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途难卜 (1 踏过乌河)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7-16 11:02:23 字数:5638
乌河北,寒乌林。
魁九鳌、魁铁红、魁铁青。
魁三蚁泪别战死的同伴,在微凉的西山暗影里向南急奔。她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向南前进,直到夜寒不再允许她们的关节做正常的曲伸。
山脚断续出现混着石片的风化石屑堆,挖掘适合夜居的洞窟,或仙征出现时挖出自埋的墓穴都是容易的。魁三蚁已经一致下定决心,只要出现仙征,立即自埋,绝不迟疑。天花能在行军蚁之间传染,凭感觉极可能会传染其他蚁氏,亢男左哨要求她们自埋就是明证。一旦这种病菌被带到圭山大地,后果不堪设想。
在平地上南奔比在山顶上向北追踪的速度快了何止两倍,并且每向南前进一步气温便升高一分。第二天她们几乎整日整夜都在南行。虽然呼吸着的空气越来越湿重,虽然魁铁红的胸甲无时无刻都在隐痛,虽然压在年高的魁九鳌和体弱的魁铁青身上的背囊越觉沉重,她们还是一步一步不停地坚持着。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抵达乌河。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出现头木意乱的症状。心慌力乏倒是有,这是劳累过度所致,她们自己清楚。
乌河附近的森林里显然进过水,山脚下那块突兀石锥的半腰上有明显的浸水线,标示出曾经的水深。平淤在林下的泥沙上有清晰的水流痕迹,还有八足虫慌张杂乱的足印。洼地有跳鱼挣扎时砸出的凌乱的凹坑,凹坑边是跳鱼的尸身,尸身在高湿高温下竟然未现腐臭,显然是跳鱼刚死不久。
魁三蚁登上靠近山脚的那块石锥,像那位行军蚁大将军那样翘首南望,望向水面齐堤的乌河南岸,圭山大地一片汪洋。魁三蚁吓得魂飞魄散。镇定下来后,趁着平西的日光,魁九鳌依据视力上佳的魁铁二蚁对河南景象的辨别,仔细分析,得出洪水来自山顶融冰。证据是西部群山泛白的冰帽不见了,圭山的冰峰也不见了,天又是如此反常的热。
让她们稍许心安的是大槐林依然如前直立在洪水里,想到槐树上有卫城,相信大槐国能够躲过此劫。让她们不安的是天劳国、怀恩国和其它许许多多的小小蚁国,唯愿她们能在洪水到来之前已经迁城到安全的地方。魁九鳌盯着薄雾掩映的黑石冈,绿意正浓的冷杉林下,应该有许多避难的蚁国。她想到了她的朋友八步歌九,又想到红柳墩台的怀恩蚁后,和那只可爱的小小蚁初生第五。她为她们的平安祝福。
魁三蚁痛饮了大河水,仔细地清洗了全身。为洗净魁铁红身上早已干结的血汁,大费了一番精神。天暗了下来,魁三蚁退到峭壁下,寻得一个安全的石缝过夜。通夜燥热,一宿无眠。这一夜她们对下一步的行动---向大河南传递信息---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决定按约定发出三道横线表示三蚁平安,再摆出完整的蚁氏平文,将“八月飞花”的解法传递过去。为摆出怎样的一行文字,用字最少,表达最准确,花了一个时辰才敲定了十个字:速埋初显症者可解飞花。魁九鳌并不后悔没有将南地“八月飞花”的事详细说给大槐国。谁能保证知悉此事的圭地蚁众还能泰然处之,不视南地的长行使为洪水猛兽呢?她相信看到这十个字的大槐国虽然无法理解,却一定会重视,如果哪天有另一队南地长行使出现了,解法便会被带回琮山大地。
新的一天来临了。
魁三蚁沿山脚谨慎地向北察看了数百寻,确认没有跟踪者。返回乌河的路上,在山脚下的一处沙地掘了一个漏斗状的沙坑,刻意踩出一行清晰的足迹,从坑沿向东穿过泥地进入森林,又从森林返回到沙坑边。接着,她们边退行边扫灭足迹,回到紧挨山脚下的硬石面上,不留足迹地南行数寻,在又一处沙地上,做了相同的沙坑和足迹。在更南的一处沙地上做出第三个沙坑。这是她们布下的三坑暗哨。假如有行军蚁追踪而来,一定会为这无法理解的沙坑和足迹而大肆搜索,必然会弄出动静。那时,在乌河边干活的她们就会获得逃遁的时间。
返回到河岸,她们刚开始执行计划,就发现了第一个困难。发信号的最佳位置是约定的河曲附近的那块大青石,现在青石淹没在河水里了。如果在河坡发出信号也是可取的,现实是河水几乎与河岸平齐,河坡也淹没在水里。如果在水平的岸上摆出符号文字,高度相同的对岸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它们,除非在黑石冈上居高临下。时间紧迫,魁九鳌当机立断就在岸上发信号,希望信号能被黑石冈上的某只黑甲蚁发现,并传播出去,传到大槐国的耳朵里。发信号的位置决定后,就出现了另一个困难——发信号的材料——树叶。平淤的泥沙地上几乎没有落叶,树顶上才有新生的嫩叶和稀稀拉拉的老叶,魁三蚁必须爬到树上去摘取宽大的老叶,扔到地上,再拖到河岸。对于三只劳累数日的黑甲蚁来说,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虽然经过一夜休整,她们还没能从劳累中缓过劲来,即使缓过劲来,她们的力量也实在相差太远。掩在灰红色浓云后的太阳升高了,气温陡升。时刚午初,热浪如泼火般粗劣地倾泻下来。即使魁三蚁不停地去喝水,黑甲下的体液还是将要沸腾了。高热是她们面临的第三个困难。虽经赌命般的不懈努力,在河岸上只摆出三道平行的横线和“速埋”二字,魁三蚁便不得不退到林阴里去。一直到申末时刻,虽然热气并未消退分毫,但是紫朦朦的太阳转到西南方向了,锐刺般的光线变得迟钝,魁三蚁才终于能够回到河岸坚持工作。
水面下降了一弓。魁九鳌立即提醒魁铁二蚁注意,这是一个可喜可惧的现象。可喜的是:如果河水一直以这个速度下降,几天后,乌河便会干涸,便可以直接从河底走到南岸去。可惧的是:果真如此,便是灭世的旱魃降临大地了。
这个可喜可惧的现象不幸被魁九鳌说中了。这是一个不以蚁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事件,在数千年间有规律地发生着,虽然它的起因是史前恐兽的自私和愚蠢。强加给地球的苦难,到了它该发生的年代,便总会发生,并不会因为弱小生灵的无辜、恐惧、寡助而放慢脚步,反而会因为邪魔恶兽的自私、嗜血、凶残而加快步伐。
时至戌正,夜光微酡,气温未降,高湿如浴。“初显”二字完成。比照申末时刻在河坡刻下的记号,乌河水又下降了一弓。魁九鳌走到水边,向河心投了一粒石子,估算了一下河水的深度,相信照此速度,河水会在三天后干涸。现在的她们只是体力不足,精神却明显比昨天旺盛。魁九鳌决定不再夜战,立即退到林阴里去休息。离开那个埋葬同伴的伤心地已经三天了,再有四天便是七天。如果在四天后并无异征出现,说明没有感染天花,甚至可以间接证明亢子牛也没有染上天花。如果到那时河干了,她们过了河,应该对圭地蚁国无害的了。亢子牛要求本部驻于洛丘七天,一定是为了确保北地的安全。如此看来,天花的潜伏期是七天,这与南地的飞花潜伏期并不相同。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除了摆出剩下的几个文字外,她们无事可做,便躲在树阴下,既忧愁又兴奋地看着乌河水不停地下降。太阳当午时,她们甚至观察到河水就在眼前一层一层地消失着,水面上蒸腾的热汽好像朝天空飞洒着朦朦细雨。她们又将摆好的十个字移到河坡上,也将那三道平行的横线移到出水的大青石的阳面。这三道特意加粗加长的横线,应该很容易被发现。可惜的是,乌河南岸毫无动静。或许,排涝继以抗旱正使大槐国疲于奔命,疏忽了对北岸的观察吧。
如果天地还是如此运转的话,乌河水必定在三天内干涸。魁三蚁又无所事事地守望了两天,南岸仍无动静。傍晚,再次失望地退回到山脚下,度过了又一个不眠夜。天还未亮,她们便赶到河边去察看。果然,河底只剩最后一弓水。虽说河干后底泥稀软,根本无法立即行走,但是,今天的太阳一定能将一切搞定。到那时,魁三蚁将只需要半个时辰便能站到大槐国的城门外。
七天时间已到,什么症状都没有出现。她们没有染上天花!她们将行囊重新整理,做好随时过河的准备。就在此时,魁铁红忍着胸甲的钝疼,拍打着地面,惊恐地说:“如果行军蚁追踪而来,发现大河干涸,乘机过河,对圭山大地是灭顶之灾啊。”
“这如何是好?”魁铁青吓得跳起来,“保不定会被大槐国误解,认为是我们将行军蚁引来的。”
“这……”魁九鳌一时语塞。她想,这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了,她有口也不想去辩解。辩有何益?虽然和她们无关。
“果真无关吗?”魁九鳌扪心自问,便一直往深处想,想着想着愣住了。她想到行军蚁发现亢男左哨和亢十八失踪,寻到自埋处,据新鲜掘痕挖出左哨和十八,发现他们身上的战伤,再挖出魁铁氏三只黑甲蚁,事情瞬间便败露了,行军蚁一定会穷追不舍,一定会追到大河南,一定会血洗所有黑甲蚁国。
“……必须立即返回哀丘,将亢男左哨和亢十八,还有魁铁三蚁搬到山顶埋藏起来,永远不让行军蚁找到。”魁九鳌自个嘟嘟囔囔沉吟好久,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这个决定得到了魁铁二蚁的一致赞成。她们为失算懊悔自责,自恨为什么没在当时想到这个可能。魁九鳌将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她是这一支长行蚁的首脑,她顶着俱庐使的职名。她将这一切记录在了贝叶上。
于是,魁三蚁将重要的物件埋藏好,轻装简行,立即冒着湿热向北急奔。离开那块石锥不久,在挨近山脚的沙地上发现几枚巨大的蚁足迹,又有凌乱的足迹向北而去。因为风吹沙动,已经无法判断是否是新近留下的。魁三蚁内心产生了不祥之感。但是她们宁愿相信这些足迹是数日前行军蚁所留。她们沿着足迹谨慎地向北赶,越往北足迹越清晰。当到达那三个沙坑——暗哨,她们呆住了。暗哨并没有及时发出“警报”。三个暗哨边的泥地上是崭新的足印。仔细辨认,相信应该是七只行军蚁,而非其它走物。他们从北而来,在沙坑边作了逗留,又向南而去,北返时在沙坑边并未停留,直接向北而去,并且,离去时间并不太久。来时足距中等足迹平整,去时足距变大脚窝深陷,可以判定七只蚁北去时是在飞奔。附近并无其它走物的足迹。后无追兵,前无猎物,如此飞奔,只能是火速报急。他们急什么呢?他们一定是看到了乌河正在干涸。幸运的是那时的魁三蚁一定是在林阴里,而摆出的符号和文字又处于河坡下,在石锥附近并不能看到。
魁三蚁现场商讨,相信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赶快赶到乌河南,向圭地蚁国报警。现在,她们对大河干涸没有了喜悦,只剩憎恨。她们希望大河依旧浪花滔滔奔涌不息。
魁三蚁紧急返回大河边,将埋藏的物件全部装入行囊,做好逃难的准备。河水还剩最后半弓,仍然无法过河。形势虽是万分危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干等。对岸依旧没有黑甲蚁的身影。下到河底疼饮一通热水后,魁九鳌脑中冒出一个又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行军蚁真的判断出大河即将干涸吗?是否已经倾巢南下了?圭山大地有什么去处能躲避?为什么河南毫无动静?黑甲蚁在哪里?如何抗旱的?为什么没到河边来饮水?如果干旱持续,又能到哪里去饮水?
魁三蚁立即沿着河堤向东。她们要去察看黑石冈下河湾处的那片阴影。果然,阴影里水面宽阔。因为长年的流水冲刷,河湾处是一个直拐形的深潭,水量丰富,水里挤满了鳞物,水面一片唼喋声。巨大的黑石冈直柱般插在水潭西南侧。
“天呐!”魁九鳌失声惊叫起来,这是她一生有数的几次失态之一。她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黑石壁,不再呼吸。她双掌拍打着自己的头颅,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考察黑石面的线条而自责,数日前在山顶侧视时还曾经记录标注过。
“天呐!”魁铁红和魁铁青同时也惊叫了起来,她们也盯住了对岸,不再呼吸。
“天呐!”魁三蚁一起发出第二声惊叫,同时呼吸又启动了。她们幸运地没有被强烈的惊叹窒息。
蠕蚯文!
在上古时代,它就被掩埋在封土里。数千年的岁月将它的封土剥去,它的顶端暴露在冈顶,又幸运地被冷杉林遮掩。千年前的“四二巨震”使它的北壁和东壁现了原形,却并没有被蚁氏世界发现。黑石的壁面上布满凹凸的纹理,纹理上积满尘泥,生长着藤蔓和杂草,将纹理掩藏起来。当代圭琮大地,从来没有哪只眼睛看到过它的真容。如果从距离合适的位置,带着寻找蠕蚯文的明确目的,或许能从绿意的浓淡上发现端倪。魁九鳌在去年登上黑石冈正因距离太近而失之交臂。
现在,大旱将藤蔓和杂草清除了,石壁裸露,纹理清晰,正是和《上古臬存》极其相似的文字。它应该就是蠕蚯文。魁九鳌取出贝叶,在魁铁二蚁的注目下,一笔一划地将石壁上的文字摹画下来,又一笔一划地核对一遍。向东拐到河湾处,查看黑石冈东壁,果然也有文字,仔细辨认,竟然和北壁完全一样,不差分毫。
这是一个明确的线索,目前来说却毫无用处,除了增加魁九鳌的疑问。黑石冈上只有白蚁废城,没有其它发现。冈上竟然也没有黑甲蚁国,这本身就是一件怪事。黑石冈附近的大槐国和天劳国,还有小小蚁国,都不识得蠕蚯文,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乌铓。黑石冈上出现蠕蚯文,显然说明黑石冈和乌铓有关联。难道乌铓曾经在黑石冈存在过,现在已经消失了?难道消失的白蚁王国就是乌铓?亢男左哨临死时表示北地老营是乌铓,难道是存心欺骗于我?还是临死前无意识的指心颔首?还是濒死的他根本就没有听清问题?他明确地说宫耆长老们识得蠕蚯文,这又当如何解释?或许是这种可能:乌铓是行军蚁,曾经生活在黑石冈,后来远迁寒乌北地。那么,他们怎么越过大河的?为何要北迁?魁九鳌越想越糊涂了。
退到林阴里的魁三蚁担心再次料事不周,左推右敲,肯定又否定,谨小慎微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密密地讨论了许久,也没得出下一步的行动。最终,见无法讨论出合理的结果,魁九鳌自己只得艰难地作出了决定:亲入行军蚁北地老营!虽然她们怀疑亢男左哨的荐书是圈套,虽然她们担心有去无回。
她们的详细计划是这样的:一,快速过河,到达大槐国,请求协助魁铁红将“八月飞花”的解法送回紫桐。二,魁九鳌和魁铁青立即返回,向北急进,希望能阻止南下的行军蚁——如果他们果真南下的话。三,寻访乌铓释读蠕蚯文,哪怕乌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恶魔——行军蚁,也值得冒死一试。
计划的第一条必须完成,必须!第二条第三条就难以预料了,只能凭天运。不过,无论如何,魁九鳌相信值得去冒险。如果真有机会完成无论哪一条,都是伟大的功绩:阻止行军蚁而救了圭山大地;找到乌铓而释读了蠕蚯文。更何况,《上古臬存》里有蚁氏世界的万世经纶,将来“可救天下苍生”,黑石壁上的蠕蚯文也必定意义非凡。
魁三蚁仔细观察,确认没有危险,小心翼翼地返回青石附近。当她们下到河底,看到河底有几段已经干涸了,只是淤泥上还不能通行。在淤泥的那一边有了动静,看不清面目,却能辨出是黑甲蚁。一线蚁影从河底通向河岸,正在搬运树叶,在淤泥上铺路。
魁九鳌瞬间激动得不能自已,她知道她们的第一条计划将提前完成。她为能与黑甲蚁重逢而激动。她看到了团结的力量。她希望凭借这力量能够阻击行军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