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再进庆寿寺胡同
作品名称:章台柳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3-08-10 07:53:38 字数:4852
星期一,丁伟办完退休的最后一道手续,领了补发的加班费,就去自己原来的办公室找扈山蓝,说:“小扈你要愿意,我现在带你去管片转转。咱们还是先去庆寿寺胡同,那天刚去了韩春生一家,今天还要带你去两个重点人家。”
扈山蓝说:“好呀,您都退休了,还这么帮我,我要是说不愿意,也太不懂人事了吧?再说,”扈山蓝瞧瞧左右,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没人注意到他和老丁,就欠脚小声对老丁说,“您还没跟我说那天在韩春生家,为什么撒谎骗人的事呢!”
“好,路上我告诉你。”老丁说,“我们现在就出发。”
老丁没食言,一出派出所大门,就跟扈山蓝说:“我现在就告诉你,那天在韩春生家我为什么撒谎说所里有事,拽上你急急走了。因为呀,”老丁看看左右,故作神秘地说,“韩春生犯精神病了。”
“师父,不带这样的,人家现在是庆寿寺的片警,想了解管片的居民的情况,您却和人家开玩笑。”扈山蓝很不满,以为老丁是开玩笑逗她。本来嘛,人家韩春生一个大企业家,公司的老总,怎么会有精神病呢?五十岁的扈山蓝嘟起小嘴儿,那样子活脱脱个小姑娘在兄长面前撒娇。老丁年轻时一直在刑警队,是扈山蓝丈夫王赢的师父,调到派出所做片警是近几年的事。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刚从江苏老家调过来的新人扈山蓝在老丁面前一点儿也不拘束。
“没和你撒谎,真的。昨天因为我看韩春生犯精神病了,所以撒个谎赶快带你离开。”
“真的?那我咋没看出来呀?”
“我问你,昨天你问他这么年轻是怎么保养的,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
“当然记得。他说小时候父母每天从柿子树上给他摘两个柿子吃。还说柿子的维C含量很高,一个柿子的维C相当三个苹果的。”
“他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是假的,是几个月之前,韩春生买的工艺品栽在那儿的。”
“啊?”扈山蓝大吃一惊,“为什么呀?看他好好的,而且还是大企业家,怎么会有精神病呢?有精神病又怎么领导企业呢?”
老丁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韩春生年轻时有个女朋友,俩人都快谈婚论嫁了,女朋友出车祸死了,韩春生知道以后当时就疯了。他爸把他送到国外一家著名的精神科医院治疗,一年后痊愈被他父亲接回国。出院时主治医生告诉韩春生父亲,患者的病因是因为女朋友死亡引起的,以后应尽量避免他和与女朋友相貌相近的异姓接触。这些都是韩春生父亲活着时候和我讲的。老头儿挺好说的,什么都和我讲。他说韩春生特别信任我,希望我能帮助他儿子介绍个女朋友。
“从他那天看你的眼神儿,我估计很可能你的长相和他死去的女友差不多吧?韩春生家客厅有一个他亲手雕塑的她女朋友的蜡像,挺漂亮挺秀气的,听他爸爸说是江南女孩儿。那天我发现韩春生有点儿犯病,就想起他爸爸说的出院前医生嘱咐过的话。在场的就你一个人是女的,是不是你的模样和他女朋友有点儿像呢?再加上他死盯着你的眼神儿,我估摸问题就出现在你的相貌上。
“说真的,我虽然去过韩春生家不少次,但是对韩春生家客厅里他女朋友的蜡像基本没见过。因为我每次去,他家的蜡像都蒙着一块淡绿色的绸布。只有一次趁他去卧室取东西给我,我偷偷掀开那块绸布看了一眼,好漂亮啊!至于像不像你,我今天是瞎蒙着说的。反正漂亮女人都差不多,何况你和韩春生的女友又都是江南女子呢!真没准儿很像呢!”
“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他那天看着我的眼神儿是有点儿怪,眼珠一动不动死呆呆的。当时我还想,这么有名的人怎么没一点儿教养呀,哪有头一次见面就不错眼珠地盯着人家女的看呀!”扈山蓝说,“以后韩春生要是一见我就犯精神病还麻烦了,我横是不能戴个假面面具吧?”
“为安全起见,尽量少去他家。非有事要找他,就全副武装,警服警帽一样不能少,必要时还得带上警棍,再必要时还可以叫上我,反正我退休在家也没事干。韩春生和我还是挺说得来的。”
说着话,两人就进了庆寿寺胡同的东口。扈山蓝说:“老丁您腿长步子大,礼拜六那天咱们来庆寿寺胡同,我尽顾得追您了,都没好好看看这胡同的全貌,再说我们那天是从半截腰插进庆寿寺胡同的。东口是庆寿寺胡同的头儿,您迁就我走慢点儿,让我好好瞧瞧这条历史悠久的著名胡同。”老丁说:“好,我答应你,多慢都行。到中午还像星期六一样,庆寿寺饭店吃饭,不过今天得你请我。”
很多年前,扈山蓝在警官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被王赢带着在京城里串过很多胡同。王赢带她串胡同有自己的理由,他说我将来的理想是做一名北京的优秀刑警。而作为北京刑警,得对北京城的地形特别熟悉,尤其是北京众多的胡同。不然的话,在追捕罪犯的时候,罪犯钻胡同逃跑,我岂不抓瞎了?所以,作为优秀刑警的老婆,你有义务陪同丈夫去串胡同。”
“去你的,我才不做矮脚虎的老婆呢!”扈山蓝的小拳头捶了王赢一下。
自打王赢说了那话以后,扈山蓝每个礼拜日都陪着王赢串胡同。胡同串得越多,扈山蓝对北京的胡同印象越坏,条条都曲里拐弯又窄又长,胡同墙上的砖被风化得高高低低坑坑洼洼,靠底部还挂着一层苔藓。地上隔不远就有一堆垃圾或者一堆煤核,风一吹,擦屁股纸和煤渣子满天飞。
可是今天的庆寿寺胡同,完全颠覆了她对北京胡同的印象。宽敞整齐笔直,胡同两边的墙磨砖对缝,好像画的一样。隔不多远,砖墙上就有一个长方框的白底彩色壁画,上面都是有名历史人物的故事。比如眼前的一幅,画的是历史上著名的四位母亲——孟母、陶母、欧母和岳母。
老丁说:“你没看见过原先的庆寿寺胡同的模样,曲里拐弯又窄又长又脏又乱。之所以能变成现在这么好,全是韩春生的功劳哇!因为庆寿寺胡同历史太悠久,政府对这条胡同的政策是保护性修缮。没用政府动员,韩春生主动把改造庆寿寺胡同的差事就揽下来。他向政府承诺不要国家一分钱投资,保证一年内让庆寿寺胡同换新貌,让居住在庆寿寺的居民过上幸福的生活。”老丁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用食指点了几下拿给扈山蓝看,“你看看,这就是原先的庆寿寺胡同。”屏幕上的胡同弯曲狭窄,里出外进的破旧房子和一堆堆的垃圾,跟扈山蓝以前对北京胡同的印象倒是挺吻合的,
“我怎么看现在的庆寿寺胡同比过去宽了也直了。是不是韩春生拆了旧房把胡同拓宽了?不是保护性修缮吗?”
老丁摇头:“不完全是。”
他指着手机屏幕:“你看这些里出外进的房子,大部分都是违建。原来真正的老房子都被这些违建挡在后头了。这些加盖的小房子有当厨房有当煤球棚子的,还有的是狗窝。平房不通煤气,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煤球炉子,冬天还兼取暖。改造以后,家家通天然气,电取暖代替了煤球取暖。所有这些改造都是韩春生无偿投资。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韩春生为改造庆寿寺胡同花了那么多钱,谁还好意思耍赖不拆违建呢?里出外进的违建拆了,胡同自然宽了直了。韩春生出钱,居民们配合,因此这条胡同不到一年时间就改造完毕。”老丁说,“这事还上了电视台,因为这条胡同,韩春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慈善家。”
“您没问过韩春生为什么肯大把花钱投资公益和慈善吗?毕竟他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呀!”
“韩春生说这么做完全受一位保姆妈妈的影响。”老丁说前年韩春生爸爸死了,出完殡的当天韩春生给我打电话,说一个人害怕,请求我陪他住一晚上。
那回我们聊了一宿,韩春生告诉我他虽然是父亲的亲儿子,但是从小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直到五岁才被他父亲接回。韩春生说离开保姆妈妈四十多年了,她长什么样都忘了,就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保姆妈妈带着他走出一个有很多孩子的大门,在街上给他买了一根冰棍。他刚撕开冰棍纸,就听路边有个微弱的声音说:“小弟弟能给我吃一口吗?”他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是一个坐在路边的小乞丐。保姆妈妈立刻拉着他蹲在小乞丐身边,先从包里掏出一张红色的大钱放在小乞丐面前的碗里,又从他手里拿过冰棍递到小乞丐手里,摸摸小乞丐粘着很多草屑的头发,叹一口气领着他走了。路上他哭着问保姆,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大的一张红钱?为什么把我的冰棍给他?保姆妈妈说他没钱很困难,我们应该帮助有困难的人。韩春生说至今他还记得保姆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泪水。从此,他记住了保姆妈妈的话,应该帮助有困难的人。
老丁说:“刚才你看见的那幅四位著名母亲的壁画,是韩春生亲自选的题材,亲自画的。韩春生说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位老师,母亲的榜样几乎能决定孩子一生的走向。他还说他选择做慈善就是受保姆妈妈的影响。”
“韩春生的母亲呢?难道她对韩春生就没一点儿影响?”
“他前年去世的父亲和我说过,韩春生的母亲一生下他就大出血死了,他压根儿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母亲怎么会影响儿子呢?”老丁说完,指指眼前一个窄小的白茬木门,“我们今天要造访的第一家到了,就住在这门里头。”
这是一座崭新漂亮的青砖门楼,只是门楼里边的木门太窄了,像个很瘦的孩子戴一顶大帽子。
两人走进小门儿,扈山蓝顿觉眼前有一亮,嘿,别瞧木门不咋样,里边却别有洞天——原来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式四合院。
正房东西厢房和倒座房,所有房子之间都有游廊相连。说是老式,房子的门窗及游廊都刷着鲜亮的红油漆,新的一样。
一位白发大妈正在用一根细细的竹棍拍打晾在铁丝上的被子,见老丁和一位陌生的女警察进来,抽打被子的小棍儿停在半空中:“老丁啊,你今天……不是我们院儿的哪位商户犯事了吧?”
老丁哈哈大笑:“怎么会呢,这院儿的八个商户在您李院长的领导下,各个都是遵纪守法的模范。我今儿来呀,”老丁指指身边的扈山蓝,“这是管理咱们片的新片警扈山蓝警官。从今天起,我退休了,这是带着小扈拜访您李院长来了。”
老丁就开始向扈山蓝夸奖李院长:“李院长是咱们这条胡同治安的骨干力量,不光李院长领导的三号院是治安模范院,还带动了咱们全胡同家家重视治安,人人遵纪守法。”
“谢谢李院长。”扈山蓝给李院长敬了一个礼。
“别介呀!我就一个破老太太,瞧老丁你把我抬举上天了。”李院长放下小棍儿,“快请到屋里喝杯茶吧!”
“改天。”老丁拱拱手,“还要去别的家呢!如果我没猜错,您晒的被子是倒座房里老邓家的吧?”
“没错,南房太潮,老邓家两口子带仨丫头挤住在两间小南房里,得给他们家勤晾晾被子,不然都发霉了。”
“李大爷这一早出去,又是给商户们采购去了吧?”
“是。早晨的菜新鲜又便宜,天天一早老伴儿给采购回来,我们老两口择好洗净,商户们收市回来就炒菜做饭,省点事儿。”
“租户们遇上您老两口可真享福了。”扈山蓝插话。
“商户们拉家带口的闯荡京城不容易,能伸手帮一把就帮一把呗!再说人家对我们老两口也好,把我们当老家儿,吃点儿好的都惦着我们,家门钥匙也都交给我们。要不然为啥儿子让我们搬进楼房住我们都不去呢,就是舍不得他们啊!”
和老太太聊了几句,老丁说不耽误李院长的功夫了,我带着小扈去下家看看。
走出院子,扈山蓝问老丁:“我听您口口声声喊这位老太太李院长,是不是老太太退休前是医院的院长呀?”
老丁哈哈大笑:“就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李院长是我给封的三号大杂院的院长。”
“您真逗。”扈山蓝说,“别瞧这个大杂院的街门小里小气的,院子里还是挺不错的,估计过去也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
老丁说:“小扈你说得没错,这院子以前是一位富商的,因为暗中支持抗日,被日本人杀了全家。当初的大门可气派了,后来搬进的住户越来越多,就扒了大门楼换上小木门,大门道里也住一户人家。如果你去年来还不是这样,破烂和加盖的小房把院子搞得挤挤憋憋,走路都得侧着身子。去年修缮改造以后,才变成今天这么漂亮。”
“这都是韩春生办的啊!”
“他可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慈善家。上天也太不公了,让这么一个好人,却让他年轻时失去所爱的人,至今都自己孤零零一人。”扈山蓝说,“以后我碰到合适的,一定给他牵线搭桥,让韩春生结束孤独的光棍生活。”扈山蓝说这话的时候,忘记了韩春生是曾经得过精神病,而且随时有可能复发的人。韩春生岁数不大长相帅气又事业有成,她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老丁说马上咱们去下一家,就是昨天拽我离开,说他们家出了人命的那个老太太家。刚说完这句话,老丁手机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是他老婆打来的,说家中有急事,让他赶快回家。
老丁抱歉地冲扈山蓝笑笑:“小扈,很遗憾,今天不能带你去出人命的那家了。明天吧,反正我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
出人命的人家是怎么样的一户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