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途难卜 （6 死亡，亦甘愿追随）

　　八步追风见四周只剩自己一行四蚁，忙问那片贝叶上是何内容。魁九鳌如实回答不知道，也不提它是从黑石壁上抄来的。追风自然认为那只是另一页《上古臬存》的抄件，只是未被释读出来而已，叹息道：“找到乌铓就好了。乌铓啊乌铓，你在哪里？我怎么近来总感觉到与你曾经相遇过？”
　　追风在紫桐国时听说过乌铓，桐下三三也说过，那时的她并未产生似曾相识之感。近几天每次听到乌铓，内心总有触动，好像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也在说“乌铓”，只是朦胧而含混。追风在记忆里挖掘搜寻，却越挖越迷糊，口便脱离意识，自顾念叨着“乌铓，乌铓，乌铓”。
　　“五莽平天。”第五脱口而出。
　　“五莽平天！”追风明白了，耳熟的根源原来在这里，见魁九鳌和魁铁青一脸疑惑，便解释道，“那是白蚁的国号，黑石冈上白蚁王国的国号。他们现在叫天食国，他们说原来叫五莽平天。”
　　“啊！虽然有两个字发音相似，可是，她们并不直接叫乌铓！”魁九鳌失望地说。
　　“也许，《上古臬存》里只写了他们国号的前两个字呢？”第五说。
　　“也许。”魁铁青说。
　　“可是，他们是白蚁！”魁九鳌说。白蚁与黑甲蚁虽说同门同纲，却并不同科同属。她突然猛地抬起头，瞪圆了双眼盯着追风，问，“白蚁？黑石冈上有白蚁？什么时候的事？”
　　“就现在。”
　　“现在？”
　　“是。几天前第五、歌九和我进入过他们的城堡，和他们的耋老对谈过，他们一直都在黑石冈！不过，耋老说天灾将至，他们要封城了。事实是他们已经封了城。”追风将历险过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却并没有提及曾经远观过白蚁蚁后风采的事，他仍记得他们仨曾经的约定。魁铁青数次微笑着看向瘦小的第五，满脸钦佩。
　　“他们一直在？真奇怪！”魁九鳌将自己上年路过黑石冈时的所见说了出来，也从追风的叙述里猜出那时的白蚁大概正躲在黑石壁里。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这么说，并非我类的白蚁可能是乌铓？”魁九鳌自说自话，她在刚看到黑石壁上的蠕蚯文时也有过同样的怀疑。她又想到，白蚁藏身的黑石壁上刻着古怪的文字，极像蠕蚯文，亢子枭直接说它是蠕蚯文，照这样来看，白蚁还真可能是乌铓。可是，奇怪，魁九鳌想不明白了，嗫嚅着自问，“白蚁是乌铓，行军蚁为什么识得蠕蚯文？”
　　“白蚁不一定是乌铓。桐左山长说过，那一段密典所说的四句正合五行之道，乌铓应该属金，而白蚁木食，应该属木，又何况白蚁在乌河南，并不能算是北。”追风想起山长的五行论。
　　“行军蚁外形色泽看上去就属金！”第五附和。
　　“乌铓应该是行军蚁。否则，亢子枭如何识得蠕蚯文？”魁铁青说。
　　“难道亢子枭的另一个身份是宫耆长老？”追风问。
　　“应该没这种可能。亢子枭近期刚从千夫长升任万夫长。何况左哨说过，只有北地老营的宫耆长老们识得蠕蚯文。北地老营，说的很明确。”魁九鳌说。
　　“亢子枭竟然识得蠕蚯文，真是出了鬼了。”魁铁青对左哨所言也记得清清楚楚。
　　“是出了鬼了。他堂堂万夫长，还捏着嗓子细声说话。他们如果真是乌铓，应该非同凡响，怎会做出如此下作的事！”追风想到那个细声便气愤便发怒。
　　“他那是在装宫耆长老！”魁九鳌说。她想起了悠悠的勾魂细声，心里又起了一阵冷，却突然如醍醐灌顶，依稀意识到自己应该识破了亢子枭的诡计。
　　“他在骗我们。”魁铁青说出了她的心声。
　　“他读《上古臬存》丝毫无差。难道他是……”魁九鳌说，大脑里不停地梳理着今天早晨沙丘顶上的所有细节。
　　“丝毫无差倒不一定。他将‘之’读成‘广’。”追风还是将心里的小小疑问说了出来。
　　“读错了？”三口同声。
　　“不知是否是他错了，也许是山长错了。反正，他将‘天下之大’读成‘天下广大’。”
　　“‘天下之大’？你读给我时，读的就是‘天下广大’。”魁九鳌绝对相信自己的记忆。追风读那页抄件，确定无疑读的是“天下广大”，当时，自己还默默地背诵了两遍呢。
　　“啊？是我读成‘广大’了？”追风记不清楚。
　　“你读的是‘广大’。”魁九鳌肯定地说，紧接着追问，“而贝叶上确实应该读成‘天下之大’？”
　　“是的，按山长讲解，确实应该读成‘天下之大’。”追风肯定地说。
　　“你读错了，他也读错了。”第五费解。
　　“他们偷听了我们。”魁九鳌斩钉截铁，接着轻声问，“追风，你还记得早晨在沙丘顶，那刷的一声流沙声吗？”
　　“记得。我们还一起观察过，还以为是夜虫晨匿。”
　　“他们早就发现了我们，偷听了我们。我们上当了。”魁九鳌懊恼地说。亢子枭将轻声换成虎音时，她曾经一闪念地怀疑过，却未能形成一个明确的意识，现在，确信无疑了。
　　
　　眼前陡起一片黑，有数十只鬼魅蹦了过来，将魁四蚁水泄不通地围在核心，立刻有震耳欲聋的喝问声在四周炸响。獠颚夹击发出笃笃声，间杂着幽幽蓝火星星点点地乱溅着。一圈圆凸的球眼像一个个小小的无底洞，拼命地欲将魁四蚁最后的胆气吸光。
　　魁四蚁紧紧地挤在一起，勇敢地将双颚打开。
　　围定她们的是各种体格各种形状的行军蚁，在将她们恫吓了一番后，便喝令她们动身。
　　魁九鳌相信死亡的时刻来临了，面对同伴，柔声问：“怕吗？”
　　“不怕！”三蚁响亮地回答。
　　魁九鳌看了看八步追风，又轻快地向西扫了一眼，以手指天，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天道物理”，并不理会追风的反应。最后时刻，她仍希望她的同伴能有逃生的机会，而唯一的可能只能向西。又转头看向初生第五的螳锯，初生第五会心地朝她笑了。魁九鳌报以欣慰的微笑，不再说话，又转头朝向魁铁青，一点头，抬脚便走。紧跟着起步的第五被追风拦下了。魁九鳌消失在几个巨大的黑色背影的那一侧。
　　八步追风抢上一步，走到了第五的前面。无论死神降临的时间差是多么微小，追风也希望第五排在最后。
　　魁铁青是第三个消失在行军蚁丛里的。
　　第五被一群行军蚁裹挟着走，很快便出现在乱兵中。第五被当作战利品带到各处炫耀，操刀的帮闲的观摩的都发出惊奇的怪叫，公然对第五动手动脚，欢呼着将她高高举起，甚至，将她的双颚掰开合上以查看她颚力的大小。第五本以为死亡即将到来，她会在灵的世界里找到恩蚁追风和魁氏二蚁，木然地任由各种戏耍在她的身上发生。直到一支坚爪在她的螳锯上敲敲打打，她才暴怒起来。藤萝丝里缠着那页方舆图，她至死也不能让行军蚁发现它！被她追打的行军蚁并不还手，翻身和其他行军蚁一起一哄而散。脱了身的第五四处观察，希望能立即找到一个不被注意的地方，好将方舆图取下来磨碎。
　　可是，很快又有行军蚁走近她，向她示好或示威，轮番上演着各种伎俩，一刻也不让她安宁。渐渐地，第五终于察觉出行军蚁的用意：套问她那页蠕蚯文从何处得来。第五铁定了心不回答。其实，她确实不知道那页蠕蚯文的来处，根本回答不了。终于，各色行军蚁气馁了，放弃了，离开了。
　　追风突然飞奔到她的身边，尚未说上话，便看到魁九鳌和魁铁青从不同的方向奔跑了过来。她们又重逢了。
　　原来，行军蚁将追风带进森林里，也是软硬兼施地盘问，不仅了无收获，还被追风耍了一回。追风乘其不备，从行军蚁包围圈中窜了出去，在林下飞奔。围着她的一圈行军蚁打了声唿哨，撵了上来，又哪里能够追得上速行神八步追风。追风拖着这条尾巴转瞬间变成一条黑色的恶云，在林地上左旋右转，东奔西突。暴怒的行军蚁在丢尽颜面后，突然明白过来，一声啸叫，几乎是整个军团瞬间结成一张巨大的罗网，追风自然无路可逃了。追风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机会冲向峭壁。困在网中的她突然发现一处蚁丛里忽隐忽显着一支螳锯，径直奔了过去，果然是第五。奇怪的是，行军蚁的罗网在一声啸叫后瞬间解散了。
　　魁铁青显然受了伤。她的胸腔里伴随着呼吸发出咝啦咝啦的异声。大家追问发生了什么，她只说被恫吓和盘问而已，并不承认被行军蚁动了刑。魁九鳌沉默着遥望南天，忍着泪，不敢多看魁铁青一眼。
　　
　　号角响起，行军蚁重新组好方阵，向南行军，不再过问这四只黑甲蚁。
　　魁九鳌组成单兵纵队，傍着行军蚁方阵向南行去。追风不解。魁九鳌一边急行，一边将她的遭遇细述了一遍。原来，魁九鳌的遭遇是这样的。
　　魁九鳌被单独带到一棵千年古杉下，在一群巨蚁前傲立着的正是亢子枭。亢子枭开门见山，说：“紫桐丘在何方，不说也罢。如何过得大河，不说也罢。密典在何处，不说也罢。但是，此页蠕蚯文从何处得来，必须说个清楚。此页蠕蚯文，与我祖传龟板上的刻纹完全一样。它是史前恐兽密窟咒语。密窟隐于北地，内有恐兽的惊天秘密。上古先祖铁令，令我北营务必寻得密窟并尽毁之。否则，恐兽重生之日，便是天下万类沦奴之时。我北营行军蚁搜寻数千载，三未得一，甚至连半丝线索都不曾获得过。此贝叶上明白无误正是密窟咒语，它，从何处得来？”
　　“如何释读？”魁九鳌坚持。
　　“武——夹武——”众巨蚁怒吼，显然愤怒了。
　　亢子枭竟然不为所动，继续说：“南营千年来杳无音信，现在依你所说，紫桐丘尚存，这其中大有缘故。密典确实为天下蚁共有，上古时本应毁之，终因其成书不易，便商定由南营密藏，以待道德文明高度发达之时。而今看来，密典很可能落在你手。此典既书治世经纶，又载操物之技，却是一把双刃剑。落入自私自利的不义之徒之手，必定祸害天下。从你眼前所为，足见不义。你释读了蠕蚯文，绝非万类之福。若能幡然醒悟，立誓毁弃之，你紫桐和天下方能皆得太平。”
　　魁九鳌被骂不义，心生怒火，立即又被更大的话题岔开，忙问：“为何弃之方得太平？”
　　“因果正在密典的操物之技上。上古时，恐兽二足，恃智升维，深谙操物之技后，背信弃义，自私无道，贪猥无厌，邪恶有余，奴役万类不知缩手，利令智昏窝里斗，行下灭世恶行，使天下万类百不遗一。我蚁氏先民，与天下万类和睦相处，共享天道地力，慎行致远，亿年平安。与恐兽共生只数万年，便横遭巨祸，几乎灭了种。是故，我先祖从铁血中悟得维持物类世态的真谛。镇守五方，令行杀伐，绝不允许任何物类再获操物之技，凌驾于它类之上。万类平行，不升维，无王霸，无独大，万世太平。”亢子枭说得慷慨激昂。
　　魁九鳌记得亢男左哨断续说过的似乎也是这样的话，似为可信，又无由相信。亢子枭如此耐心说了这一通长篇大论，显然不符合行军蚁万夫长的身份。亢子枭更不会是为了卖弄，也不会是为了表明善意。亢子枭自降身份和盘托出，只能说明确实事关重大，真可能关乎天下万类。在未弄清我等底细便敢毫无保留，足见他自信我等逃不脱他的掌心。按亢子枭所说，紫桐守着密典，必不能置身事外，更是凶多吉少。密典只是一册古籍而已，所载内容好坏，也得看如何使用了，岂可与什么恐兽密窟等同视之。魁九鳌想到此处，说：“密典只是一部古籍罢了。”
　　“岂止只是一部古籍！我再说一遍，若你紫桐确实得了它，不仅不能释读，更应立即毁之。否则，不仅有灭国之祸，更会贻害无穷！”
　　魁九鳌问：“释读而后方知其义，有利则存之，有害则去之，岂不更好？”
　　“此等说辞，足显趋利心。待我事成后，必灭你！”亢子枭指着魁九鳌冷声直言。
　　魁九鳌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突然出言问：“你是宫耆长老？”
　　“宫耆长老怎能由你见得！”
　　“你可知道乌铓在哪里？”魁九鳌一转念，绕着弯问。如果直接问对方是否是乌铓，聪明的万夫长可能会顺口答是。
　　亢子枭和一众巨蚁闻言震惊，齐刷刷地瞪视着魁九鳌，神态复杂。良久，亢子枭说：“远在天边。不过，你找乌铓，意欲何为？”
　　“释读蠕蚯文。”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那么，我明白告诉你，乌铓，即使近在眼前，也不会教授你这等功利之徒。除非，你说出咒语从何处得来，先让我消除了灭世隐患。”
　　“除非得到释读之法。”魁九鳌毫不妥协。
　　亢子枭满脸杀气地横了魁九鳌一眼，说：“事成后，必灭你！”便将她抛在一边，转头向各兵长下令，“南进，圭山！”
　　
　　魁九鳌预感到天下有一个巨大的秘密，有一个巨大的隐患，有一个巨大的力量，有一个巨大的事件，它们隐藏在暗处，酝酿着，纠缠着，挣扎着，搏斗着。她知道秘密在黑石冈。若真有巨大的事件发生，必定会在黑石冈。她想不透黑石冈到底能发生怎样的大事，却必定会和行军蚁有关，圭地黑甲蚁届时必定遭殃。她需要跟定行军蚁，见机行事。假如行军蚁真的有方法越过乌河，虽然无力阻止他们，但是，应该设法提前通知乌河南的蚁国撤离。
　　想到此处，魁九鳌说：“必须尽快向乌河南报警。”
　　“在河坡摆出文字。”魁铁青说。
　　“是个方法。困难的是如何避开行军蚁。”魁九鳌早就想到此法。何况报警的最佳位置正是在黑石冈斜对面，一旦施行，就等于将黑石冈的秘密坦白地展示在行军蚁面前。
　　“啊，不行，那样，黑石冈便暴露了。”魁铁青说。
　　“不报警，黑石冈也暴露了。”第五想不明白高耸的黑石冈有什么暴露不了的。
　　“是上面的蠕蚯文。”魁铁青顺口解释道。
　　“蠕蚯文？”第五和追风同时吃惊地问。
　　“是，黑石壁上有蠕蚯文。”魁九鳌说。她并不为直到现在才说出秘密而抱愧。她正在苦苦思索对策。
　　“那页蠕蚯文来自黑石壁？”顿悟的追风轻声确认。
　　“是。黑石壁上的纹理，便是文字。”魁铁青轻声说。
　　追风和歌九吃惊得忘记了前进。追风忽然说：“即使看到黑石壁上的文字，他们也过不了乌河。”
　　“是。我猜不透他们发现秘密后能有怎样的行动，也真的不知道他们如何过河。不过，我有预感，他们寻找了数千年，一旦发现了，便一定要毁灭它。他们一定会设法过河，除死方休。更何况，亢十七还说过‘崟大营起程了’。我们现在只有跟随他们，见机行事。”
　　“那么，释读蠕蚯文呢？”第五问。
　　“如果黑石冈真是一个有害天下万类的密窟，是否毁掉密典便是首要问题了，至于释读它，不重要了。”
　　“乌铓呢？”追风问。
　　“也不重要了。”魁九鳌想起她提到乌铓时行军蚁的神态，是热切，是担忧，是恐惧，是兴奋，无法言表，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