着透视的红纱睡袍斜靠在三人沙发里,精心维护的大波浪垂到脑后,还有一绺肆意地搭在胸前撩拨丰乳,脚尖上挂着紫色塑料拖鞋。脚下一堆废纸。
炎欠把轮椅放起来,放在墙角。把废纸收进垃圾桶,又回屋拿着东西出来,递上一根尼龙腰带和二百块钱:“给您,这腰带软乎,这是我的工资。”
“就这么点钱?”且不知道炎欠的实习工资除了这二百也剩不了多少,但还是不满足地质问。
“还有伙食费呢。”她轻声解释,却没说伙食标准。
当年,且不知道她勤工俭学要买录音机学英语,就说帮她拿着。等到年底她看好录音机要买时,且不却矢口否认有钱在她那,只气得炎欠哭了一场。从此后,她就留了心眼——自己拿着钱。
炎欠扔垃圾回来,看见茶几上的面条,像得了施舍的乞丐巴巴地走过去,讪讪地笑着,坐在右手沙发的边上,端起碗。
且不把钱送回里屋,返身重新靠在长沙发上,欠着身子和炎欠拉开尽可能远的距离,做了个深呼吸故意放慢语速:“在那都吃些什么?”
“嗯,那里全是小米饭,炒菜就用这么点油。”炎欠用对方喜欢的讲话方式,还用筷子比出不到一指的间隙做参照。
且不撇了撇嘴,不自觉地露出报复的快感:“脚底下的泡自己走的!”随即又换了张关心的面孔,“你什么都有了,她多可怜!要多帮帮她……他们。”且不仔细地观察炎欠的面部表情,恨不得扒开她的脸看到另外的什么。
且不的话有些含糊,炎欠不敢打断怕影响了气氛,只顾低头吃。不知是剩了几天的面条,黏糊糊的拉着丝,它是且不能给出的唯一食物,这次居然是热的。炎欠以为这是姨娘的关心,是她们关系改善的开始,为了这点热度,她必须以诚相待:“嗯,对了姨娘,我把行李留给童老师了。”
“别吃了!”且不猛的夺下炎欠的碗,重新趸在茶几上,“你敢给她旧的?!”她跳起来转悠着寻找顺手的家法,“不是让你和她换着盖吗?你盖了她的新被子?!”她很后悔之前把东西藏得太深了,眼睛扫向一旁关着门的厨房。
“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刚到一起就换被子盖,人家会怎么想?人家会不会介意?”炎欠小声地解释并轻轻地放下筷子,抬着脸讪笑,“我以为您是开玩笑的,再说都给她了,我盖什么啊?您又为了一个外人骂我!”
“什么外人?你欠她的!你就是把好东西都留给自个的自私鬼!”且不不能容忍炎欠贪污了她给女儿的爱,她恨不得把炎欠剁在地上踩碎吃掉,可是她不能,因为这时候有炎曾见。她一边在地上转着圈骂,一边在心里说服自己“她还有用”。
炎欠知道每次的暴风雨都没有例外,但是她现在特别怕脸上有伤,怕被某人看见太丑,就想趁且不还没动武前躲出去。
见炎欠要起身,且不突然改口:“吃完把碗刷了!”这是个意外的信号,也为这点难得的转机,炎欠坐回沙发,端起碗继续挑起碎面条,像吃一节节木棍。且不平复了情绪,坐到炎欠身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眯起眼睛看着窗外,“听说你们这界的学生有走后门的,上面查下来了,你们的毕业证作废,要重新招生?”
炎欠本能地分析:“谁有问题查谁,怎么可能都作废呢?我又没作弊!”
且不少有耐心而又温柔地:“无风不起浪,你应该把山树的工作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炎欠不理解,想起当初的骗局和山树的现状,加上刚才的委屈一股反劲直冲脑门:“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去就去,不能去拉倒,干别的,去哪都比那强!”
炎欠的不以为然是举起的纲,撒下的无所谓狠狠地砸着了且不身上过敏的神经。眼见着计划要落空,她气急败坏地咆哮:“你嫌贫爱富!你瞧不起农村……”
所有标榜自己又侮辱别人的词如流水般滔滔不绝。且不越骂越生气,一抡手把饭碗打到地上。炎欠急忙拿来笤帚扫起猪食一样的一堆垃圾。
且不怒不可遏地进了厨房抓起菜刀:“X你妈!”
炎欠一闪身,脸颊留下一缕凉风,菜刀狠狠地砍进了沙发背。
在家里她从不穿睡衣换拖鞋,就是为了能及时的逃跑。不知道欠了谁、到底欠多少、要怎样还清?她只当这辈子是欠姨娘和这个家的。
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明晃晃的水泥架构像是烤箱,路面烘着鞋底。炎欠站在太阳下许久才感受到了温度,像刚复活的僵尸挪开脚步。
小区的西墙有一个豁口,是当初搬到楼里的人为方便回老院取东西预留的。如今少有人用,墙外长满蒿草。原来的简易房已经消失,能用的木料砖头都被拆走了,只剩下一堆堆瘫痪的残垣。
在六十年代初,毛纺厂闲置在近郊的库房塌了。没房的职工就收拾了墙角住,后来演变成用废砖盖房,一来二去的竟成了家属区。
从丰石家走过一条长满草的胡同,再经过几处已经看不出模样的院子,就到了原来的家。因为搬的最晚,被破坏的也轻,还残留着墙体的基本结构。院里的废砖破柴中还有淡淡的发酵的油垢味。炎欠在墙角找到一个小玻璃瓶,又从旁边的土里扒出一块中间带眼的铁片,把豁边窝起来扣在瓶口上,这是她曾经的煤油灯。
上初三时,最后一批人家也搬进了楼房,这里停电了。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煤油炉和简单的炊具,冗离给她做了这个煤油灯。
且不说:“他们不给房,你就在这住!”
炎欠没有更多的想法,只要有书读,有地方睡就行,远离了且不的骂声,这里倒成了清静地。她也第一次从地铺搬到了家中废弃的木床上,还把别人家丢掉的破布洗净,拼在一起,裹上攒了多年的碎棉花,做成了褥子。
有天深夜,炎欠被声音惊醒,她确定是有人,就对着空屋子大声喊:“哥,快起来,有贼!”院里的声音突然嘈杂,然后滚远,消失了。
第二天,炎欠没跟任何人说,只把别人家院子里没用的木板、木条,搬回来钉在自己的窗户上。冗离看到被钉死的窗户心里不是滋味,就找了些铁蒺藜安在墙头,连房子四周都围上;并时不时的在院里露露脸,早早的给炎欠备下生炉子的煤。
可能是看她可怜,也可能是没人跟且不做邻居,第二年春天分到了房子,然后装修,直到她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才搬回了现在的家。
看着废墟中的木板不禁想起小时候。有一天,且不让她在木板上扶着一根钉子,而且不的锤子每次都是不偏不倚地砸在她扶钉子的手上,十根手指变得红肿。她不想玩了,且不却狞笑着把她的双手钉在了木板上。眼见着血从掌心渍出,由红变黑,又由两股汇在了一起,流,一直流……
冗离回来看到后旋即跑出去,又叫来大人帮着,才把昏迷的炎欠救下来,从此他就不再上学了。那时没觉得疼,可是现在摊开双手放在眼前,却能感到被撕裂的痛,一阵阵地揪着心房。
她记得第一次爬到且不跟前,被她一脚踢到了墙根,一点热的东西留下来,挡住了眼睛,用手摸,黏糊糊的。等她醒来时只觉视角是条缝,眼睛一动就疼。听见有人说:“太悬了,偏一点就瞎了!”还有且不粗砺无力的辩解。
还有一次,且不心情特别好,笑盈盈地把一碗新出锅的擀面条递给她。炎欠受宠若惊,舍不得吃,朝圣般地放在身边看着,一只猫凑到跟前分享了她的幸福,很快就七窍出血,死了。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遭遇到麻木,与之相比打骂就不算啥了。她小,但是记得那些特别的信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残忍说出去没人信,就连她自己有时也含糊,如坠雾里。是且不一次次的毒手证明着那是事实。
炎欠坐在落满尘土的台阶上,墙皮的热浪透过耳鼓划向心窝,缓解了记忆的寒冷。她慢慢闭上眼睛,眼前红亮澄澈。小睡能赶走紧张,能让灵魂再续,等她醒来时,眼泪已经晒干。用手心的湿气擦掉皱绷的泪痕。把头发散开,重新拢好,掸净身上的土,摆出微笑的表情。
记不清什么时候,她发现了一个鄙夷的眼神。那眼神像刀子、像硫酸,像世上所有的利器,炸出骨髓里的小、弱、惧,让她摒弃一切地站起来,站直了,站出钢来。
无论怎样都要干净、阳光地面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