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落幕
作品名称:长风孤影 作者:欲语无言 发布时间:2023-07-05 22:14:39 字数:4615
微风和煦,温暖舒适的天气令人有一种冷空气被驱散的错觉,已然进入休养期的万物都仿佛被重新唤醒。
冬日的暖阳高高挂起,柔和的光线刺破层层薄雾,撒向庄重肃穆的法院,令穹顶之上的国徽更显威严。
法庭里,阳鼎兴站在审判席前,微微扬起头看着窗外的日光。许久不见的他身形不再壮硕,消瘦的脸颊令那条刀疤显得更加瘆人。他的双手被拷于身前,几乎仅剩下头皮的发型使他看起来略显憔悴,和身边精神抖擞的法警相比,似乎要苍老许多。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阳鼎兴利用城寨地形形成的便利条件,在近五年间非法经营赌场,并将非法所得用于城寨建设。日前,阳鼎兴为维护个人非法利益,于城寨处同他人发生大规模械斗,最终导致三人死亡、五人重伤、十六人轻伤的严重后果!”
“本院认为,被告人阳鼎兴的行为依法构成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非法开设赌场罪。阳鼎兴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特别恶劣,论罪应当判处死刑。鉴于阳鼎兴到案后能够如实供述罪行,主动交代办案机关尚未掌握的大部分非法开设赌场事实,非法开设赌场罪构成自首,认罪、悔罪,且自主将非法所得用于改善城寨环境,具有法定、酌定的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情节。依据以上事实,法庭做出以下判决!”
“被告人阳鼎兴犯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非法开设赌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法槌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格外清晰,没有人注意到,旁听席的角落里,连华掩面痛哭起来。
宣读完判决书,法官严肃的眼神射向阳鼎兴,“被告,如果你对判决有不服的,可以提起上诉!”
“不,不用了。”阳鼎兴迟缓地摇着头,说话的声音弱不可闻。
“被告当庭表示不上诉!”法官落下法槌后,语调变得柔和了些,看着阳鼎兴木讷的脸道:“被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法庭可以给你陈述的机会!”
阳鼎兴的反应变得非常迟钝,半晌才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法官。法官并没有恼,只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后冲阳鼎兴道:“你可以做最后陈述。”
“好。”阳鼎兴缓慢地点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谢谢。”
半转过身子看了眼身后的旁听席,阳鼎兴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回过头来,挪动脚步靠近面前的话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注意力被分散的原因,话筒突兀地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两手扶住有些摇晃的话筒,阳鼎兴低下头,用干裂的嘴唇靠近话筒,“嗯……”
阳鼎兴尝试组织语言,但一声长长的鼻息后,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他抬起眼睛看向法官,法官并没有催促他,而是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静静坐着。
“我……我其实没有太多要说的。只是,在我知道自己的判决结果时,脑子里回忆起了一些东西。”阳鼎兴的语速很慢,无力的语调和他平时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同,“很多人不想自己临走的时候,连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不想在临走的时候,感觉到的只有遗憾。”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活到现在,值得我珍藏,值得我永远铭记的事情数不胜数。而比其他人更幸运的是,相比起遗憾,我能回味的好的故事更多。”阳鼎兴说到这里脸上扬起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转瞬间又消失了,“这些年来,我做错了很多事,现在到了要还债的时候了。我很想对所有帮助我、理解我和认同我的人说一声谢谢,但我有些愚钝,一直都没有开口。今天,我不知道有谁能看得到我,我只能在心里面说,谢谢你们。只是……”
阳鼎兴停顿了一下,语气里似乎有说不尽的遗憾:“欠你们的,我今生,无以为报了。”
角落里的连华再也控制不住撕心般的痛楚,望着阳鼎兴孤独的背影泪如雨下。
结束审判的阳鼎兴被押上警车,车队顺着沿海的土公路朝前慢慢走着。
头顶温和的阳光穿过加固的玻璃撒在阳鼎兴的脸上,他透过被刺破的薄雾看去,头一次发现城寨的轮廓如此清晰,只是这轮廓在温暖的阳光下仍旧显得没什么生气。
阳光下,沙滩上的饭馆像一颗璀璨的水晶般反着光,师爷亲笔写的招牌还顽固地挂在上面,像极了海面上孤零零的灯塔。
饭馆建设时的画面走马灯一般重现眼前,阳鼎兴收回目光,脑子里突然想起曾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眼睛所看,皆为遗憾;目光所及,皆是回忆。
行驶的警车突然猛地减速,将阳鼎兴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疑惑地看了眼前方,再将目光洒向窗外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公路沿海的一侧已经站满了人。
城寨的渔民们像是自发一般,成排地站在路旁。但他们好像并不知道阳鼎兴到底在哪台车上,目光追随着车队时,脸上的茫然感也随之扩散。直到一名眼尖的后生一眼瞥见车窗内的阳鼎兴时,众人才将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几个年级大点的妇女已经忍不住激动的泪水,挥舞着手中的帕子就想往车子的方向跑,被执勤的警员给拦了下来。
窗外的人们令阳鼎兴湿了眼眶,然而负责押送的警车像是不着急一般,任由警车朝前缓缓地前进,好让阳鼎兴能将众多面孔看完。
陶婶、李姨、桂叔……阳鼎兴默念着名字不禁潸然泪下。模糊的视线中,海胆那张永远都在傻笑的脸仿佛出现在了人群中,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他正搭着阿海宽阔的肩膀冲自己打着招呼。他们的身旁,阳炎雄伟岸的身影宛如一座大山,背手面向自己微微点头,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阿兴叔!阿!兴!叔!”
童真的喊声驱散了眼前的幻觉,阳鼎兴抬手擦去流出的泪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小小的春红已经哭成了泪人,拼命地想挣脱师爷的手朝自己这边奔来。
“春红……”阳鼎兴喃喃地喊着名字,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阳鼎兴延展的思绪被彻底打断,本能地伸手捂住心口。这次的疼痛跟之前相比完全不同,几乎要将整颗心撕碎的感觉瞬间就遍布了全身,强烈的冲击感仿佛随时会冲破脑袋而出。
“咚!”
剧痛下的阳鼎兴无力地倒了下来,酱紫的脑袋沉重地撞击在车厢一侧。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车厢内的警员大喊着,但阳鼎兴却像听不见呼喊一般,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在车厢里。
“指挥部指挥部!”警员按住阳鼎兴胳膊,捏着手中的送话器大喊着:“犯人疑似心梗!我们要立即去医院!重复!犯人疑似心梗!需要立即就医!”
“撑着,撑着!”警员用力掐着阳鼎兴的人中,然而阳鼎兴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刚才还急促的呼吸此刻变得弱不可闻,眼神也渐渐涣散……
此刻的西郊百货门前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和往常无异。晴空万里的天气令人精神良好,只有街道的角落里一名老者神情黯淡。他将保温杯盖好,转过头望向远处的海岸线,许久后才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老者熟练地将铺在地上的宣纸收进木匣子里,站起身将身旁的麻布幌子卷起来。
“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旁边的算卦摊打趣着道:“这才刚开始呢,不再等等?”
“不了!等不到有缘人了!”老者苍老的声音说着,转身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去。
望着老者的背影,两个摊主低声耳语起来:“他换个地儿也不会有生意的!你看他,眼睛瞎了一个,谁看不瘆得慌?”
“也不能这么说,万一真是有本事的人呢!”
“能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故弄玄虚!”一名摊主撇嘴说着,立马又换上笑脸面对过往的人,“大姐!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富贵相啊!给您详细算算怎么样,钱都是小事!别走啊大姐……”
正午时分的公安局结束了半天的忙碌,几名女警端着饭盒有说有笑地走出办公室,却差点被疾跑的小李撞个满怀。
丢下一句不好意思,小李在一众鄙夷的目光下朝走廊深处跑去,沉重的脚步声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龙队!”小李猛的推开办公室的门,喘着粗气喊着:“龙队,阳鼎兴他……”
眼前的景象噎住了小李后面的话,只见龙鼎兴如同受到巨大打击般瘫在椅子上,两眼正呆呆地望着挂在墙上的电视。电视里,地方频道播报着临时插播的新闻,“城寨龙头在送监途中突发心脏病”的字样赫然显示在屏幕上。
播报声中,小李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门的一刹那,不知是不是阳光刺了眼的缘故,小李好像瞥见龙鼎兴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
窗外,一对赶路夫妻的对话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老远:“诶,听说了吗?城寨那地方好像垮了,管事的被抓了,里面的人都跑出来了!”
“哎呀!赶紧去西郊占个好地方吧!今天的货都没卖出去,还有功夫关心那个破渔村!”
入夜,被阳光照耀了一天的街道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暖意,丝丝海风穿过无数矮小的房子,令茫然游走在街上的连华紧了紧领口。
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了眼周围的环境,连华愣神半天才知道自己正走在通往西郊百货的巷子里,当初,阳鼎兴带着自己和阳有珍去买衣服就是走的这里。
“小妞!一个人走夜道不怕遇见鬼啊!”
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出现在身前,还在出神的连华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被几个混混给盯上了。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嘿嘿嘿嘿……”
为首的混混发出刺耳的奸笑声,搓着手靠近连华,“难得大晚上还有独自出门的姑娘,可不得让哥儿几个尝尝鲜嘛!”
“嘿嘿嘿!”身后的混混突然伸手撩开连华的头发,兴奋地道:“哟!这小娘们长的还真不错啊!”
“你们要干什么!”连华厉声大喝,将手中的包挡在身前。
“干什么?这还用问嘛!”身后的混混突然上前抓住连华的胳膊,“放心,我们很斯文,不会弄疼你的!”
“放!手!”连华极力地抗拒着,但单薄的身躯却完全形不成威慑,相反却让几个混混笑的更加猖狂。
“告诉你小姑娘!”为首的混混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伸手抢过连华的包扔在地上,语气里带着莫名的兴奋感,“在这里,你就算把嗓子给叫破了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放手!放手!”连华仍在不断地挣扎,但逼近的混混们根本不在意她的大喊,奸笑的声音无情地回荡在巷子里。
“咚!”
突然的闷响声令混混们猛地心惊,慌忙之中回过头去,才发现为首的小子已经烂泥般倒在了地上,而他的身后,一道魁梧的身影正朝自己缓缓逼近。
“什么人?!”混混刚刚喊出来,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混混只觉得眼前瞬间冒出了数不清的星星,身体也开始摇摇欲坠。
黑影没有留手的意思,拳头刚刚收回来又是一记正蹬,人高马大的混混竟被踹的倒飞了出去。
“你……你是什么人!?”剩下的两个混混被吓到了,抽出口袋里的弹簧刀颤颤巍巍地对峙着。但漆黑的环境中,黑影的脸几乎看不清,只有越来越凶猛的杀气弥漫开来。
突然,黑影一个健步冲了上来,距离较近的混混完全没料到会这样,手中的短刀胡乱朝前刺了过去,却被一双大手死死地捏住了手腕,紧接着砂锅大的拳头便砸在了脸上。
眼前的混混毫无悬念地倒了下去,黑影像是午夜游荡的恶魔般再次发起了进攻,仅剩的混混连动作都没看清,举刀的手便被树干般粗细的胳膊扣住。
“大……大哥!饶……”
混混求饶的话还没说完,黑影一记正蹬死死地踢在了他的脸上。就像是被一条履带碾过了面庞,混混几乎是被这沉重的力道踩在地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凄厉的寒风吹的灯影一阵摇晃,铸铁的灯罩磕到墙上后扭动了一圈,将昏黄的光不偏不倚地洒在黑影的脸上。虽只有一瞬,但龙鼎兴那张带着刀疤的冷酷脸庞还是展现在了惊魂未定的连华眼前。
连华只觉得脑子一阵轰鸣,呆呆地愣在原地。初见时的鄙夷,到接触后的欣喜,再到离别时无力地心疼,所有和阳鼎兴有关的画面都被这道刀疤唤醒,带着无尽的遗憾呈侵袭之势席卷内心,眼泪也瞬间在脸上肆虐。
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物品,龙鼎兴拍打着笔记本上的灰尘向连华走去。一阵微风吹过,本子的封面被缓缓吹开,扉页上清秀的字迹出现在龙鼎兴眼前:来时不惧风雨,去时何畏人言。
路灯将龙鼎兴的面容完全展现出来,连华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得无数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许久才缓缓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说完这句话的连华再次湿了眼眶,低头轻声呢喃着:“一个,我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朋友。”
短短的话语令龙鼎兴的动作停了下来,但仅仅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将整理好的包放到连华手上,龙鼎兴看了眼熟悉的街道,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道:“快回去吧姑娘,外面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