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再遇童年
作品名称:山的眼神 作者:执笔红尘 发布时间:2023-09-01 11:08:04 字数:5156
太阳的火辣经过水泥地面的反射,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干燥的空气裹挟着丝丝的臭味,这一点远没有山区的那么干净甜润,有些时候文明是基于什么样的角度。炎欠没有随着人流继续往前,而是站在月台上放眼。广场、人群和车,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如今竟恍如隔世感觉有些陌生甚至奢侈,不同的地理环境养育着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人群演绎创造着不同的文明形式。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上古的人走下台阶穿入现代。
“回来啦!”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突然停在身边,从车窗内探出一个人的脑袋,“不认识了!”磁性的男中音,加之一张英俊的脸和藏在皮下的坏笑,使炎欠本能地抵触转身继续走。
“我,傻子!”
这句似怒非怒既疼又怨的“傻子”,是特殊时期刻在记忆里的声音符号,炎欠收住脚步凝神片刻将信将疑地:“大哥?”
“啊!”瞥出的眼神和模糊的身份吻合。
炎欠瞬间跳起来:“啊,真是你!”
那年春天,炎欠三岁,被邻居孩子以演节目为名骗到学校开批斗会,小小的人戴着尖尖的白纸帽子站在台上,接受他们只是为了完成作业而义愤填膺的批判,还被教唆着学说脏话骂自己。丰石正在那个学校上小学,路过初中教室时看到了就冲过去驳斥他们。虽然听不懂但是看表情能明白谁是向着自己的,于是炎欠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丰石要去厕所一再小声地让她站住,可她不理解还是跟着,只急得丰石红了脸骂:“傻子!”并赶她离开自己:“滚回家去!”可是,那人受了且不的指使,只为了丢掉她而故意绕了很多岔道。看着炎欠想按着原路往回走,丰石急了:“回来,往那边,这边!”炎欠站在路口嘟着觜不知何往。“那边,转过去,那边!”丰石跟赶羊似的在后面吆喝,“傻子,别回头,往前走!”最终把炎欠赶上回家的正道。
从此,记住了那张镶着大眼睛的红嘟嘟的圆脸,特别是那声音完全刻进了炎欠的骨子里。丰石像领袖带着一群孩子在街上跑,她默默地坐在边上当观众,看他心情好时就凑过去怯怯地站在边上。丰石假装没看见而不理会,但也不许同伴欺负她,慢慢地把她纳入了自己的战队。炎欠个小,但跑得不慢,实在跟不上的时候,丰石就命令大家休息。遇到不懂的事,炎欠就去问丰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有事找他到每天找他竟成了炎欠生活的一部分。且不的闲话也一直跟着他们,起初没人在意,架不住她总说,大有无风起浪的架势,丰石的父母为了儿子的前途把他送去了深圳。
转眼就是七年,曾经的老屋已经没了。母亲告诉他炎欠要回来。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记忆里还是那个黄毛丫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现在的样子。阳光透过玻璃窗把树影照到墙上,那些晃动的枝脉有点像大脑的回路。他对着镜子把短发梳成小时候的盖头,没有稚气倒有几分傻。用一堆发乳把头发推成前探,又感觉像二流子。听到母亲在叫吃饭,急忙把头发抓散。
丰石判断炎欠一定会坐火车,因为加上一块钱的公交也比班车便宜。下车的人不多,只是到出站口有点拥挤,丰石仔细盯着每一张年轻的脸。当飘来一件豆色连衣裙时,他眼前一亮:“炎欠!”
对方寻找声音,目光流转如惊鸿一瞥。
丰石愣了片刻,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跑回车里。心里着了火,喝了一瓶水才稳定下来。她的美完全超乎他的想象,靓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像面镜子照见了丰石最底的心思。他骂自己龌龊,狂跳的心脏又告诉他“本就不是她哥”,激烈的思想斗争就像在跟自己打架,眼看着炎欠走向公交车,即将要失去的焦急让他不顾一切地追上来。
“这么多年了!”丰石由衷地感叹,双手不自觉地搓着手指,“你长个了……”
炎欠控制着情绪,目无焦点地看看左右:“奥……”了一声。
小时候被人欺负得都不知道什么是欺负了,自从丰石挺着胸脯站在她前面,就觉得他是英雄,像一把硕大的伞,跟在他身后可以享受那份安逸。相对于哥哥的谨小慎微,丰石的刚正不阿更值得依靠,他是除哥哥之外最可信任的人。可是有一天哪也找不着他,丰家阿姨说他出门了。炎欠以为他随时能回来,依然每天到他家去,为的是能第一时间看见他。开始时,丰家父母出于礼貌还客气几句,后来就说丰石结婚了,还刻意把炎欠关在门外。
本来两小无猜,却被现实逼出想法,加上且不无下限的辱骂,炎欠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她还不自觉地会走到丰家附近远远地看一眼,趁没人时坐在大门旁的土坎上感受他的存在,虽然心里落寞却是诚心地祝福,想丰石家的嫂子一定很漂亮,笑起来好看……
她用了很大力气、很长时间才适应了没有丰石的日子。现在他突然出现,特别是他纵容的眼神瞬间打开感情的闸门,太多想说又不能说的话就化做了想流却不能流出的泪水。她稍稍偏着头,闭了下眼睛把泪咽了回去。
一身湖蓝色西装带着明显的折痕,黑色的领带系住了整个夏天,白色三节头皮鞋反射着太阳的光亮,有些晃眼。炎欠觉得丰石的穿着过于正式类似于做作,又碍于情面不好直说。此时她更不敢确定,心中的涟漪是因为眼前人,还是因为从山沟到城市的视觉冲击。不能表露真实的感情,又一时想不到敷衍的词,便出现了片刻空档。
丰石像是欣赏一幅画,热情止于冰冷的墙面,冷静后嘴角上扬露出小白牙:“走,上车!”随手打开车门。
炎欠的意识还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听清对话的内容,就随便应付:“都有车啦!”
丰石把皮箱认真地放进后备箱:“嗯,单位的。上车!”
炎欠优雅地坐进副驾,丰石随即上车关上车门把领带拉松:“这天真热!你实习结束了?”
“嗯,真没想到是你。”炎欠瞥了一眼,她喜欢丰石无畏的样子,更享受呆在他身边的感觉。轿车把他的磁场完好收纳,这对于炎欠是奢侈的,那种久违的安逸和自豪正化做幸福洗涤着她周身的忧郁,是只需在你身边无需任何言语的美好。
丰石敏锐地捕捉着炎欠的细微表情,他似笑非笑地偷眼看着炎欠:“把我都忘了吧?!鼻涕妞。”
被突然揭出老底也就瞬间卸掉了所有伪装,炎欠的脸一下子通红、瞪圆了眼睛:“讨厌!是你变得太多了。”
丰石难掩欢喜而又一本正经地:“是呀!那会儿,我才这么高。”顺势做了个手势把炎欠逗乐了,“怎么想起去农村实习了?”
炎欠深谙丰石的关心却故意拧巴:“怎么?你对农村也有偏见!”
丰石躲开前面的一个行人继续追问:“都什么年代了,上山下乡已经成为历史了,你还去挖宝呀?”不经意的语气中透着关心。
为了不让人说姨娘的闲话,炎欠不想说是姨娘让去的,又不愿细数此行的收获,只把头一偏像个固执的孩子:“没准我真能挖出‘金子’来。”
车座旁的“大哥大”突然响了,丰石没有接听而是按了关机。炎欠找到了报复的机会,调皮地一扬眉:“为什么不接?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回避的!”
丰石的脸“腾”的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语速加大了10迈:“跟你我没有秘密。”随即打开砖头大的手机,正好又有电话打进来,“……喂,胡老板呀!你好,对不起,我今天没时间,你跟我的助理谈吧!好吧,就这样,再见!”放下电话就不再是霸气的老板还是帅气的哥哥,“你一点没变,说话还这么快。”
炎欠想着当年的那个胡同大哥也不无感慨:“什么时候成老板了?嫂子好吗?”
“我没结婚,你哪来的嫂子!”丰石以为炎欠在开玩笑心里美美的,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穿行在路边高大的柳树下。垂柳柔软的枝条扶过车顶像是恋人的手,“你知道的……”他以为父母和炎欠说了,“前几年在新加坡的二大爷回来办厂,我就去深圳帮忙了。电子产业发展很快,今年初开始在咱们这办分厂,等我理清头绪一切都走上正轨,想找个人分享时,才知道你去了农村实习。”
炎欠的眉头一皱,突然意识到是丰石的父母有意为之,继而一种不好的感觉像是寒流袭上心头——自己还是那个没人疼爱被人嫌弃的麻烦。想到这心又被一汪泪水浸满了。她把头偏向窗外假装平静又不无调侃地:“祝你生意兴隆!丰厂长。”车子很慢,她伸手折下一节柳条放在鼻翼下,斜过眼眉遮着半个脸,刚欲打开的心门又被“吱呀呀”地掩上了。
丰石开车没有注意到炎欠的表情变化,更是以往的大人大量没有计较言语中的揶揄,仍然咧着嘴:“谢谢!”眼看进入了主街区,他突然收起笑容,“你……你家里去人了……我妈让我来接你……”想到妈妈对炎欠的喜欢劲,丰石心里热乎乎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炎欠是因为恨亲生父母,故意躲进山里的小学。丰石不愿责备她,只想给她思想准备。
炎欠想起若干年前,有人告诉她说“你家去人了……”,当时她一味地认为是什么亲人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去,结果却看到了最不该看的,于是她挨了打还被姨娘关进了黑屋。如果没有哥哥她就得饿死,从那时起她不再相信外人的话。
透过车窗正好看见“爱人咖啡屋”的招牌,炎欠一下子有了拖延时间的主意:“大哥,咖啡好喝吗?”
店里没什么人,空气中弥散着韩宝仪的《粉红色的回忆》,他们坐在临窗的位置。炎欠用勺子一直在白瓷杯里搅动,看着浓浓的旋涡没意拉撒地:“现在怎么没有茶馆呢?”
“《茶馆》被搬上银幕了。”见炎欠没像以往那样傻笑,丰石就转了话题,给她讲深圳的见闻和电子厂的情况,并热情邀请,“你到我们厂上班吧,工资是你现在的十倍。”
炎欠想都没想就回了句:“我还是想当老师。”除了身份认同,更是一直以来,和丰石的抬杠模式。而此时丰石倒有点失望,因为他已经忘了那个黄毛丫头的故意调皮,或者是正享受着塔顶被仰慕的光环,看不得一点逆辉。
一小个子男人风风火火地找进来,用闽南话和丰石说了半天,最后丰石满脸歉意地对炎欠:“我有点急事得马上回厂子,他是我的秘书,由他送你回去。”
丰石的车拽着炎欠的目光绝尘而去。
炎欠让秘书的黑车停在了酒厂小区外:“谢谢,我到了。”这离毛纺厂小区还有段距离,她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住址,本能到条件反射一样。
“吆!”三十多岁身材短粗、烫了一头羊毛卷的女人走过来,“这大中午的,多热呀。”貌似关心,实则是数落,露着满口的四环素牙。她就是那个骗炎欠开批斗会还想把她丢掉的群已。
炎欠还没有想起被丢的事,只是心里不得劲,低着头继续走。
群已以为炎欠没有听见,横跨了一步堵住去路,加大了嗓门:“小才昨天还说要找姨,你今天就回来了,可是你俩感情深!”小才是对方的二女儿,以往听到这样的话,炎欠能感动得稀里哗啦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今天却明显感到虚伪。
当年因为骗炎欠得了条裙子,就“冻豆腐进滋味”想方设法欺负炎欠,然后到且不跟前讨赏,且不为了省事也乐得有个帮凶就让炎欠叫她大姐。炎欠巴巴地跟着群已,把“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牢记在心,虔诚地享受“疼爱”。
群已嫌毛纺厂的活累,就逼着在酒厂上班的父亲提前退休,酒厂里男劳力多,女工相对清闲。她用跟且不学的本事,很快捕获了心宜的男孩子。只是不久,男的父母平反,就像很多故事一样,对方悄么声地走了,而她已经怀孕,不得已嫁给了大她十岁的工友。四年后生了第二胎,正赶上计划生育,工资降级每月还要扣除罚款。为了保证生活质量,她拖家带口地回娘家吃饭,还埋怨父母不能给她大好的前程。天长日久,老人忍无可忍拖着病体把她赶出家门。
她又把农村的婆婆接来“孝敬”,当然婆婆的身体很好,做饭哄孩子权当锻炼。赡养老人是儿女平等的,虽然小姑子不能分家产,但是必须每月给老人送口粮,多了不论,少了不行。农村的粮没数,为了老人不受气,小姑子每月都多送,而且是换好的大米、白面,或者是粗粮细作的饽饽,时令蔬菜也送、年节还要送肉。群已自诩会过日子,算盘打得山响。
炎欠受不了她哭穷,一有空就帮她干活,还把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给外甥女买玩具和吃食。现在看着群已伸过来的习惯接钱的掌心,她犹豫了。
“孩子都想你了!”群已的手指触到了炎欠的衣襟,进一步提醒,“买根冰棍也是个意思!”
看着群已近乎讨好的表情,炎欠心软了。可兜里的零钱太少,大钱都在皮箱里,在街上打开皮箱拿钱一是不雅,二来也怕被群已一窝端走,回家跟姨娘没法交代。就想先用兜里的钱买两根冰棍,等晚上再多买点东西去串门。
群已见炎欠一直没反应以为她不想给,便立刻拉下脸:“小妈养的!无情无义,白活!”随即走向旁边坐着的几个闲人,“切!跟你说……她……”
炎欠的侧肋被群已的手抽得生疼,她后悔自己不该犹豫,让大姐生气,没打脸是她手下留情。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是第一次没有跟上去,讪讪地讨她原谅。只拎着皮箱往前走,身后是群已的破锣嗓子在大声地讲:“白眼狼、没良心、傻子、有病……”这些秽词打能听懂话起就伴着自己,从不以为然到深恶痛绝,偏又无从辩解。她不知道错在哪,也找不到答案,只能按着对方的要求去讨好,无论自己怎么随弯就弯,都无法改变那些说辞。
路面的温度透过鞋底,通过脚心走到了小腿骨。突然想起童二席,一下子找到了姐姐该有的样子。她后悔以前做的一切,后悔明白的太晚,却无力和群已计较。她还没有胆量和她打架,只能想本就毫无血缘,偏自作多情是自作自受,这样劝着自己也就把群已放进了一个死盒里。
快近中午,街上的人很少,炎欠施施而行。对那个想回又不想回,不回又不得不回的家,充满凉意。那凉意已经冻僵了双腿,但她必须回去,是因为没有别的去处,是因为要让人们知道她也有家,而且很幸福;更是因为她还盼着有一天那里真能成为她梦想的充满爱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