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四十九）

　　“晚饭后在我们的婚房，母亲责备我不该回家大吵大闹，让人以为是仗着父亲当区长倚势打人。母亲说刘彩云并没有说错，结婚都一年半了，玉兰的肚子还是瘪的，怨不得人家说是只不下蛋的鸡。母亲责备后就哭自己的命不好，父母早亡，儿子又不懂事，儿媳没生育，导致她受人嘲笑和挖苦。哭过后就看向躺在床上的玉兰，昔日的疼爱慈祥不见了，被怨恨所取代。
　　“我听了母亲的话，看着面向墙壁而卧没有入睡的玉兰，心疼得差点哭起来。努力压下对母亲的不满和怒气后说：妈，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是我读书不想要孩子，不能怪玉兰。可是母亲想起李子芳婶子讥讽嘲笑的话，眼泪又止不住地留下来了。大哥说李子芳婶子说了不少让母亲非常难过和倍感侮辱的话，因此才会在我面前哭着抱怨。我不想再听下去，心里太痛，握住母亲的手劝说和保证，相信我和玉兰真的没有病，会让她抱上孙子，百年后有孙子举灵幡，不会让她无颜见视自己如亲生女儿的爷爷。母亲第三次相信我的话不再哭，回南屋休息。走到门口叮嘱我不要再去找刘彩云了，骂了打了气也就出了，以后不要再提——翻篇。我答应后等母亲跨出门槛关上门，打开藤条箱子，拿出龙凤蜡烛，放到小圆桌上点燃，关了灯，放下蚊帐，打开飞龙红锦被躺下，双手枕头看着玉兰散落在枕头上的黑发，轻轻地舒了口气说：玉兰，今晚我们洞房花烛。
　　“我的话音没落玉兰就挣扎着坐起来，眼睛大睁地问：啥？！我也坐起来，靠着蚊帐架，看着她瘦得厉害，毫无血色的脸说：我不想别人再那么骂你。她避开我的目光问：不读书了？我看着她轻声回答：下午跨出学校大门的那一刻就决定不读书了，我不能让你再受委屈和侮辱。玉兰只说了个你字后就咳了起来，看着蚊帐顶沉默一阵后问：认为我受委屈侮辱了？我点头后下床倒了一杯水给玉兰，她没有接水杯，看着蚊帐顶问：如果你不读书我的委屈侮辱岂不是白受了？我轻声回答：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侮辱。她说：那好，明天回学校去。我不答应，她拂去额上的头发说：你如果不读书，我不但委屈侮辱白受，还会被乡亲们看不起，骂我拖你的后腿，骂我毁了你的前程，是个害人精。去读书考上大学，比起你在家不让我受委屈侮辱不知要强多少倍，到时候乡亲们不但会羡慕妈还会羡慕我。再说，为了证明你我没病不读书值得吗？玉兰觉得背被蚊帐架硌得很疼便又躺下，双手放在胸脯上继续开导我：难道你不想让妈过上高贵的城市生活了吗？难道你不想让妈在曾讥讽嘲笑的婶子们面前扬眉吐气了吗？难道你不想让理想和抱负实现了吗？难道你不想抓蔡虎一样的坏人了吗？难道你不想我被乡亲们另眼相看吗？虽然玉兰的话很有道理，但我不想回学校，我想留在家里保护她不受伤害。我想天天都看到听到闻到她，玉兰知道我的心思便说：明天回学校去，我病好了就来看你。不为了别的，为了你的母亲。我看着她因红烛而更加好看的眼睛问：你希望我考上学？玉兰点头后我笑了，说：好吧，我把红烛收起来，以后用。我不想让你失望。我也不想让母亲失望。我不想让你和母亲失望。你和母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玉兰明显地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她累了，怕我真的不再去读书，我答应后她放下心来就被累抓住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没有睡，半躺着听玉兰轻轻的鼻息和咳嗽声。几次想把玉兰抱在怀里，又怕吓着她，便双手枕头看着玉兰的头，因咳嗽而起伏的胸脯，虽然泪在脸上流，心里却很甜很甜很甜。”
　　张玉龙停笑了，看着往事里睡在身边的人，与当年一样，心里甜甜的。
　　“四点，我起床洗漱后煮了六个荷包蛋，不是油煎的，放了三匙白糖，不是自己吃，是给玉兰煮的。玉兰不吃我就说不回学校，她就吃了，我接过蓝花碗笑了。刷碗后就柔声叮嘱病好彻底再做衣服，生产队以外的衣服不送，让人们自己上门拿；夜里不要给人送衣服，本生产队的也要白天送；进城母亲腰腿不痛就让母亲送，母亲腰腿痛就请大哥或大嫂送，千万别一个人起早摸黑走在去码头的路上；到哪里都带上鸮儿大花，提防本村外村的老光棍二流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无大错。我叮嘱完就去南屋要母亲答应不再抱怨责怪玉兰，照顾好她。母亲答应后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发现弱不禁风的玉兰正要下台阶。问她到哪里去，回答去请玉青大哥送我。我跑上前扶住，把鬓发给她轻轻地弄到耳后（这一动作，是我去年春天梦里都在盼的事，终于能在现实中这么做了。但却不是玉兰健康的时候，是在她生病身体虚弱每走一步都在颤抖的情况下。这一动作，张爷爷去世后的那十天，过年的那十几天，我每天都会做十几次，每次都让我的心如同浸在了蜜汁里。玉兰离开家乡后，我在梦里无数次地给她拂鬓发，醒后无数次地回忆，心既既甜也苦。
　　“我要玉兰回屋好好躺着什么也别想，养病。玉兰喘着气点头答应，要我赶紧走，因为时间不早了。但我坚持要看着她躺下才走，她没有再说什么由我扶着回房间，看着她瘦了两圈的样子，我在心里想如果奶奶爷爷知道玉兰受委屈侮辱，不知有多心疼。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孙女。我这么想后，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躺下后看着流泪的我叮嘱：不要辜负了亲友对你的期望。我把凤舞九天的绿锦被轻轻的给她盖上，泪水滴在了展翅翱翔的飞凤上答应：好，你安心养病，我会用心读书的，不为别的，为你所受的委屈和侮辱。我的泪水既滴在了展翅翱翔的飞凤上，也滴在了我沉重的心上，更滴在了以后的每一个漫长如年的日子里。
　　“那天，是玉青大哥送的我。一路上都在流泪，玉兰病得那么重我却不能在身边照顾。我在身边她就不会受委屈侮辱，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她，我既辜负了张爷爷的嘱托，也对不起疼爱我的岳父敬爱我的玉芳玉强，更对不起含泪跪求的秀姑。我想着心如刀割，几次都想不回学校了，回家守着玉兰。可是玉兰的话在耳边响起：如果你不读书，我的侮辱委屈岂不是白受了？为了玉兰，我必须回学校，于是，便流着泪向渡口走去，边走边在心里求奶奶和张爷爷保佑玉兰早日康复，从此无病无灾。让所有的病痛灾难降于我一个人身上，不要去找玉兰，她太苦。父母偏心对她很不好，刚结婚我就看出岳母对玉兰之于玉芳玉强是两样的心，奶奶去世便不许她读书，逼她嫁人。原以为嫁了个读书人不会受委屈伤害，可我不但讥骂挖苦她，还时刻想着要离掉她！”
　　泪水在张玉龙的脸上如小溪流淌。玉兰，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讥骂挖苦你，让你受伤的心痛上加痛！玉兰，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绝不会在新婚之夜喝酒，不会讥骂挖苦你！不去读书守着你，不让你受一丁点的伤受一丁点的苦！和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生两个孩子，你做衣服我干活，孝敬母亲，幸福甜蜜地生活。他看着脑海心底里的人这么说后，笑了，泪水却在不停地流着。
　　“我后来虽然不再讥骂挖苦玉兰，可是，伤口还在，虽然结了疤，但是会疼啊。我恨我自己，真的好恨！”张玉龙泪流满面，悔恨万分。玉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讥骂嘲讽你啊，玉兰！“为了玉兰，我要考上大学，我不能让她白受委屈和侮辱，我要让玉兰过上刘彩云在梦里也过不上的日子——城市日子！
　　“回到学校，我红肿的眼睛，同学老师都相信家中有人生病，都劝说安慰。由于担心生病的玉兰我度日如年；见不到玉兰，听不见她的声音，闻不见玉兰的发香倍感孤独和寂寞。虽然张剑徐岩刘诚像亲兄弟关心照顾，一直在我的身边，我还是感到孤独寂寞。时间一天天地在孤独寂寞中慢慢地过去，两周后，玉兰和两只鸮儿带着炒花生核桃皮蛋腊排酥肉红薯圆子进城，避免遇到徐岩张剑刘诚，仍然在上课的时候去传达室。我下课知道她进了城，便去找，但却是所有她常去的地方都不见人。我只好买了韭菜包子，去船上她自己做的天蓝色袋子边等。两个小时后，她出现在了视线里。不再瘦得让我心疼，有了血色，体重有所增加。她买好所需物品放到船上去买其它东西，给玉青大哥买了一条天下秀牌过滤嘴香烟，给秀花大嫂买了白糖冰糖，因为他们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陪伴，帮母亲给麦子油菜喷洒农药防虫治病。
　　“玉兰病愈，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十三周紧张忙碌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在过去的三个多月，玉兰进了三次城，每次都是在上课的时间把吃的和生活费放到传达室，而我每次都买了包子或饼干卤牛肉或水果在船上等。她每次都轻声叮嘱我好好读书，不要节省，注意身体，每次我都轻声答应。而我她轻声叮嘱的样子和声音而有的甜甜的感觉，让我在梦里都在笑，让我的成绩一直与张剑并例第一，使得校长老师高兴开心，令同学羡慕嫉妒。填自愿前李子文老师问考哪所大学，我回答考最好的公安大学，他急得直转圈。高考一百天前他就要我报考北大清华或复旦，我既没答应也没说不，让他误以为我答应了。学校去年没出过北大清华复旦考生，原以为我考上北大清华复旦，就能向市县教育局要钱扩建校舍，可我却不愿意考那几所大学。为了让我打消报考公安大学的决定，报考北大清华复旦，校长主任班主任轮番开导劝说，开导劝说了几天也没能让我改变报考公安大学的决定，只好叹息着作罢。
　　“高考结束的下午，我和刘诚徐岩张剑坐船过江到锦屏山玩到华灯初上，在江边吃了牛肉面，赤足在江边来来回回，说说笑笑，唱唱闹闹到凌晨。回寝室又和同学说了许久话，洗澡睡时启明星已在天边闪烁。第二天上午，我们四个人去新华书店买笔记本明信片，去供销社给老师同学买礼物，中午去张剑家吃芋儿烧鸡，红烧鲢鱼，下午往送给同学的名信片和日记本上写祝词告别语，与同学说话。晚上去李子文老师家吃芋儿炖排骨，葱花炒鸡蛋和魔芋烧鸭，然后和敬爱的老师在葡萄架下看星星说话到凌晨。张剑徐岩都不回家，四个人说说笑笑去校园的桂花树下回忆过去三年的同窗时光，或叹息，或感慨，或唱，或闹，直到朝霞满天。第三天，把手绘着杏花的日记本送给所有的老师，把手绘着流水青山的明信片日记本送给同学，去徐岩家吃青椒炒仔鸡、红烧牛肉，喝甲鱼汤。下午傍晚和同学乘船过江爬锦屏山，沙滩奔跑。晚上在学校大礼堂参加毕业典礼，之后又在教室开告别会。开始老师和同学都有说有笑，后来因今日共欢笑，明朝各西东的话伤感得泪水满眶。拥抱握手走出教室，老师学生都红着眼睛，皱着眉头。夜里，张剑徐岩还是不回家，与我和刘诚赵伟之在校园里漫步说话吟诗唱歌，坐在桂花树下默然相对，直到朝霞染红大地。第四天，我第二次拒绝了张剑徐岩刘诚去看玉兰，严肃地承诺拿到通知书就请他们去家里。他们很高兴，差点没有跳起来后说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送我去码头的时候，他们又像放寒假那天，把三大包女孩喜欢吃的零食、特产卤牛肉和白糖蒸馍请我转送给玉兰。那三大包吃的玉兰只留下卤牛肉和白糖蒸馍，那些包装漂亮的零食都送给了秀姑玉芳和秀花大嫂小芳弟媳（她是玉青大哥的弟媳，虽然比玉兰大便因我比玉平大而叫她三嫂），自己一点也没留。并非她讨厌他们送的很贵的零食，而是她不喜欢吃。水果不是我削好放到手上就不会吃。不过，她也没有时间吃零食，做衣服的人太多，总是嫌时间不够，又哪里舍得花在吃那些包装纸五光十色的零食上。卤牛肉和白糖蒸馍倒是吃了，但不是她一个人吃，与我和母亲。
　　“下船后，我唱着笑着回到家，却发现房门紧锁，知道母亲和玉兰又下地干活去了。问坐在皂角树下搓麻绳和爷爷是同一个祖父的张庭才，回答玉兰和母亲在柿子树大地摘棉花老叶，在榆树下的老井掬水喝了便去接玉兰母亲回家。路上不少人问考得怎么样，我笑着回答还可以。当问到考上学是否会和玉兰离婚时，我笑着把话岔开，人们便相信我肯定会离婚，因此都小声为玉兰抱屈和叹息。到了柿子树大地，我看着二十天没见的人，泪水差点掉下来。痴痴地看着穿蓝底白花衬衫，浅蓝色裤子，黑方口布鞋，白袜子弯腰摘老叶，双手翻飞的背影出了阵神才走到母亲面前。
　　“母亲比四个月前胖了，没添皱纹，也没因为夏天太阳大晒黑。气色很好，与我婚前判若两人。那时的母亲瘦弱，皱纹深，精神不好，肤色暗沉，弯腰曲背。现在，皱纹浅了淡了，身体不再伛偻，精神饱满，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当我轻轻地叫后，四个月没见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母亲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呆了一阵才拉着玉兰离开棉花地回家，剩下的四行老叶她明天摘，因为我乘船走路既累也饿，回家给我做饭，吃了早点休息。
　　“走在红色的岩土路上，我看着玉兰如鸟儿蝴蝶翻飞的编梢，想起做梦都盼着能到家看她的张剑徐岩刘诚，开心得差点大笑起来。
　　“我高考回家后，玉兰比以前更冷淡了，根本不和我说话。问她什么，只冷淡的吐出是或不是，绝不多说一个字。但我并不怪她，是我不好伤了她的心。我想用真心真情抹掉因为愚蠢留在她心里的伤痕，她就会对我好了。但是，伤痕能抹掉吗？
　　“回家第六天开社员大会，我一直坐在玉兰的身边，摇着竹扇到散会。回家路上人们都笑话我，我也不恼，只幸福地笑着。夜里对玉兰说人们真是少见多怪，丈夫给妻子摇扇有什么好笑话的，城里人还为妻子捶肩揉背洗脚呢。玉兰像没有听见，忙着做衣服。过了两天的早晨，我说要去看岳父岳母玉芳玉强，母亲便拿了三十元钱要我去大队的小卖部买礼物。玉兰说衣服收的太多，走不了。我便一个人回去，夜暮降临时分就回到婚房。虽然快满两年了，但我还是喜欢说婚房而不是房间或北屋，因为门窗和蚊帐上都还贴着我春天手写的红双喜。
　　“那天，我刚出现在村口乡亲们就笑话我放不下媳妇，一个晚上都离不开，想要守着。我也不恼，不但不恼还正色地说就是放不下媳妇了，不可以吗？乡亲们便又揭老底说我忘了结婚后的大半年是怎么待玉兰的，可真是变得快，眨眼间就把讨厌的人当宝贝了。我便摇着双手赔着笑脸说：各位大爷大叔婶婶兄弟嫂子妹子，过去的事别提了行不行。边说边逃，惹得人们在后面善意地大笑，而我则兴高采烈地回家。
　　“夜里，我告诉玉兰，一个人走在回娘家的往返路上很孤独，总也走不到家；把奶奶和爷爷坟上的杂草都拔了，墓碑也用手绢擦得干干净净；杏树又长高了，玉强更修长了。当说到秀姑小宝时，我眼里噙满了泪水。秀姑又被蔡虎打了，脸上都是乌紫一片。小宝还是那么瘦，坐在地边看妈妈干活，玩着草，像个初生的幼猴。
　　“玉兰停下踩缝纫机，双唇紧抿看着窗外的夜空，直到我把天蓝色的瓷盅放到手边。睡梦中她不再叫奶奶，叫秀姑骂蔡虎，泪流满面地叫，咬牙切齿地骂。听得我也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在心里发誓要教训蔡虎，要帮助秀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