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长风孤影

　　十三年后。处暑。
　　已然过了三伏天，头顶的烈日在这独有的节气中悄然躲进云层，为初秋的炎热画上了句号。阵阵海风带着淡淡的凉意拂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如同一双纤细而温柔的手抚摸着这座城市。
　　一名提着皮包匆匆赶路的年轻人忍不住停下脚步，面向大海闭上眼睛，享受着属于他的短暂休憩。他的背后，一幢直插云霄的大楼正对大海，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如同镜子般映照出海面上的船只，以及不远处陈旧的灯塔。
　　临近中午，大楼正门人头攒动，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不同的表情和相同的目的，跟随着食物的香气涌向两侧的商铺。与此同时，各店家也纷纷派人出门迎客，四处而起的吆喝声令安静了一上午的人行道霎时热闹非凡。
　　商铺的尽头，一家门脸不大，装修简单的饭馆里早已坐满了人。靠近墙角的一张圆桌上，数十个年轻男子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轻松的气氛和其他的桌子有不小的区别。
　　一名身穿黑色短袖的中年男子将皮夹平放在桌上，抬起左手看了眼时间。他的脸型方正，高挺的鼻梁透出一股由内而外的自信，和桌上的年轻人相比起来，气质沉稳且独特。
　　“小妹！”
　　中年男人叫住上菜的服务生，圆桌上也霎时安静下来。
　　“咋了大哥？”小妹有些不解。
　　中年男人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深邃的眼眸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你们的老板还没忙完。你也别上菜了，告诉他，再不出来，你们这饭馆的生意就不用做了。”
　　“啊？”小妹诧异地站在原地。
　　“愣着干嘛？”中年男人朝后厨方向努努嘴，“快去啊！”
　　“哦……哦！”小妹应了一声，连忙朝后厨跑去。
　　同桌的年轻人听到这话都轻笑起来，“李队！你把人小姑娘给吓着了！”
　　谈笑间，一名系着围裙的男人掀开后厨门帘，皱着眉看向饭厅。他的皮肤黝黑，壮实的身材加上脸上一条不太明显的刀疤，看起来像是刚刚干完活的屠夫。
　　小妹小心地指了指圆桌，男人的目光随着手指的方向落定，当看清被叫李队的中年男人时，眼里瞬间有了笑意，“臭小子！来砸我的店子是吧！？”
　　李队呵呵地笑着，站起身将男人拉到身前，自豪地向同桌的年轻人介绍道：“来来兄弟们！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我的老大哥老恩师，正儿八经的战斗英雄！也是以前咱们二组的第一个老大，龙鼎兴！快！叫龙队！”
　　桌上的年轻人纷纷站起身，“龙队好！”
　　“别！别！”龙鼎兴脸上挂着憨厚的笑，“都离开多少年了，叫龙队不合适！坐！都坐都坐！”
　　将沾了油污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龙鼎兴欣慰地看着李队道：“怎么李队？专门带着新人来给我这个老家伙捧场？”
　　“不光是来捧场，还是来找你庆祝的！”李队在龙鼎兴面前完全没了刚才的严肃，像个小兄弟般将龙鼎兴按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语气淡然地道：“龙队！我的职务调了！”
　　稍作停顿，李队自信地笑着，“升支队了！”
　　“哎呀！”刚刚坐下的龙鼎兴猛地站起身，欣喜地抓着李队的胳膊，“好小子！长脸啊！长志气啊！”
　　不由分说，龙鼎兴将李队按在凳子上，高兴的嘴都快合不拢了，“今天这顿算我的！我去弄几个菜，再拿点好酒，祝贺李支队高升！”
　　“你可千万别！”李队赶紧将龙鼎兴拉回来，“别整这么麻烦龙队！咱们自家兄弟，随便吃点就行！”
　　“那怎么成！”龙鼎兴瞪大了眼睛，“你堂堂一个支队长来给我捧场，我不下厨就太不像话了！不行不行！”
　　“这饭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掌勺，你陪我坐着还不成吗？”李队紧紧地拉着龙鼎兴，“还有，你别总支队支队的，就叫我小李，我听着舒坦。”
　　龙鼎兴高兴地一拍肩膀，“行！”
　　伸手帮龙鼎兴解开围裙，李队看了眼门外，“那，让兄弟们先点菜，我陪你到外面抽根烟？”
　　“好！”龙鼎兴呵呵地笑着。
　　饭馆的隔壁，一家专卖唱片的店铺生意冷清，老板悠闲地坐在门内，翘起的腿随着音响中的乐曲轻轻晃动。
　　李队帮龙鼎兴点燃香烟，看着隔壁的店铺道：“龙队，我记得这间铺子换了好几个老板了吧？”
　　“是啊！这么多年，转让的次数多得都数不清了。”龙鼎兴笑了笑，看着门口的音响道：“不过无论怎么换，这玩意儿一直都有！”
　　李队无声地笑了笑，目光落在街道对面的沙滩上，“龙队，其实今天，我是来找你道谢的。”
　　“你找我道哪门子谢？”龙鼎兴乐了，指了指自己的饭馆，“这么多年，我这店子一直都靠你们照应，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李队轻轻摇头，“咱说的不是一回事儿龙队！我要谢的，是你当年对我的培养、对我的容忍，没有你，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我！”
　　李队说着转过头，看着龙鼎兴的眼睛感激地道：“你自己拿命闯出来的经验，就这么毫无保留的教给我，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其实这些都跟我关系不大，你真正要谢的，是你自己。”龙鼎兴的手搭在李队肩上，声音低沉地道：“谢你自己愿意听劝，谢你自己懂得总结。最重要的，是谢谢当年的自己能想的明白适者生存和强者生存的根本区别。”
　　“这我当然不会忘！”李队的手搭在龙鼎兴背上，语气淡然地道：“警察，是一种责任、一种使命，也是一份惩恶扬善、以消灭黑暗为最终目的的特殊职业。你被赋予了权力和被允许使用的武力的同时，也有一定要恪守严明的纪律和必须要去遵守的行为规则。这规则于你而言可能难以理解，甚至让你觉得无所适从，但你首先要做的，是学会遵循它。只有当你能清楚的知道，你的行为不会出圈，不会越权，你才是真正的成长。分得清自己在能忍和能做之间的空间，才能在人生长路上走的更远。”李队说完，诚恳地看着龙鼎兴的眼睛：“这段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忘！”
　　龙鼎兴有些感慨，带着自嘲的笑容道：“最失败的老师，结果却带出来一个最好的学生……戏剧人生啊！”
　　“我能明白这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依靠你的引导！”李队的语气里带着笃定：“龙队，无论我走到哪里，是何种身份，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恩师，我的大哥！”
　　龙鼎兴满脸的欣慰，用力的拍了拍李队的肩膀，微笑着看向前方。
　　
　　宽阔的街道对面，一条柏油浇筑的道路弯曲着通向海滩一侧，道路的尽头，雕着华丽花纹的大门敞开着，门前身穿制服的保安像是专门训练过的一般站得笔直。
　　一台豪华轿车顺着道路缓缓开进大门，保安抬起右手严肃的敬礼。他的身后，一幢接着一幢的别墅面朝大海，欧式风格的圆顶闪动着微光。
　　“龙队！”李队的目光停在轿车消失的地方，“时代真的变了哈，这么大个别墅区，这么快就修好了！”
　　“是啊！感觉就一眨眼的功夫，高楼林立，什么都不一样了！”
　　“这时代的车轮啊，还真就是滚滚向前。”李队看着富丽堂皇的建筑有些感慨：“谁能想得到，这里是当初的城寨呢？”
　　龙鼎兴的目光落在别墅的大门上，喃喃道：“是啊！城寨……”
　　
　　别墅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在保安的敬礼中走了出来。
　　男人的头上已经冒出些许白丝，挺起的肚腩看起来富贵相十足，如果不是发福的脸，帅气的鹰钩鼻应该会为他加分不少。
　　“爹！”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追着男人的脚步跑了出来，兴奋地指着身后的别墅群道：“爹！我们今晚是住这里吗？”
　　“是的！”男人宠溺地摸着儿子的头，“不光是今晚，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太棒了！”男孩欢呼起来，望着父亲的脸期待地问：“这里面好大，我想进去探险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男人和善地笑着，伸手冲旁边的年轻人道：“你陪着念兴去吧！”
　　“好的老板！”年轻人点点头朝里面走去。
　　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松软的沙滩，站定之后，怔怔地望着平静的海面。
　　身后走来一个皮肤白皙的中年女人，一袭长发随着海风轻轻地飘动着。
　　“风大！披上吧！”
　　女人将一件薄薄的外衣披在男人身上，很自然地挽起男人的胳膊，将头靠在男人的肩上。
　　男人握着妻子的手，温柔地问着：“你说，如果爹在天上知道我们把寨子给推了，会不会发脾气？会不会指着我骂，小王八羔子，谁让你把老子的房子给拆了的？”
　　“不会的！”女人的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爹只会在天上高兴，因为我们把寨子修得更漂亮了！”
　　男人宠溺地摸摸妻子的头，抬头望着天喃喃地道：“那你觉得，爹在天上，会孤单吗？”
　　“不会！”女人将男人的胳膊挽紧了一分，温柔而坚定地道：“爹和娘在一起，他们都不会孤单！不仅不孤单，还会很热闹！”
　　女人说着眼眶湿润了，微笑着看向自己的丈夫，“因为，爹娘有海胆陪着，有阿海陪着，还有……”
　　女人说到这里突然哽咽，扑进了男人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男人将妻子紧紧地抱着，含泪的眼眶注视着海边的巨石，“别哭！兴哥……希望我们开开心心的……”
　　
　　常年的海风混杂着雨水，早已将海边的巨石磨去了棱角，远远看去，光滑无比。只有当走近细细的观察时，才会发现它的身上早已布满被岁月冲刷的印痕。
　　一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妙龄女子缓缓蹲下身子，将手中的鲜花轻柔地放在巨石之上。
　　转头看了眼华丽的别墅，又望了望碧蓝的海面，女子轻声地道：“这里变得好漂亮！只不过，我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拨弄开落在眼前的一缕头发，女子像是真地在和人交谈一般：“这片海还是这么辽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没有以前那么蓝了。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望向远方的灯塔，女子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你们知道吗？这片海现在已经不走大型的船只了，所以那个灯塔已经不用了。即使到了晚上，它也是黑漆漆的。不过我觉得这也是好事，因为那灯塔已经尽完了自己的职责，更何况那灯塔也老了，也需要好好地休息的。是吧？”
　　纤细的手轻轻拂过冰凉的石头，女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带着纯真而自豪的笑容道：“你们看！我考上大学了，就在这座城市！你们不知道，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有多么开心，我准备了好多年呢！来的路上我就感觉跟你们越来越近，那种感觉就好像终于要回家了一样！一路上我都兴奋的睡不着，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我以前就住在这里！这里有很多待我非常好的人，有很多拿我当掌上明珠的人，住在这里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女子说着突然哽咽起来，泪水霎时淹没了眼眶，“我……我做到了答应你们的事，我真的，考上大学了……”
　　仿佛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女子的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说话的声音开始颤抖：“爷！阿兴叔！我回来了！春红……回来了！”
　　信封随着无力的手落在鲜花上，女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春红……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春红……春红真的……好想你们！”
　　街道背面的唱片店里响起了悠扬的旋律，吉他的独奏声如一缕清风般缓缓飞扬，歌者独有的深情也仿佛注入了灵魂，细腻动人的歌声像是故人的娓娓道来般，回响在空旷的沙滩上：
　　♪如果伤感比快乐更深但愿我一样伴你行♪
　　♪当抬头迎面总有密云只要认得你再没有遗憾♪
　　♪如果苦笑比眼泪更真但愿笑声像一滴滴吻♪
　　♪如明日好景忽远忽近仍愿抱着这份情没疑问♪
　　♪任面前时代再低气温多么的庆幸长夜无需一个人♪
　　♪任未来存在哪个可能和你亦是最后那对变更♪
　　♪惟愿在剩余光线面前留下两眼为见你一面♪
　　♪仍然能相拥才不怕骤变但怕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