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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农村和农民的肚子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6-28 14:35:03      字数:4845

  (接上)
  *难题
  
  由于心里憋着一股气,王治国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回来就急着招呼人手,赶紧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而是从心底里和他的上级闹开了别扭,甚至成心想晾他们一晾,让他们的这个会议精神不能及时地传达贯彻下去。
  想定了主意,他便用粗糙的手拿起钢笔,给公社领导写了个简短的只有三行字的辞职报告。然后,让跑腿的德昌,代替自己将这封辞职报告递送到了公社领导的手里。王治国并没有详细地写上自己辞职的理由,一来是因为他这个只有扫盲文化水平的人写不了那么详细;二来他也没有推举谁来接他的班。那是因为他想着,没有个三五回合的推让扯皮,他这个辞职准定是没有人敢轻易批准的,最后究竟谁高谁低,还没个准儿呢。
  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报告递上去还不到三天,年轻的公社领导就亲自进村来宣布新的任命决定,还在村委会大院一进门的照壁上贴出了红纸公布榜,让他担任团支部书记的弟弟王洪礼来接任他的党支部书记职位,而对他王治国的辞职,竟然连一句半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王治国身上的褂子,在三五天时间里就显得宽了。他黑着脸,整天在院子里带着股狠劲,地动山摇地地劈硬柴,而且还专门挑那种平时劈不动的带疤的木头圪瘩来劈,震得虎口上的裂子合上又开裂,好几天时间里都没有走出大门一步,家里也没有一个人敢劝他敢惹他。
  公社的领导来看望他时,刚听到那些领导说话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他就顺着厠所边的矮墙豁口跳了出去,躲到村外边尚未拔节的麦地里,坐在土格楞上抽了一后晌的烟,连照面都不想和他们打。他还在心里恨恨地想:这种劈面打上一拳再过来揉揉肚脐眼儿的作法,留着哄那些缺心眼的二百五去吧,老子根本就不需要这个!你们眼里还有人吗?你们把老子当成什么东西了?!
  他这一出去,一下午就再也没和任何人照过面。急得他的老婆到处找他,都没有能找到他影子,慌得心里面一直七上八下,右眼皮跳得止不住,贴了片韭菜叶。他老婆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想不开去跳了井,就悄悄打发自己的儿子女儿,到村边的井台上去张望。
  王治国却直到天快黑时自己背着手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一曲一拐地提溜了一瓶高梁白的梁二钵。王治国一走进大门,就朝着他老婆高声喊叫:“我要吃炒鸡蛋!赶紧的,赶紧给我炒上十颗鸡蛋。”
  事后,老百姓在背地里揣测,说这王治国呀,原本是想耍耍手腕,拿把一下人家上面那些领导们的,好让他们不敢随随便便地拿他不当回事儿。没想到,这回耍大了,硬生生地耍脱了,人家根本就不理睬他这两下子,还干脆就坡下道卸磨杀驴,正好借这个由头把他给撤了。反正,辞职报告是你王治国自己写的,又不是哪个领导逼着你写的,你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不能不说,王治国这一招,确实是弄巧成拙了,高估了自己在人家领导们心目中的分量。这一来,重重地摔下来,伤了自家的面子不说,还伤了自家的心。接下来的好多日子里,阴雨连绵,连老天爷好像也伤心得不行,挤挤眼就是一通雨,挤挤眼就又是一通雨,到处湿滑湿滑的,到处都和王治国的心情一样发着霉气,地里也泥得下不去脚。都说是春雨贵如油,可今年这春雨硬是多得下不了种,王治国便坐在自己家里指天骂狗。
  王治国的老婆就说:“你出去吧,你出去吧,你出去找梁二钵喝酒去吧。你窩在家里占地方不说,还吓得一大家子的大小人都不敢开口说话。”王治国就难为情地笑了,站起身看看家里这些大眼小眼看着他的人,背对着老婆说:“让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像是这家里的瘟神了?”老婆哈哧一笑:“你以为咧?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让人人欢喜的灶王爷吗?”王治国就冒着绵缠的细雨,踢踏踢踏地出门去了。
  现在,他心里唯一感到放心的是,接替自己职位的是自己的弟弟王洪礼,这还多少让人心里觉得安慰些。王洪礼是他培养起来的,为人和品德,都说得过去;最起码,不用担心村里今后的工作会走上什么斜道道。和王洪礼搭班子的,也依然是村委会主任文景。倒是梁二钵这个坚定地支持了王治国近三十年的老搭档,这回表示,老支书下了台,他也不干了。昌德便接替了梁二钵的治保主任。
  王洪礼满怀歉意地来找他,坐在这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的大哥面前,一再表示:“这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们上面居然会作出这种决定来。这也太让人觉得突然了。”爹妈死得早,这个最小的弟弟是从六七岁起就跟着王治国长大的,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和王治国的影子差不多,他们之间有着父子一样的情份。
  看着王洪礼满脸的歉疚表情,王治国就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有啥?俗话说得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里还有一辈子都不下台的人呢?我这辈子也耍够了,下来了好!省得我哪天和领导们顶上牛,犯了什么政治错误,头上再落上顶什么帽子。如果到那时候再下来,可就晚了。再说,我也确实是老了,没有你们年轻人思想转弯转得快……但这并不代表,我从此就不听党的话了。上面的决定,该咋执行就咋执行。这点儿原则,咱必须得坚持。”
  王洪礼明知道王治国心里不好受,见他还要这样强装着,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王治国见王洪礼一直低头不语,就又说:“好好干!既然上面把这副担子交给了你,那你就要对得起它。一句话,别让咱全村的老百姓,指着你的脊梁骨骂咱的十八辈祖宗。”王洪礼早已习惯了这个大哥在他面前发号施令,如今情势倒了过来,感到手足无措的反而是他。他满是同情地看着黑瘦下来的王治国,小心翼翼地问:“那今年村里赶会过集,咱还准备唱戏么?”
  王治国猛吸了一口“大喇叭”烟卷,大声地说:“唱么,为啥不唱?还和往年一样,连唱他七天七场。你记住了,人的这个精神园地吧,就好比是咱房背后的那个菜园子,你不把它种上菜,它就能长满了草。再说,除了这么点儿娱乐,咱农民还有啥可娱乐的呢?”
  其实,村里边也有十几年不唱戏了。有一段岁月,戏剧中的好多剧目被批判为封资修,不让演了,这个戏台就越来越冷清了。有时,也会有电影反映队来放电影。那时放映过的电影有:《地道战》、《地雷战》,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沙家滨》《龙江颂》之类。但村里人爱看的还是梆子戏。
  近几年,有些剧团似乎是还魂了,陆陆续续地下乡来演出,村里的这个习惯就又恢复了。无论村里的经济如何困难,这戏毎逢农历六月二十九日村里的集会,是必定要唱的,而且每唱就是七天七场,仍然是王治国定下的老规矩。王治国认为,农民读书本来就少,你再连这点儿最起码的精神娱乐也弄不来的话,那他们可就真要变成凭本能生活的人了,那和动物又有多少区别呢?九十年代初期,城市里的人们或许已经有了了彩色电视机,乡村里的人可还大都连黑白电视机也没摸到过呢。
  所以,只要有机会,刘家庄必然要请一些剧团来唱戏。这个传统在王治国的坚持下,延续下来了。
  不过,如今唱戏似乎吸引不住年轻人了,年轻人不再热衷于看戏,而是喜欢去追星,喜欢那些刚刚流行过来的港台歌曲。戏剧也好像越来越不景气了,早年间那些名声显赦的角儿,大多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便在世的也不出来唱了,所以如今的戏剧海报上尽管名字前面都写着著名演员谁谁谁,其实村民们依然不知道他们是些谁。剧目倒还是那些熟悉的剧目,《打金枝》,《十五贯》,《秦香莲告状》,《穆桂英挂帅》,《算粮》,《陈桥放粮》,等等吧。行头幕布是比以前漂亮多了,还加上了幻灯布景。戏台前面立着的那个傢伙,听说是叫什么麦克风,可哪儿有风呀?倒像是竖了个大烟袋锅子,演员们唱起来倒是不用那么费劲了,站在场边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哪像过去唱戏的角儿们,那可真的是用丹田之气在吼。
  今年的戏场上,依然人头攒动,喚场的锣鼓点儿没敲起来之前也很人声嘈杂。可是你会发现,戏场里坐着的多是些老年人和妇女儿童,很少能看到青壮男人的影子,即便有几个,也是那种弱人残货。年轻男人但凡腿脚灵便的,都出外打工去了。有孩子的年轻女人,都领着孩子进城上学去了。如今的城市有一种虹吸效应,农村便再也留不住好老师了。人们为了孩子的将来,迫不得已举家搬迁,进了县城。本事更大的,便去了更大的城市。
  所以,眼下露天戏场里的人,不及那些年的一半多。
  王治国也是很喜欢看戏的,但他和梁步隆截然相反。梁步隆是坐的远远地隔着戏场听戏,王治国是坐在戏台上的侧面,正二八经地看戏。这一习惯,一开始是为了震慑台下有人捣乱,久而久之,变成了他独特的僻好。坐在这里,不光是戏词能听得一清二楚,连演员的每一次搂胡子、转眼神、甩水袖、迈台步,都看得格外清楚。
  今年这台《打金枝》里的唐肃宗,扮演得好哇,不光扮相俊朗,台口也异常清亮,穿着绣着五爪金龙的黄袍,戴着黄纱无翅蟠龙帽,一部齐胸黑髯顺顺溜溜;唯一漏气的地方,是她手腕上戴了块亮闪闪的手表,每举一下手,那只手表都要灯光下刺目地闪耀一下。
  唐肃宗戴手表,哪儿跟哪儿嘛呀,真是好笑!王治国从侧面看着她,微微想笑,暗想这小女子怎么能这么马虎呢?扮演唐肃宗的女演员当然毫无知觉,她正拿足了架子迈着方步,鼔腮瞪眼,摇头晃脑,四平八稳地朝着扮演妃子的另一个女演员唱着:“孤坐江山非容易……回想起安禄山起反意,要夺咱锦绣社稷。多亏了李太白,保举了郭子义,才斩了安禄山的首级。从此后,国家升平,黎民安居,老皇兄功劳第一。先帝爷念皇兄功劳无比,在凌烟阁上把名题;封他为汾阳王人称千岁,才把咱金枝女许他儿为妻……”
  突然一下就断电了,戏场里一片漆黑,吱哇声四下响起。有几个人就捏亮了手电筒,几条光柱天上地下地乱窜。王治国就站起身来,走到台口,朝着台底下大声喊:“原地不动,谁也不许捣乱!”就有手电光照到了他身上。
  两分钟后,突然又来电了。王治国这才冲着手忙足乱的治保主任德昌问:“咋回事儿?咋能给咱出这种洋相?”德昌愤愤地说:“供电所的这班龟孙子,专门挑这种时候跟咱们捣乱。”德昌又说,“要说也怨不得人家,咱欠了人家几万块钱的电费。村里除了那些经济户有钱,下剩的有一半人交不上电费来,”德昌说的经济户,是指家里边有在外面干正式工作挣工资的的人家。
  灯亮了,场子里的人群安静了,戏台上的戏又接着演下去了,被打搅了兴致的王治国却不想看了。他走出戏场,路过戏场边的理发店时,见里边依然亮着灯光,就顺脚走了进去。
  开理发店的是村民梁佑的儿子金儿,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成年人了,早就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见王治国走进来,金儿就殷勤地迎上来问:“哟,治国爷,你可是稀客。你还舍得花钱理发呀?”王治国在理发的镜子里转转脑袋,手摸着自己硬茬茬的白头发问:“理个光头多少钱?刮光了,出出火。”精明的金儿眨眨眼:“推子推呢,是五块;如果是用剃刀刮呢,那就得八块。”王治国一下吹胡子瞪起了眼睛:“你小子可真敢要!八块!你怎么不说成是八十块呢?”金儿嗬嗬地笑着说:“还真有八十块的,不过,那是女人们的爆炸头。”
  金儿忽然转动着眼珠子坏笑:“治国爷,如果你也想试一试的话,那就等你的头发长长了,我也给你爆炸一回,那可一定是帅呆了酷毙了,比那个外国歌星迈克尔·杰克逊肯定是好看多了……”王治国一扬巴掌:“扯你娘的臊!跟你老子一样,专会杂说八道……”金儿打拱作揖地笑着:“我跟你闹着玩儿呢。我哪里敢收你老人家的钱呀?你是谁呀?你治国爷是咱村里的毛主席,有敢跟毛主席收钱的人吗?”说着就抖围裙塞毛巾,伺候王治国在椅子上坐好,还继续逗笑说:“治国爷,你可别动咹。要不然,我一失手,在你头上划上个口子,村里的人还不得砸了我这理发铺子吗?”王治国一巴掌拍在金儿的屁股上,被哄得高高兴兴仰在椅子上了。
  在金儿为他涂肥皂准备刮胡子的当儿,王治国突然问:“哎,对了,我听说,你爹信了耶苏教?”金儿哂笑道:“我爹?他哪儿会信什么耶苏教呢?他什么教也不信,他就信钱教!”王治国瞪大眼睛说:“还有这教啊?”金儿笑嘻嘻地说:“哪儿啊?我是说他就看见人民币亲。他入耶苏教,那是因为他听人家说,耶苏教的教徒死后,用块白布裹上,就能直接下葬,可以省下一副棺材钱。”王治国就闭上了眼睛:“把他的!日能死他了。”
  金儿叹了口气说:“唉,这也怨不得我爹抠。你说,现在种一亩地,种子多少钱?化费多少钱?浇水多少钱?再加上这个税那个费,一年下来算白干嘛,农民手里总是没钱,没钱的人自然就格外看重钱。说句实话吧,要不是我爹说,我要走的话他就死给我看,我也早走出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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