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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商道车马痕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8-11 13:50:48      字数:5116

  (接上)
  喜宝如今开了辆夏利牌的出租车,但他并不是开着出租车去挣钱,而是开着出租车去玩,去兜风,去过瘾。吴大丑和刘玉平并不多干涉他,只是希望他安安生生地不再惹禍,在外边增长点儿见识就行了。那辆出租车,权当是个遮人眼目的幌子。要不,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没有正当职业却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看在外人眼里算怎么回事儿啊?家里其实并不缺他去挣那几个钱,而且家里现有的钱,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不光吴大丑他们这辈子花不完,喜宝这辈子花不完,连喜宝的孩子估计都花不完了。
  喜宝近来迷恋上了跳霹雳舞,学会了劈叉、鱼跃、甩跟头。他原本长得不丑,身材也很高挑,现在一学会跳舞,更变得五官灵动,身姿飘逸,很能吸引女孩的眼球。不少女孩被青春萌动的浮躁蛊惑着,常常红着脸,羞羞答答跟在喜宝的身后,要不就挤进喜宝的出租车里,嘻嘻哈哈地跟着喜宝去兜风。
  宝有时回到家里,会和刘玉平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语,话题从来着三不着两,有时还要夹进两句莫名其妙的外语来。刘玉平惊奇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外语?”喜宝自鸣得意地笑着:“我多聪明啊,别人一说我一听,可不就学会了吗?”刘玉平就说:“吹牛皮不上税,你就使劲儿吹吧。”喜宝摇头晃脑地说:“这有啥吹的?你要是不信,你就考考我。”刘玉平就指着桌上的暖瓶说:“这是什么?”喜宝眨眨眼,用外语那种没有平仄的声调说:“一不留神摔了。”刘玉平还没反应过来,又指着地上伸懒腰的花猫问:“那这个呢?”喜宝嘻嘻哈哈:“斯推泡滴画儿——哈哈哈,它可不就是个‘四腿跑的花儿’吗?”刘玉平这才恍然大悟,笑着一巴掌拍在了喜宝的肩头上:“老没正形你。”喜宝就装模作样地往沙发上一仰,夸张地喊叫:“妈呀,这下可把我打残了!”
  旁边拐角沙发上坐着的吴大丑,好长一阵时间了,一直在沉闷地吸烟。淡淡的烟雾和灰白的墙壁,把他的轮廓变模糊了。他不说话也不动,手指夹着的烟卷上有半截尚未脱落的烟灰,颤颤欲坠。喜宝刚才的夸张言词和动作,丝毫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眼下的吴大丑正处于冥思苦想中,思绪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紧紧困挠着他。吴大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刚要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他所在的企业面却临着就要倒闭的状况,而且已有房地产开发商看上了他们这块临街的地盘,准备在这里开发几座二十层高的楼宇。
  这在当时可算得上是赫赫壮举。举目整座省城,三五层的楼房比比皆是,但二十层的楼房还没听说过。省城最尊贵的湖滨会堂,也就是一座三层高的大灰水泥楼,它的尊贵是因为规格高名头大。省城最新型最高级的唐明饭店,也才仅仅有十层楼高。
  眼下面临的状况是,企业里的工人领不到工资,吴大丑及一些退休的老职工面临着领不到退休金的危险。尽管那退休金一个月才有五百元上下吧,但那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份独一无二的养命钱。对比十几年前,这钱是涨了十倍之余,可物价的上涨又何止是十倍?原先七角钱一斤的猪肉,现时要十来块了;原先九块钱一袋的白面现时要五十多块了;更要命的是,需要自己出钱去买房子了;这对多少人来说,是一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况且,工厂要是倒闭了,这会断了多少人的生活后路。最挠心的还是那些四十开外五十啷当的中年人,说年轻不算年轻了,说老又不够资格,正是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中流砥柱阶段。
  于是,这些人自发地组织起来了。
  面对雄纠纠开拔进厂区来的拆迁人员,工人们自发组织起来的护厂队伍并不强大,而且中老年居多。他们站在了厂门口和厂门外的马路当中当人墙,以这样的行动来宣示他们护厂的决心,也等于是在变向地向政府讨要说法。他们这些人缺乏强有力的领军人物,所以既不成军也不成行,队伍显得有些渙散,只是乱糟糟地挤在一齐,吵吵嚷嚷,咒天骂地,骂腐败,骂贪官,毫无纲领也毫无章法,还冲着拆迁队伍喊口号:“红军不打红军!老百姓不打老百姓!”并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步步逼退了那些前来拆迁的人。
  吴大丑现在作难的就是,他要不要也走出去,也站到护厂职工的队伍当中去?站进去了,会彻底得罪那两个已经拿了拆迁好处费的工厂一二把手;自己毕竟与他们共事多年,有时还免不了要称兄道弟。不站进去呢?职工铁定也把你划定为十恶不赦的贪官之列,唾沫星子会溅到你的脸上,躲是躲不掉的。吴大丑这会儿权衡不定的就是,都在这么一个固定的小圈子里居住,两面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无论怎么做都让他觉得为难。
  刘玉平正往床上铺她的花床单。她可不愿意吴大丑出去,累哈哈脏兮兮地干那个去?于是就尖着嗓子拉吴大丑的后腿,并带着不屑的语气说:“你去凑什么热闹呀?咱家缺那两个退休金吗?”吴大丑朝她挥了挥手,小声说:“这你不懂。这里边存在着个立场问题。”刘玉平哂笑一声:“有什么立场不立场的!你一个当过副厂长的人,站在那一群老百姓里边举拳头喊口号,岂不让人家看了笑话?”
  喜宝这时从沙发上抬起头来插了话:“我倒觉得我爸应当去。都要退休的人了,什么副厂长不副厂长的!哪边人多就往哪边站,这才显得咱们有群众基础。是不是?爸!”吴大丑终于舒展开眉头,冲着喜宝说:“你总算说了句有用的话。”喜宝难得见到吴大丑夸奖自己,美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举着拳头说:“不怕,爸!我给你助威撑腰去。”吴大丑立马虎下脸来:“刚给了你三分颜色,你就想开染房。你给我消停点儿行不行?”
  吴大丑真的站进了拦路护厂的职工队伍当中。他的出现,使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人们“吴厂长”“吴厂长”地拍着手,非常热诚地欢迎他的到来;还有些老职工,直接就拉住他的手,叫他“大丑厂长”,感动之情溢于言表。现在,他是这群人中级别最高的企业领导,人们无疑把他当作了眼下的主心骨。他呢,走进这支队伍当中,原有的那一丝作秀的心情立马被人群中的激愤冲刷的干干净净,真实地体味到了这座工厂的生存,与背后这群职工生存之间的关系。
  这两年中,这样的拦路示威时有耳闻,在不少地方都发生过。地方政府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突然出现的企业转型改制,让许多企业出现了生存危机,也让许多地方的政府也措手不及,缺少解决此类问题的相应对策。一般情况下,只要这种拦路请愿不影响大局,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好了,乌合之众是最没有耐久性的。但是,吴大丑们的企业处于省城南北交通要道的旁边,他们封堵拦截了的正是这条运输大动脉。而且,他们的拦路请愿,已经持续到第三天了。
  三天来,这条交通要道上的南北车辆排成了长龙。往南看去,是一条高高底底花花绿绿的钢铁长龙;往北望去,也是一条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长龙。他们这些灰眉土眼的人群,就在这两条长龙的连接处横亘着,枯坐着;饿了有自带的饼干面包,渴了有自带的大瓶白开水。
  那些从被堵截的长龙车辆中走出来的人,没有人埋怨和咒骂他们,反而嘻笑不哈地看看他们,给予了最普遍的同情和理解,然后三五成群地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甩开了扑克牌。两天来,这种状况一直要持续到日沉西山夜幕徐升,拦路的人群终于散去,这两条钢铁巨龙才会马达齐鸣,扬着滚滚烟尘,交汇而去。
  拦路请愿坚持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远处一阵警笛响起,两辆载着警察的摩托车,一辆载有警察的中型面包车,穿过北面被堵截的车辆长龙,来到了人群的前面。
  跳下车来的绿衣警察开始用电喇叭筒喊话,并开始用动作驱散马路中间的人群。在拉扯的过程中,有几名职工与警察发生了肢体冲突,有两名老职工就躺倒在地上了。吴大丑毕竟也是有点儿老了,站了半天又饥又渴,还老眼昏花腰酸背痛,腿脚跟不上年轻人那般利索了。在警察一推人群一涌的波动之中,他不由自主地就趔趄着坐到了地上,连带着旁边的两个人也和他一起跌坐在地上。
  这一幕,被一直坐在旁边出租车里看热闹的喜宝看到了,他推开车门走出来大喊了一句:“警察打人了!”喊着已两个箭步冲了上去,使劲将吴大丑扶起并拽出了人群,然后返身冲过去,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警察就举拳擂去。他这一带动,引发了一场老百姓欧打警察的闹剧。结果是,喜宝与另外两名年轻人,被呜呜叫着的警车带走了。拦路的人群再一次被驱散,灰溜溜地散落在马路边上,看着大大小小的车辆接连滚过。
  吴大丑的精力,不得不马上转移到与政府有关部门的交涉上来,在这些部门的领导面前虚心作检讨,像个孙子似的受人训诫。一切的一切,只为能尽快地搭救被拘留的喜宝他们出来。
  不过,这次拦路请愿还是取得了一些象征性的成果:喜宝三人被拘留三天后放回来了;地方政府终于答应给工厂里的职工们一些相应的补偿;吴大丑等一批老职工的退休金也有了着落。但是,工厂依然没有能够保住,隆隆的挖土机声已是整日地在制造着噪音了。受了挫折的职工们,没了原先的干劲,显得无精打彩,只剩下整日间瞅着那些黄颜色的挖土机咒骂不已。
  倒是被释放回来的喜宝,一时间成了周围人眼中的勇士。尤其是刘玉平,当她得知吴大丑是被儿子喜宝搭救出来的时候,更是高兴得语无伦次:“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十八岁的小子不吃闲饭!关键时刻,还是儿子能为你保驾吧?”吴大丑就打断她的话说:“你别胡夸他,这样只会害了他。他不知道个轻重,你也不知道个轻重吗?警察也是能随便打的呀?还好这回没把他怎么样,可那也是留下了案底的!年纪轻轻的就有了案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喜宝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呀?没听那歌儿里唱的吗?‘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吴大丑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这是在演电视剧呀?你以为这是水泊梁山呀?告诉你,现今这个社会里,容不下黑旋风李逵!你要是再进去了,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你爸是……”后半句,他咽下去了。
  这是个多事之秋。因为紧接着,吴大丑和王老板合伙经营的煤矿就出事了,而且用王老板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出他娘的大事了。”
  这些年中,人们每隔两年都能从电视新闻中听到山西煤矿出事的消息。其实,如果就山西煤矿单一的事故数量来计算,并不比别的省份多;之所以老能听到山西的煤矿出事,那是因为山西大大小小的煤矿煤窑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八九十年代涌现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小煤窑,几乎遍布了蕴藏煤炭的所有山头。一些有点儿来头的煤老板,戳下个黑窟㝫就敢雇佣附近的农民过来挖煤,压根也谈不上什么安全防患措施,全部的安全指数就只在那顶柳条帽盔上。那些戴着柳条帽盔的“煤黑子们”,也明知道自己是在进行着搏命的舞蹈,钻进那种不见天日的黑窟㝫里,谁知道几时就出不来了?更知道里边一旦发生冒顶或者是瓦斯爆炸,头上的这顶柳条帽盔,连他娘的鸟事都不顶。
  但是,深山里的生活格外艰辛。在土地上种庄稼,全要看老天爷的高兴与否。务农务得精穷,才不得已出来受人驱使。外边的日子当然也不好过,所有的一切都还呈现着初级阶段的迹象。一些煤老板们抱着一夜暴富的狂热,在疯狂攫取金钱的欲望驱使下,对煤炭产量的注重超过了对人生命的注重。
  这种情景,就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描述的那样:“原来的货币所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而行;劳动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就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任人家来鞣。”
  频发的事故,已经引起了各级政府乃至中央的重视,整顿小煤窑的条令接二连三地往下发布。王老板的小煤矿就已经多次接到了上边的整改通知。王老板也很清楚,这种整改当然是必须的,他也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这些整改通知的精神。不过,他在整改刚刚完成之后,就有点儿急不可待地想投入再生产了。
  站在王老板的位置上想想,马上就要接近年关了,拿捏着煤矿“命门”的各路“神仙”们,不得趁年过节的时候去打点打点吗?这可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王老板不愿意因为这些额外的支出,而减少了自家的收入。但是,不抓紧年前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多挖出点儿煤炭来,这笔钱又能从哪儿来呢?
  人们光是看见人家王老板的煤炭堆积如山,可不干一行不知道一行的难处,开个私营煤矿你以为容易吗?七烦八难的事情哪个月没有几件呢?说实话,王老板若不是仗着有吴大丑这么个长袖善舞的“官人”在背后帮忙运作,困难还说不清有多少呢,这个煤矿能不能持续到现在也还是个未知数。谁不知道呢,想吃“唐僧肉”的妖魔鬼怪,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要说呢,王老板的煤矿经过十几年的不断发展,年生产能力已经达到了六十吨之多,但仍然属于那种设备简陋近乎于原始操作的单位。几个月前,在有关部门的严厉敦促下,王老板被迫停产了,对原有的矿井设备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技术改造。改造后的矿井,正在等待有关部门对技改后的检验批复。
  按照规定,在等待批复期间,矿井里只能通风,不能组织生产施工。可你能理解王老板此时的焦急心情吗?时间就是金钱哪。眼看着大好的时光白白溜走,就等于是眼看着哗啦啦的票子白白流走。
  王老板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也实在有些等不及了。于是,这个被倒霉催着的王老板,在明知道是违章作业的情况下,还是悄悄地组织几十名工人下了井,想抓紧时间抢挖出一些煤炭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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