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远天荒 （4 事件二：九米一望）

　　茅乌砂荒漠。
　　当三尺辨香闻到一丝臭味时，立即发出警报，她不敢再掉以轻心。纵队立即在一丛枯死的沙棘下潜伏下来，密切注视着四周的动静。臭味似淡又浓，浓且又淡，经过良久的捕捉辨别，辨香和追风同时认定是椿象。
　　天敌出现了。而且，风起时臭味浓烈，显然是有大队椿象聚集在上风头。六指绿要求纵队潜伏静候，如果形势一直不明朗，就等到夜深时再相机行动。
　　一个时辰过去了，白日头转到正天顶，沙棘下酷热难耐。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就会出现中暑。小体格的第五已经张口呼吸，抑制不住的哮喘声也渐渐地响了起来。迷糊中第五下意识地以手握口，又憋气得浑身哆嗦，肢节捣得沙地嘚嘚嘚地响。
　　眼见事有不谐，九米一望深知自己的责任，便轻手轻脚地爬出沙棘丛，她要去探出一条全身而退的安全路径。六指绿看了一眼，并没做出任何指示。她是最年长的一只，已经被高热折腾得大脑短路。
　　四周亮堂堂光秃秃，根本没有隐蔽的路径。沙棘丛下竟然是视力可及范围内的最大的一片阴影。九米一望立刻担心起来，毒日头下的椿象不知在做何勾当，一旦它们完了事，一定会寻找阴凉地，那么……
　　九米一望不顾一切地从沙棘丛边向东爬去，她需要爬到最高点才有利远观。臭味正是从东边飘来。匍匐至高墩顶，眼前出现一道自北向南的深沟，沟坡有枯死的灌木杂草。九米一望轻拿慢放六肢，爬到沟底，看出此沟是失水的河床。河床上有一穴深坑，日光直射的坑底竟然浓黑一片。好个九米一望，一凝神便看清坑底并无椿象，满铺着的是早已死亡腐烂的泽蛙，臭味正源源不断地从坑底升上来。
　　天劳国南方纵队便是在这样的经历中学习着成长着，平安地穿过了茅乌砂荒漠。
　　
　　一望丘。
　　这是一处地名。前文的线路概貌里并未提到，这是天劳国南方纵队新命名的一个小地方。因丘体矮小，必至一望之距才可看见；另，取此名也是为了纪念九米一望。
　　离开茅乌砂荒漠的东边缘，一路下坡，很快到达名叫香壤台地的地域。遍铺地表的残根剩茎表明此地原是一片植被茂密的草原。干旱失水的泥土呈铁灰色，一旦遇水便一定是肥沃的黑土，取名香壤实至名归。
　　原本以为荒漠最旱，哪知香壤的旱情更严重。枯死的草又遭了天火成了灰，随风散尽，大地上只剩下紧贴地皮的黑茎炭杆。
　　天劳纵队已经数日未能补充食粮了，甚至连草籽都不曾寻获半粒。每日一餐也已实行六日，行囊里的食粮还是一天少比一天，眼见再有三天就断粮了。
　　天无绝路。
　　就在断粮的当天傍晚，转机从天而降。一座拱出地表不及三十仞高的泥丘出现了。泥丘南侧是一条弯曲的河床。抵近观察，泥丘并非灰泥，而是正在风化的石灰岩。河床里自然没有水。可喜的是河床底堆积着球石，污秽的球石间隙里是潮湿的烂泥，有活物正在烂泥上蠕动。
　　黑蚓！
　　香壤的最后一根湿茎干成了硬柴，黑蚓便都熬成殍绝了种，只有挨近这条河的数条壮年黑蚓逐着逝水活命至今。渴饿多日，饿尚可忍，渴最难熬，眼见河水见底，心知天命将至，摸索着寻到石隙间的烂泥，未待打出泥洞，大难瞬间临头。
　　这些雌雄同体的盲物，原本并不在黑甲蚁的家常食单中。现在，它们是最可口的肉食。纵队未待队长下令，便一窝蜂地奔下陡坎。六指绿身先士卒，冲着一条中等个的黑蚓头节，一颚夹死，再不松开。黑蚓突然遭了袭击，又无泥洞可钻，只能在泥地上打滚扭曲，当然不能摆脱锁喉双颚。可怜六指绿死搂硬咬着这个长物，很快便被糊了一身泥，只得气恼地松了颚，费力地从黑蚓的三盘六绕自搓自缠里钻了出来，立定了看。
　　四周有几只泥乎乎的蚁正立着看她，只有断后的扭长牙和一切行动听指挥的第五遍身干净。原来她俩见到队友单蚁难制黑蚓，还徒惹一身泥，便停止冲锋，在边上呼叫，正满口噙肉誓不松颚的队友又哪里听得到。
　　这几只灰头土脸的失败者顾不得擦去身上的泥，立即围拢起来商量出方案：集中力量逐个歼灭。先由体能最好咬力最大的扭长牙出击，咬定黑蚓的颈节死不松颚，让黑蚓挣扎到疲累了消停了，余者再一拥而上，分别钳住它的首尾将它拖直，到那时，扭长牙便从容将它齐颈斩断。
　　扭长牙首次得到重用，心潮澎湃，暗暗发誓一定不辱使命。她见到一只黑蚓出现在干燥的河坡上，攻击它必不会被滚得遍身烂污，况且这只黑蚓体格粗壮，正是一只可供海吃的肥食。她暗自庆幸，立即掂着脚尖向着它的身侧摸了过去。
　　其余队员轻手轻脚地尾随而上。
　　九米一望突然察觉出异样时已经迟了。扭长牙已经开始助跑。九米一望内心的后悔一闪而过：又一次失职了！她一边呼喊一边迎头奔去，一把将扭长牙推开。同时，一张牙嘴已经将她拦腰咬住，一股铁腥味从牙嘴里喷了出来。
　　“蚓螈——”这是九米一望最后的声音。
　　这条长着黑蚓外形的捕食者，正是一条逐食而来的蚓螈。
　　几乎与此同时，六指绿和追风都认出了它，呼喊都来不及，施救谈何容易，都眼睁睁地看着九米一望被猎手捕获了。
　　扭长牙被推了一跌，立即向外跃出，顿住脚的同时已经看出九米一望命悬一线。扭长牙顾不得危险，立即腾跃过去，双颚大开，对准蚓螈的颈节刺了下去。她只有一个念头，救回九米一望。
　　捕食者瞬间反转成为被捕食者。纵队队员们绝望且愤怒了。在扭长牙的带动下，都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这次，她们的战法是正确的。她们集中在蚓螈的颈节上拼了命地只顾咬。
　　蚓螈微凸的双眼只能看清很近距离内的物体，他立即认出缠在颈节的敌手是数只黑甲蚁。他的口里也正叼着一只。他后悔了。黑甲蚁并不在他的祖传食谱上。香壤上曾经遍布蚁国，他们之间从不互犯。他凭嗅觉追踪黑蚓。当一个黑影在他的近视眼前出现时，他使劲一嗅，果然是黑蚓的肉腥味，他自然而本能地发动攻击，又怎会想到是黑甲蚁。今日偶获入口，虽未来得及细品，已然觉出满口的夯劣粗糙，酸涩倒牙。祖谱果然不谬。
　　搞清了状况，他便准备讲和，可惜的是他再也没有讲和的机会了。他没料到黑甲蚁们会突然集体发了疯，一起围着他的颈节下死手。他知道遇到麻烦了，又哪里有什么好的法，只能放下身段，做出和黑蚓一样的缠绕扭曲打滚耍泼，希望能将身上的黑甲蚁甩出去。
　　纵队刚商量妥的战法在蚓螈的身上很快便奏效了。蚓螈的颈节很快被切出裂口，又很快切到食管。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河床上出现死一般的寂静。
　　咬开蚓螈的颊肌后，奄奄一息的九米一望被小心地托着放到平地上。满身的血汁掩盖了她身上的伤口。遍身的血汁来自蚓螈，也杂着九米一望的丝丝渗血。扭长牙不停地清理着她的甲表。她们需要查清伤口的位置与程度。第五咬下一小块蚓螈肥软的腹肉，送到九米一望的口中。九米一望轻摇着头，感激地看一眼第五。她微笑着，就着天边火烧云的红光，将四周的同伴一个一个地看了一遍，满意地叹了口气。她的微笑渐渐地凝固在她的脸上。
　　九米一望永远地离开了。
　　
　　纵队连夜将九米一望背到层崖顶上，打了一眼深窟将她埋葬。
　　夜色苍茫，有哀歌在荒凉寂静的香壤台地上飘荡。
　　歌九取出紫桐国的方舆图，将层崖标在相应的位置，并在其侧标出“一望”二字。于是，这条河曲边的矮丘便有了名字。扭长牙感激地望了一眼歌九，孤身转到层崖的另一侧，她要向九米一望祝告，此崖将以一望的名字长留在蚁氏史册中。
　　看在眼里的第五说在鹰头峰边也注上“昂立”，歌九并不言语，也不标注。后来歌九私下告诉第五，方舆图上的地名是紫桐国长行蚁标注的，岂能乱改，此处石灰岩丘是新发现的无名地标，她擅自取名并添加，尚恐不妥。第五闻之颔首，内心深服歌九思虑周全。到底是私心作祟，仍私请歌九在天劳国的长行记稿里详细标明一尺六枪的亡身地。无需第五强调，歌九早已完备记录在册了。
　　纵队喝足了蚓螈的血，将其肥躯尽数分割装入背囊。至于那些黑蚓，本想再捕捉一二作为储备，不料它们早已剩乱钻入烂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些逃得一命的黑蚓将成为香壤台地后世蚓族的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