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诀别
作品名称:长风孤影 作者:欲语无言 发布时间:2023-06-28 07:32:08 字数:4847
公安局颇具年代感的窗户在寒风之下发出不断的啸叫,令审讯室内的邝队不自觉地紧了紧领口。
看了眼已经被雨水模糊了的窗户,邝队掏出打火机伸到审讯桌前,似笑非笑地道:“烟瘾不小啊!”
桌子后的王援朝吐出一口浓烟,望着邝队的脸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的神色比起之前要憔悴不少,原本带些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些。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好像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
“老烟民了,戒不掉!”王援朝不紧不慢地说着:“戒了,就没爱好了。”
“看得出来!”邝队将桌上的空烟盒扔到地上,掏出自己口袋里的软包香烟放在桌上,“这才不到一天的功夫,你已经抽了一包了。只不过我这儿的烟上不得档次,也没有像城寨那样,还有好茶好点心!”
“呵呵呵……咳……咳!”王援朝干笑了两声被呛的咳嗽起来,“这话说得就太客气了邝队!当年,卷的旱烟我都没少抽,是烟就行。你能为我这老家伙准备些卷烟,我王某人就已经很知足了!”
“呵……”邝队也干笑着,抱着肩膀靠在墙上,“那,这根烟抽完,咱们再把其他的事情聊聊?”
“其他的事情啊……”王援朝抬起头看着头顶发黄的吊灯,“没其他的事情了,我做过什么,你已经比我还清楚了吧?”
“听你这意思,还是不打算说?”
“我已经没有要说的了,怎么打算呢?”王援朝转脸看向邝队,“你抓我进来的时候,不就已经对我了如指掌了吗?”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这装糊涂?整个城市都知道,城寨里,阳炎雄主事,他儿子阳鼎兴接班。”邝队冷哼一声,眯起眼睛道:“现在你跟我说你才是城寨的主事,你觉得我会信吗?怎么,还想讲兄弟义气,把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
王援朝没有任何反应,相反却轻轻地笑了起来,“年轻人啊!的确不太懂什么叫韬光养晦啊!”
“什么意思?”邝队神情严肃地问。
“寨子这么大一个摊子,想要经营好,光靠武力,靠好勇斗狠,早就散得没边了。”王援朝仍是气定神闲,“如果你多看看历史,你就会发现,无论是什么样的外患,都很难打破一个稳定的局面。除非这个局面本身就有裂缝,而撕开这个裂缝最有用的东西,其实只有一个字。”
王援朝又露出了弥勒般的笑容:“钱。”
“你可以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你可能听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但你不一定经历过。”王援朝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弯着脖子点燃后徐徐地道:“当你身上无衣,腹中无食时,道德、良心,都是你生存路上的障碍。如果你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你根本无暇顾及手中的馒头到底来自于哪里,这就是现实,也是当初整个寨子最大的问题……我问你,换做是你,你的想法是不是先要赚钱,起码能让自己和家人不再挨冻受饿?”
邝队冷着脸,示意王援朝继续说。
吐出一条烟柱,王援朝换了个能让自己轻松些的姿势靠在椅背上,“要挣钱,就得想办法。你觉得,阳炎雄那样的武夫,除了舞刀弄枪外,能有脑子想这个法子吗?”
“所以……”邝队淡淡地道:“挣钱的路子,都是你找来的。”
王援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仰头看着吊灯缓缓地道:“既然他早已声名在外,那我就索性待在幕后,踏踏实实地当个指挥。这样,不仅整个寨子能吃饱,外面的那些事,也有人能在前面顶着。真出了事,只会折两个人,但经济来源还是在的。闷声发财,低调做事,才是活下去的王道。”
“这就是你口中的韬光养晦……”邝队发出一阵低笑:“我先不管你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就说眼前。你凭什么让我相信,城寨里那些刺头能听你的?”
“看来刚才我说的你没往心里去呀!”王援朝乐呵呵地笑着,根本不像是正被审问的人,“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事情,你见的应该不比我少吧?”
看着王援朝比划钱的手指,邝队略显轻蔑地笑笑,“这么说,你一早就知道,城寨是在帮钱庄洗钱了?”
“呵……呵呵呵呵……”王援朝再次笑了起来,不慌不忙地道:“是,或者不是,现在还重要吗?我虽然没什么武力,但扛起自己的责任还是懂的。更何况,现在我已经坐在这里了,看你的架势,不让我把牢底坐穿,你怕是睡觉都不安稳。”
“牢底坐穿……这四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真的是轻巧。”邝队吸了口烟,冷冷地道:“一把年纪了,还没能抱上孙子就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似是坐在幕后风光了一把,但最后落得个孤独终老,这些,你有想过吗?”
王援朝的脸色轻微地抖动了一番,转瞬间又恢复了淡定自若的状态:“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快忘了自己以前成过家了。不过怎么说呢,多少年了,那点念想早就被磨没了,能不能再见,再见会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王援朝说着又吸了口烟,吐着呛人的烟雾喃喃道:“人各有志,人也各有命,都几十岁的人了,早想明白了。”
邝队可能没料到王援朝的不为所动,懊恼当中又增添了两分愤怒,“我劝你想清楚。你的罪名一旦成立,下半辈子就再也出不了铁笼,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
“不用说那么多,我都认!”王援朝打断邝队的话,向正前方记录的警员嚷了一声:“小伙子,我都认,你可以封笔了!”
“你!”邝队还想发作,审讯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邝队的脾气发泄到了开门人的身上。
“邝队!出事了!”开门的警员显然很急,不停示意邝队出来。
“什么事赶紧说!”邝队明显不愿意动,没好气地吼着。
警员看了眼四周,硬着头皮道:“邝队,刚才有人来报案,说城寨出了事!阳……阳鼎兴杀回去了!”
“什么?!”邝队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声质问令审讯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只有靠在椅背上的王援朝悠悠地抽着烟,望着窗外露出欣慰的浅笑。
冬夜的海风带着冰冷的气息穿过羊肠小道,呼啸的风声此刻听起来像极了小孩的哭声,让这没有月光照耀的沙滩显得更加阴暗。
海胆的脸色惨白,躺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的眼睛已经没了往日的神气,勉强撑开一条缝看着阳鼎兴和大头,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口中的鲜血给糊住了。
“海胆……”阳鼎兴的泪水夺眶而出,无比的愧疚冲击着内心。他扶着海胆的头,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海胆,你慢慢说,慢慢说!”
海胆气若游丝:“兴……哥,我还有……些钱,给……我爹娘。”
“好!好!”阳鼎兴连连点头,“你放心!放心,啊!”
“大……头哥!”海胆艰难地握住大头的手。
“我在,我在!”胸口还在流血的大头连忙跪在地上,红着眼睛道:“你说,慢慢说!”
海胆咧嘴笑笑,看了眼已经哭成泪人的柯慧,“跟嫂子……好好的,孩子生……了,得管我……叫叔。”
“叫!一定叫!”大头已经泣不成声:“你放心,他不叫我就削他!狠狠地削,啊!”
大头说完,一旁的柯慧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小小的春红也跪在地上,抓着海胆的手大哭着:“海胆叔!我再也不跟你胡闹了!你不要死……”
“春红……乖!叔……没事!”海胆冲春红挤出一个笑脸,用尽全力抓着阳鼎兴的手,但话到嘴边再次咳出一口鲜血。
“兴哥……咳……”
阳鼎兴已经说不出来话,望着海胆默默地流泪。
海胆忍着剧痛,但仍努力地笑着:“下……辈子,你还带……带着我!”
说着,海胆万分留恋的眼神扫过四人,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保……重。”
如同天空中霎时熄灭的星星,海胆的眼神失去了光泽,握着阳鼎兴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海胆!!!”
已然寂静的城寨里,凄凉的痛哭声划破夜空。阳鼎兴紧紧抱着海胆的身体,手中缓缓流失的温度带着强烈的无力感冲击着内心。过往的画面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个总爱赤着上身的黑小子仿佛就在眼前,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像是永远不曾有烦心事般的大喊着:“兴哥!我今天捕了好多大家伙,收了网就来找你啊!”
“兴哥!朝叔刚给我钱了,这可是我挣的第一笔!一会叫上大头哥还有阿海,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哈哈哈……”
“兴哥,你手是狠,但心太善了,以后收水的事还是我去吧!”
“兴哥!小店生意真的不错,等我多挣些钱,就找个老婆生个娃,到时候你就是干爹啊!”
“兴哥,保重……”
画面骤然消失,阳鼎兴眼前的视线也全然被泪水模糊。身旁的大头默默地淌着泪,只有从他紧攥的拳头才能看的出来,他在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呜,呜!”
不远处的海面传来清晰的汽笛声。阳鼎兴擦干眼泪,低头看着春红道:“春红乖,进屋把门锁好,叔一会来接你!”
春红尽管还在哭,但仍然懂事地点头,回到漆黑的屋里。
屋内传来门闩挂好的声音,阳鼎兴抱起海胆,转身面向海滩的方向,冲大头说出一个字:“走!”
一艘不大的渔船靠在岸边,站在船头的余成文神色焦急,两眼直直地盯着城寨的出入口。终于,当大头跟柯慧走出来时,余成文松了一大口气。但当看见阳鼎兴抱着海胆走出来时,余成文的心再次被狠狠揪了一把。
顾不得脚下冰冷的海水,余成文跳下船就朝这边跑了过来。当看到已经没了生气的海胆时,顿时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没有过多的问一句话,余成文招呼船夫准备一张布垫子,帮着阳鼎兴将海胆抬上船后放平。
“余叔,大头他们,就麻烦您了!”阳鼎兴的眼睛有些红肿,说到这里是看了眼一旁正在给大头包扎伤口的柯慧。
“阿兴!”余成文叫住转身要走的阳鼎兴,沉默半晌后还是开了口:“你确定不再想想了吗?”
“来不及了余叔!”阳鼎兴眼神寂寥,望着城寨的方向喃喃道:“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整个寨子,这所有的圈套,都只是为了把寨子搞垮。更何况……”
阳鼎兴说着擦了把手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看着余成文的眼睛缓缓地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但在这之前,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我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等着我,我只知道,里面还有我至亲的人,如果我不进去,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阿兴啊!”余成文的大手按在阳鼎兴的肩上,强忍着哭腔道:“寨子有你,是修来的福分。只是我没想到,我们爷俩高高兴兴地见面,分别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余叔……余叔没用!”
终于,说完这句话的余成文再也控制不住,任由滚烫的老泪夺眶而出。
“别这样余叔!您帮寨子,帮干爹他们做的,所有人都不会忘记。”阳鼎兴拍着余成文的背,看着船头的柯慧坚定地道:“寨子的根子和未来,就交到您手上了。往后,辛苦您了!”
说完,阳鼎兴后退一步,面向余成文郑重地鞠躬后转身跳下来了船。
看着阳鼎兴转身离开的背影,余成文只觉得千言万语汇聚到心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怔怔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叹息。
见阳鼎兴下船,大头不顾包扎的布条还没剪断,冲柯慧扔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跟着跳下了船。
“你干什么?”阳鼎兴站住脚步,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兴哥,你一个人回寨子太危险了,我帮你!”大头执意要向前走,却被阳鼎兴拦住了去路。
“我回去是救自己的亲人,跟寨子无关。”阳鼎兴冲渔船一扬下巴,“你和阿慧跟着余叔,顾好自己!”
阳鼎兴说完转身离开,身后的大头还在坚持:“兴哥!”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阳鼎兴猛然转身,指着渔船的方向,“回去!”
大头没见过阳鼎兴冲自己发火,呆呆地站在原地,但仍旧没有要上船的意思。
“阿海和海胆已经没了,我不能再让你也跟着受难!”阳鼎兴说着猛地推了一把大头,“走!”
“兴哥……”大头的声音近乎哀求,死死地抱着阳鼎兴的胳膊,“你让我跟你一起,你让我帮你……”
“啪!”阳鼎兴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大头脸上,不顾大头发愣的脸庞怒吼着:“你他娘的清醒一点行不行!是不是我说的话你不听了!啊?!”
抓住大头的后脖颈,阳鼎兴强行将大头的脸扭向渔船的方向,“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他娘的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阿慧,为了我还没出生的侄子!我不想他一出生就看不见自己的父亲,更不能让我的弟妹还没能享到福就成了他娘的望夫石!”
大头的无声哭泣在此刻变成了哀嚎,站在船上的柯慧也捂着脸痛哭起来。
扶着大头的后脑勺,阳鼎兴将自己的额头和大头靠在一起,“听着!照顾好阿慧,把我侄子带大。我只剩你这一个兄弟了,你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说罢,阳鼎兴一把推开大头,“走!”
看着阳鼎兴头也不回地往城寨走去,大头瘫坐在地上泪流不止,“兴哥……”
没人注意到阳鼎兴胡乱地擦了把泪水。当余成文将大头拉上船时,阳鼎兴已经走进了黑暗之中。渔夫将船缓缓驶离岸边,远处土公路上的小店门口,半人高的音响在夜色之中突兀地响了起来,令人泛起紧张感的前奏过后,浑厚而略显苍凉的歌声随即飘荡:
♪旧日我失落头绪惆怅于漫长旅途饱尝是失意♪
♪而你惺惺相惜容我获取斗志陪我行哭笑共尝一生的故事♪
♪若是你一日告辞无变的万年友谊依然是真挚♪
♪如有千山千海难隔内心暖意没管光阴已活埋当天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