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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转换身份 六、山花烂漫

作品名称:山的眼神      作者:执笔红尘      发布时间:2023-08-31 14:39:46      字数:7565

  五、转换身份
  前排房西房山处的杨树上挂着一节废钢轨,这就是钟。炎欠上初中时,学校的树上也挂了这样一节钢轨。
  办公室的窗户是玻璃的,门上也有一块玻璃。办公桌围着墙和窗户站了一圈,门口新加了一张旧办公桌,桌腿用木棍接了两条对角线,桌面除了裂缝还有密密麻麻的立刺。
  童二席用砖头在桌面上磨了又磨,炎欠用抹布擦了又擦,直到把毛刺处理干净,又用同样的方法收拾了椅子。童二席的办公位和炎欠挨着,她从自制的灰色棉垫下拽出紫色法兰绒厚垫:“这是别人送的,给你吧。”炎欠本想拒绝,可是看着刚刚磨过的椅子面着实发怵,也就象征性地客气一下,便用它盖住了多了好几条退的椅子面。
  老师们陆续到来,白每打开窗前办公桌的抽屉取出蓝色的教案夹,右臂搭着椅背:“听说了没,田昨晚上被计生办的给抓回去了。”
  黑方脸、梳板寸的钱老师放下手中正在码着的作业本,很是吃惊:“啊,怎么回事?”
  校长进来给妻子的话做了见证:“可不,说是走了,谁知道他们半路杀了个回马枪。逮个正着,赶情送出去的两个孩子早都找着了,这下可够呛。”
  有点秃顶的李老师合上抽屉摊开双手:“仨!不是说那两个没活吗?”
  白每故做神秘地:“活着呢,都送人了。”
  李老师:“唉!要个儿子可真不易呀,这计划生育的也够牛的,好几十里地呢生找来了。”
  最里面的张老师手按桌面,脚踩椅子的横称,一欠身坐在了椅子上,用力的一拍桌子:“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没为。”他那青吁吁的连鬓胡茬和浓重的几乎连在一起的黑眉毛努力纷涨,像要喷出火来。
  钱老师啧舌:“比不起呀,躲计划生育还能代课上班!”
  李老师怪声怪气地:“还不是人家有个好弟弟!”
  炎欠没见过那个田,听大家的谈话,很自然想到了田夫宇,但不好多问,只是认真地听着。
  童二席把课本和半盒白粉笔垛在蓝色的教案夹上,随即抱起来走出去,抓起校长室窗台上一尺来的铁棍敲响了预备钟,然后把铁棍放回窗台,转身走向操场,等着学生进教室。
  校长清了清嗓子坐进白每边上的空椅子:“正好你带四年级,没问题吧?”随即拿起桌上卷边的课本,“这都成煎饼了!”
  炎欠刚要表态,钱老师按捺不住:“哎呀,那个班最乱!”
  李老师幽幽地:“都是那个花大姐!自己初中没毕业,在家养了好几年孩子居然摇身一变成老师了?真是我辈的耻辱!”
  校长忙接过话茬:“还是计划生育大快人心呐!”然后起身嘱咐炎欠,“看着他们,只要不出人命就行!临街第三间教室就是四年级。”
  炎欠答应着接过校长手里的语文课本走出办公室,后面的话题自然就转到了她身上。
  “从省城到这来的,不是得罪人了,就是家里一点人都没有。”
  “是呀,但分什么点的,也不会到这来。”
  “没人,在这儿也教不上!”大家都知道所指,也都心照不宣地做了个鬼脸,然后陆续出门。
  按着校长说的,炎欠很自然地转过临街的东房山。看见教室里乱糟糟的,学生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在很窄的过道上闪着身子来回跑的。目测教室比六年级的大一半,估计学生得三四十。一二三年级的教室最大,学生爆满,四、五年级次之,六年级教室最小。
  山里人往往把学校当作看孩子的地方,七八岁正是最淘的时候,让老师管管,稍稍成型就回家干活了。炎欠还不知道这些,她能看见的是辍学率太高,而为什么高?该怎么办还不是她现在能想的。眼前最紧要的是怎样上好她人生的第一堂课,不能砸了。她放慢了脚步,假装看山景,脑子飞快地寻找对策。最终她学着自己老师当年的样子快步走上台阶,然后直直地背对门口稳稳地站着,目光坚定地平视远方,实则什么都没看,注意力全在身后的动静。
  没按常理出牌的漂亮老师让背好剧本的学生有点懵。炎欠就着片刻肃静,也就着满屋飞扬的尘土,走上讲台。先把讲桌往里拉了拉以便悬着的两条腿落实,然后扫了一遍每个学生的脸,有几个心虚的低下了头,两个大个子男生仍然扛着脖子把头歪向一边。
  炎欠威而不怒淡淡地:“这种欢迎方式很特别,我以前也用过,不过……”同感立刻拉近了和学生之间的距离,他们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睁大了眼睛等着下文。炎欠语重心长地,“这样做很危险,摔了我没什么,但桌子是向外倒的容易伤着前排的同学,到时候心疼都来不及,响!”那几个抗争男生的脖子开始变软,“我比你们也大不了多少,下课时我们是朋友可以随意地打闹,但是上课必须守纪律,与课上无关的问题可以下课提。”炎欠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男生就主动上台拿起板擦把涂得乱七八糟的黑板擦得干干净净。
  看着肃然起敬的学生,责任感油然而生:“咱们学到哪了?”炎欠似乎听见另一个人再说话,声音甜润而温和像是亲人,那是自己心底久违的不饰铠甲的善良。
  “啥都没学!”
  本来很正常的询问却激起了怨气甚至是愤怒:“什么都不会。”
  “就会打人!”
  刚刚理好的课堂纪律又炸了锅,眼见着学生的情绪要失控,炎欠用略微超出学生的分贝说:“那这样,这节课咱们就从第一课开始复习,谁有问题就提出来,咱们一个个的解决,好不好?”
  学生们原本怀疑炎欠的能力,但是她的语气和表情反而让他们怀疑自己的态度,于是纷纷打开课本努力的找问题。这些问题对于炎欠根本不在话下,她无须备课就能解决。本来想做考官的学生,被炎欠的镇定博学折服了。下课钟响了很久,她才走出教室,还有学生追出来问:“炎老师,你还教我们吗?”
  炎欠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半开玩笑地说:“抓紧时间上厕所!”
  第二节是数学,学生们早早坐好,等炎欠刚跨进门槛,就齐刷刷地站起来,对炎欠回的90度鞠躬很是意外。因为之前的老师只是点下头或者摆摆手,有的甚至视而不见,被尊重的灵魂昂扬起奋发的斗志。看着他们笃定认真的学习态度,炎欠明白学生对知识的渴望对无良老师的愤怒和无奈,淘气是作为完全弱势的他们的反抗方式。她开始同情这些学生,也就更加耐心的讲解。
  田夫宇让人把那套刚空下的办公桌椅搬回了乡里,说是有用。从大家略带不满的谈话中,证实了那个田是他的姐姐。也了解到,田夫宇22岁,和童二席是一个村的,初中毕业,靠自学取得了农大文凭,现在乡里办公室做秘书,很有手腕。所谓农大,是由过去的扫盲识字班演变来的农村普及教育,以函授自学为主。
  像一幅抽象画,加上世俗的颜料后,骤然失去了臆想的光彩。原来高大阳刚富有正义感的田夫宇被一层灰色笼罩了。炎欠说不出为什么有点失望,甚至厌恶。
  办公桌重新摆放,后窗处完全空出来,方便老师们随时观察操场和教室。
  同事们开始打听炎欠的情况。炎欠说,她的爸妈都是工人,哥哥不喜欢上学开了个饭店,自己听说山里的空气好就想过来玩玩,家里人都不同意;她说,哥哥开了两个小时的桑塔纳,把她撂在县城,非要让她坐班车,锻炼锻炼。她说这些时满脸的幸福,就像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没有人怀疑她的话,特别对私家车更是羡慕,还感叹教育局才有一辆绿吉普,他们完全相信她表现出的快乐,连她自己都觉得快乐是真实的。
  
  六、山花烂漫
  
  星期日,炎欠睡到了自然醒,这是她到学校后的第一个懒觉,当她起身下地觉得浑身像去掉10斤肉一样的轻松。原来这一星期还是蛮紧张的,她偷笑自己真的小看了教师这个职业。
  学校里没有人,随意走上西边的山坡。草丛里开着许多花,各种颜色各种花瓣,有的星星点点;有的成片簇拥。映山红已经凋落,正露出绿色的心脏。站在山顶俯瞰,下面绿雾蒸腾,像一幅写实油画。当她绕过巨岩,看见童二席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默得像一尊雕像,一阵风从山下翻上来,把她身边的一堆绿叶卷起,盘旋着落向旁边的灌木丛。
  炎欠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轻声地唤了句:“童老师!”
  童二席的身体抖了一下,目光依然盯着远方:“北京是在那吗?”
  北京是全国人民心向往的地方,它能装下所有人的期待。炎欠这样想,看着童二席苍白的脸试探着:“说不好,下次我带您去。”
  童二席突然醒过神:“噢……不……我说什么了?”
  炎欠亲昵地蹲在她身边:“没什么呀。您没去过北京吗?”
  童二席极力掩饰着内心:“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那儿。”用手指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山坳,“有个学生没上完小学就要出去打工,那里只有几户人家。”她的眼中跳起活跃的光芒。
  炎欠悄悄舒了口气起身坐在石头上:“真像在画里!空气中都是青草的味道。”
  童二席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过分的亲近让她不舒服,怕炎欠尴尬又重新挪回来,勉强向上抬了抬嘴角终究还是太沉被一口气破开:“你怎么会来?就没有正式老师愿意在这儿,好不容易转了正的也都想法调走了,所以……只是苦了这些学生。”
  炎欠欣赏着朝霞推开云雾的奇幻,不想回答问题又不愿意冷场,更知道童二席在掩饰心事,就假装幼稚且真诚地:“其实教师的素质包括许多方面的,除了文凭,还有素质、责任……所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是用最大的责任心、用最高的敬业精神把自己所学的知识教给学生,而您恰恰拥有这一高尚的品质,我应该向您学习。”
  童二席第一次听到这么夸人的,侧过头睁大了眼睛:“你太夸张了。”
  炎欠张开胳膊抱着初升的太阳:“真的。一点也不夸张,你的确很完美,我如果是男人一定会爱上你的。”
  童二席的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我们回去吃饭吧。”刚要站起来突然一阵头晕,她勾住炎欠的肩支撑住了。炎欠只为进一步的友谊暗喜而没有察觉。
  穿高跟鞋上山不觉什么,下山可是不行,为了保持平衡,只能横着走,还要抓着童二席的胳膊。炎欠提议先去趟供销社。
  供销社里没看到人,炎欠抬高嗓门:“有人吗?”
  从货架边的侧门出来一个圆脸的中年男子。童二席抢先打招呼:“小圆呢?”
  “她今天休息!”男子回头看了眼里屋,一副急于打发人走的架势,“买啥?”
  本来只是好心打个招呼,反轮到童二席不好意思,她急忙掏出一块钱:“买子挂面。”
  “9毛5!”男子把粉纸包装的挂面甩到柜台上,手里攥着那张叠成四折又磨出毛边的一块钱,杵着柜台高抬脸盯着进出的大门,没有找钱的迹象。童二席犹豫了一下拿起挂面准备转身。
  “我拿5子!”炎欠甩过5块钱,“童老师的5分钱给我了!”她开玩笑似的拦住童二席的胳膊,眼睛却威严地盯着售货员,她已经算好了5的倍数就看他怎么收场。
  男子立刻把钱放进木匣并从里拿出3毛钱又取了5子同样的挂面双手捧着递到炎欠面前:“给!”
  炎欠用目光示意他放下,然后从柜台上拿起挂面放进左臂弯:“给我找俩5分的。”
  “没有零钱了!”男子说着,手却从钱匣底找出两个5分的连同2毛纸票再次放到柜台上,“童老师可找了个好伴,都开始吃挂面了!”语气揶揄就像童二席不配吃或者是吃不起挂面似的。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童二席只是翘翘嘴角。炎欠却大声地回敬:“那当然!”说着把5分钱装进童二席的上衣兜,“亲是亲财是财!”
  出了供销社的大门,童二席小声地埋怨:“就5分钱何必呢?让人怪难堪的。”
  炎欠气不过:“你一天才两块钱,他也忍心剥削?”
  “怎么能谈上剥削呢?”童二席依然温婉地,“咳,都不容易,我少花点就有了。”说完顺下眼皮攥着炎欠的胳膊像个小妹妹。炎欠故意放慢脚步,她锁紧眉头似乎看到了一层薄雾,雾中一副逆来顺受却始终挂着微笑的脸,那是童二席也是自己,而自己已经变了。
  清水煮挂面,出锅时撒上切成寸段的韭菜,那碧绿在一片翻滚上像若干漂浮的小船,关键是“小船”很甜。吃完饭,炎欠要跟着童二席下地。
  过了山树有一大片平地,河对岸卧着一个村庄,再往前又是地和村庄,一眼看不到头。地里有稀不棱的几个人在耪地或薅苗。炎欠第一次看见庄稼的童年,一簇簇、一行行的分不清谁是谁。
  童二席家的地在西面山脚下的一块斜坡,成垄的谷苗泛着毛茸茸的绿光。炎欠下不去手,她觉得都是生命,舍了谁都不好,就说苗多结的不也多吗?童二席对不识五谷的问题很无奈又不得不耐心解释,种子多在一起搭伴拱土,保苗。苗太多挣营养,又不通风,长不好,地就撂荒了,合理疏苗是丰收的保障。
  童二席两手开工,轻巧地把立着的谷苗齐刷刷地摆在左右垄背上,绿莹莹的两行镶着清爽的垄沟。炎欠的左右手下去立刻抢秃了一片,改用单手认真地在两边留出苗,还扣出残留的根,再看就像压过头边的路基,小心翼翼地搂回浮土,把“路基”盖住。终于间成了匀乎的几颗,等童二席验收。
  走回来的童二席毫不犹豫地拔去最好的“苗”,两个空连在一起特别现眼。炎欠把那“苗”和别的苗比在一起,始终一脸雾水。童二席耐心地解释草和苗的区别,并建议:“你回去吧,我自己就行。”
  闯了祸就走不合适,主要还没玩够。炎欠坚持留下,她发现童二席不是硬拔葱,而是往外挒着薅。照样做,果然不再断根了。解决了关键技术,再把草薅掉,炎欠觉得自己能胜任了,只是高跟鞋总往土里扎,有点举步维艰。她索性脱了鞋和袜子,光脚踩在沙土上有点痒还有点疼。童二席也脱了鞋和她做伴,还说农村的偏方儿,这能治脚气!事实上,他们都没有脚气,但是土地在太阳下很温暖。
  中午吃的剩挂面,冰凉中还有点甜。晚饭就不知道是什么味了。炎欠的腿像灌了铅,一头栽到炕上。童二席点着灶火,用两块砖支起水壶,待壶嘴冒出热气,就拎起来把水兑进脚盆事先装好的凉水,用手试了试:“烫烫脚会好点,别累坏了。”说完又把水壶放回灶口的砖上。
  炎欠不习惯被人伺候,却非常珍惜这份幸福,强打精神坐起来。看着炕沿下的洗脚水,不好意思直接把脚伸进去,有点娇弱地奓着两只手嘟着嘴:“都长刺了。”她的手指肚绯红已经磨掉了一层皮,甲沟下一溜参差地立着的肉皮。
  “这是倒立刺,得顺着。”童二席托着炎欠的手拽掉了几条长皮,留下一道道血印,“剩下的不用管,过几天就好了。”然后转身向门口走,“我去那屋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门扇正好撞到童二席的身上。
  一个女生疯疯火火地:“马蓝又犯病了!”
  “啊!”炎欠一着急把洗脚水踩翻了,水泼到了火上,飞起的灰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马蓝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痉挛,童二席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侧身一蹲手从头上划过,再起身马蓝已经在她的背上了。
  供销社的后房身是卫生院的前院墙,灰色的大门紧闭着。十几只手同时拍着铁皮,“哗哗”声立刻划向天空。旁边人家的狗抬头望了望,只轻轻地吠了两声,又重新趴下。倒是远处的狗不明所以的报警,很快它周围的狗跟着起义,最后近处的狗为了响应也跟着叫。被叫出来的主人确定是医院的动静,就呵斥住自家的“门卫”。犬吠终于像潮水一样退去,只有叫门声还在继续。
  “来啦,来啦!”开门的是40多岁梳短发的女人,带着一脸的不悦,“早来一会儿还没关门呢!”
  没人计较她的态度,只蜂拥而进。
  一栋小瓦房分成若干的诊室及药房,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来苏味,作为院长的张大夫和老伴住在后面的厢房兼职打更,所以院里没有其他人值班。
  张大夫50来岁半秃顶,一手系着白大褂的扣子,一手按住马蓝的仁中,一边吩咐老伴:“把上回那个药拿来!”抬头看了眼童二席,“有个患者没用完,一直留着,给她用正好。”
  童二席感激地点点头:“谢谢!”扶着刚刚苏醒的马蓝站在床边,“又省钱了。”
  “不用谢,都是为了孩子,你也不容易。”张大夫系好了大褂,接过老伴递来的半瓶盐水和几小瓶药,麻利地兑好,扎上了针。
  炎欠这时才看清马蓝就是之前那个粗辫子的女生,不禁转头看童二席,她双手握着马蓝的手脸上除了关心还是关心,人在紧急时刻的第一反应完全是本能的不假思索,善恶立判。
  张大夫的老伴拿着一件旧蓝布花袄让童老师先换上,这时人们才发现童二席的后背被马蓝吐得一塌糊涂。
  童二席到隔壁的诊室换了衣服出来,到院子里摆动压水井,洗净上衣,挂在旁边的铁丝上,然后抖着手上的水进屋对炎欠和学生说:“你们回去吧,我在这看着。”
  出了供销社和另一家院墙形成的胡同,是块小空地,直走是白天跑车的公路,北面一家把着道边是豆腐坊,院里晾晒的豆腐干发出酸腐又咸香味。往西的岔道是去乡政府的,往南是住家和学校。各家屋里的灯光只能照到自家的院台。天上没有月亮,山里黑漆漆的。影影绰绰的路面像是输液管,流动着模糊的脚步。平时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此时因为看不到而显得远,加之农村讲的“鬼打墙”,几个学生瑟瑟地拽着炎欠的衣襟和袖子,像一群受惊的小猫。这种生命的信任与托付令炎欠瞬间强大,家长似的张开双臂把她们拦在腋下,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们。
  为了让学生在短时间内忘掉惊惧,炎欠搬着被褥来到学生屋里说:“我一个人不敢睡。”并把自己带过来的蜡烛点着,立在窄窄的窗台上,“我这支是新的,高!”被吹灭的小半截蜡烛冒着淡淡的青烟伴着新烛。
  “那就跟我们一块吧。”学生们脸上的灰立刻消失了,她们麻利地腾出空位,“那半根也是童老师给的,她怕灯油撒在屋里不安全,因为烧炕有火。”
  学生宿舍是南北通炕灶洞在门口,作为老师炎欠必须要睡在门口的位置才合理,可是炕太窄了,她把褥子长出的1/4窝到了枕头下。不足一米的过道摆满了鞋,墙面是粗泥挂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她们的被褥是红、绿、蓝的乡间主色。
  经过一番折腾都没了睡意,聊天中得知,马蓝是山那边的,去年她爸妈和哥哥吃蘑菇中毒死了。山里的蘑菇多,有毒的不好区分,往往是想尝鲜的中毒,这种事不经常发生,也不少见。马蓝因为发羊角风咬伤了舌头,不敢吃饭才救了自己。事后她婶子让她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童二席顶着骂把她接到了学校,最后是乡里出面压了事,并让她叔婶种她家的地,负责她上学的米粮。
  有个女生是下川的,就是炎欠进山时班车坏的那个村子。以她为参照,炎欠大致猜到川上和山那边的艰辛。她们那里的小学多是复式班,老师一有事就上自习,为了能升入初中,家长把她们转学到条件较好的中心小学。还有男生和后面的初中生住在一起。
  “童老师也挺难的,她要负担好几个人的学杂费,马蓝还老闹病。”学生们饶有兴趣地讲说。
  “童老师的衬衣都坏了,那次在河滩照相我看见的。我妈说童老师是好人,就是命不好,她太苦了。”
  “那年有人给她介绍对像,正赶上童老师背着一个摔伤腿的学生上医院,人家还以为是童老师的孩子呢。”
  “我长大了一定给童老师找个好男人。”
  “我妈说,童老师有心事。”
  这些小脑袋瓜还真是不简单!炎欠觉着眼前说话的都是大人而不是孩子,心里默默地赞许,同时为童二席有这样的学生而高兴。她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多了就号召大家:“我们睡吧,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炎老师,我们不困,你给我们唱支歌吧!”她们已经把她当作姐姐或者家长。
  炎欠非常享用被学生们拥护的感觉,但是必须保证她们有充足的睡眠,于是故作严肃地:“那我们拉勾,我唱歌你们都进被窝,好不好?”
  “行!”女生们伸出粗糙的手搭在炎欠柔细的手指上,形成了一朵复瓣花,而她们的笑脸更像山花一样灿烂。
  “让我们荡起双浆……”学生们就着梦幻般的歌声纷纷闭上眼睛。炎欠感觉到由责任而产生的幸福,她轻轻地熄灭蜡烛,又用手按了按已经拴好的门闩,和衣躺下两眼紧盯着窗户,耳朵逮着每个细微的响动,最终听到了一声隐隐的鸡叫……
  等她睁开眼睛时,女生们正蔫不悄地梳头洗脸,之后和院里的男生集合,由童二席带着跑上校外的公路。
  炎欠站在操场上看着火色的太阳从山头升起,周围被金色笼罩。瓦蓝的天空下,两条山脉像翡翠玉带包裹着村庄,或者说村庄是镶在玉带上的宝石。清爽的空气带着丝丝甜润,吸入鼻孔的晨风瞬间袭走大脑的混沌,她直觉有股血脉正伸向脚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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