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雨晦明走乌江（7）

　　苗王寨坐落在离乌江数十里远的大山里，是一座一半天然造就一半人工修筑的石堡，高踞于一个陡峭的山坡顶上。寨子里地势稍显平缓，高高低低有几十户人家，大多是老苗王石洪让的后裔或亲眷。大清朝实行“改土归流”后，没什么苗王了，但石家的家族势力还是很大的。到了石老根“胜”字这一辈，光景虽大不如以前，但俗话说“虎死不倒威”，周遭的住户们对这个苗王子孙还是十分敬畏的。
　　石老根年轻时就是个“滚龙”，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样样在行，因为开销大又不善经营，便暗中纠结一伙人拉了“杆子”，农忙时务点农做点手工撑个门面，闲时就“吃大路吃乌江”，干些抢劫商旅行客的营生。前些年还遮遮掩掩的，自从南兵北兵各路人马在四川境内打来打去，地方治安无人顾及，他兄弟石胜银又在黔彭警务厅当了个队长，于是就肆无忌惮起来。据说他这回娶的女子，就是因为家里借了他的“老虎债”利滚利还不起，被他强逼着弄上寨子的。那女子还比较硬气，见石老根垂涎自己的美色，便坚持要明媒正娶大办酒席，不然就死给他看。石老根只得依从她，便有了大办婚宴这场事情。
　　
　　离结亲还有两天，寨堡大门和石家大院就已经张灯结彩，一些人步履匆匆地进进出出，看样子都是在为这场亲事奔忙。林炜和身着一袭蓝布长衫，脚穿深青色圆口布鞋，从山下石板路缓缓攀登，跨进寨门后，径直来到石家大院门楼前。两个门卫正要上前询问，他已经开口：“请禀报石寨主，汉葭镇德隆货栈林炜和如约前来！”
　　不一会儿，那个在鹿角码头传话的青衣汉子从大院里走出来，一见林炜和，略微拱了拱手：“林老板说话算话，果然来了。寨主正在堂屋里，请林老板进去说话。”
　　林炜和跟着他踏上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路两边是一排桃李树，树叶已经被秋风吹掉了多半，少许还残留枝头的在冷风中挣扎，显得格外可怜。他们穿过一道过厅，又走过一个铺着石板点缀着几个盆景的院坝，来到了正房的堂屋。
　　因为还没有掌灯，宽敞的堂屋略显幽暗，正中神龛下一张八仙桌边，坐着一个五十左右的粗壮汉子，头大眼大，眼泡微突，满脸疙瘩肉，身后立着两个彪形大汉，这大约就是石老根了。见林炜和进来，他只抬了抬手，示意林炜和坐下，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林炜和落座后又微微欠起身子，双手抱拳施了一礼：“见过石寨主！”
　　石老根“嗯”了一声，也不还礼，劈头就问：“钱带来了吗？”那声音好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
　　林炜和意味深长地微笑一下，说：“钱么，肯定是要带的，石寨主放心！不过，山里人都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我们从商的也有个规矩——不见真货不露财。请石寨主先让我见见几个兄弟。”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也不容置疑。
　　“哼哼！”石老根两眼一瞪，手往桌上一拍，“山羊子进了鼎罐，还怕熬不出油么？”
　　林炜和一下站起来，盯着他说：“石寨主，炜和虽然是个商人，但也不是吓大的。见不到那几个兄弟，你休想从我身上拿到一个铜板！”
　　石老根身后两个家丁见他这个样子，便要上前动手，被石老根扬手挡住了：“咦——看不出你这个伢崽还有一股子硬气哩！好吧，麻三你就带他去走一趟！”他说的麻三，就是那青衣汉子。
　　
　　林炜和刚跨进一个满布尘灰的柴房，吴有才们一见，连忙从草堆里站起来，两个伙计喊了声“炜和哥吔——”就哭起来，被吴有才止住了：“哭啥子哭！我给你们说过的嘛，炜和哥肯定会来救我们的。”他接着急急地讲了这次的遭遇。原来是石老根要操办婚礼又不肯多花自己的钱，便打上他们的主意了。林炜和安慰了他们一阵，说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出去的，然后轻声嘱咐了吴有才几句，便跟随麻三回到了堂屋。
　　林炜和一进门就抱拳说：“谢谢石寨主手下留情，他们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幸好还没有伤到筋骨，这事就好商量了。”
　　石老根“嘿嘿”笑了：“是嘛，现在就看林老板咋个做了哩！”他打了个手势叫林炜和坐下来谈。
　　林炜和没有坐，他上前一步面对石老根说道：“石寨主，炜和还有个请求。”
　　“哪样？请求？”石老根眯起肿泡眼，重复了一句，“请求哪样？”
　　“请先把我那三个兄弟放了。”林炜和说。
　　“哪样？放了？”石老根双脚一蹬，差点跳起来，“你这是扯鸡巴敲三弦——卵弹琴！卵钱没见一个就想放人，你想的倒好哇！来呀，把这卵人给我绑了！”
　　“慢着！”林炜和冲那两个家丁一挥手，那两人竟一下子呆住了，他转脸对着石老根，“石寨主，我想你要的是钱还不是命吧？你想想，他们只是个伙计，我才是商号的当家人，你就是把他们剐了也弄不到啥油水，只要我留在这里，不就是钱财留这里了么？”
　　石老根抓挠着后脑勺想了一阵，觉得他说的也是个道理，只要钱财能到手就行，于是同意放人。
　　
　　第二天早上，林炜和把吴有才三人送出寨门，看着他们走下寨堡石梯，上了大路，料定没啥凶险了，才跟着押送的家丁回到寨子里。
　　石老根一见他就说：“林老板，依你说的，人我已经放了，你也亲眼看见了。那我问你，你的钱该拿出来了吧！”说完，不住在他身上看来看去。
　　林炜和笑笑说：“石寨主莫看了，钱么，不在身上。”
　　石老根勃然大怒：“你个豺狗日的！拿大爷开心么？你信不信老子马上喊人把你脑壳砍下来做粪瓢瓜！”
　　林炜和又是一笑，正色道：“石寨主，说句不中听的话，把我砍了你不单得不到钱，还会给自己惹麻烦。我来之前已经做了安排，若是我死在你们手头，一准会有杀手来光顾你的。无非是花钱嘛，哪怕倾家荡产，这血仇也非报不可！”
　　石老根见他说得如此决断，不禁有些泄气：“那你打算哪样呢，一分钱不拿就想走人吗？”
　　“不，该拿的还是要拿，我们做生意讲的是诚信，说到就要做到，绝不赖账！等明天你大喜的时候你就晓得了。”
　　石老根觉得这回碰上个刁钻人物，啃他脑壳呢脑壳硬，啃他屁股呢屁股臭，真不好对付。但又丢不下面子，想了想，一拍桌子站起来，厉声说道：“好！就等到明天！要是还想搞啥子弄弄扯，就莫怪大爷我心狠了！”吩咐手下将林炜和押到后院一间偏房看管起来。
　　
　　夜深了，天空中一弯月牙儿早已躲进夜幕之中，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林炜和站在小窗前思谋好明天的事情后，倦意顿生，便合衣躺在偏房中一块木板上，渐渐沉入梦中。突然间，一股冷风扑来将他惊醒，一个黑影飘到身边，他忙翻身爬起，正要张口，只听那黑影急急说道：“莫做声，快跟我走！”尽管声音很轻很细，林炜和还是听出是个女子，而且有一丝桂花香气飘进鼻孔。
　　“是杨三姑娘么？”林炜和轻声问。
　　“啥都莫问！跟我走就是。”那女子说。
　　“不，我不能走。”
　　“咦——为啥呢？你就不怕石老根害了你么？”
　　“谢谢杨姑娘关心。但我答应了石老根的，不能失信。”
　　那女子有些焦急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似乎变了：“石老根是啥人？你就不怕他谋了财还要害命？”
　　“杨姑娘，实话给你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今后还要在这里头做生意，算得是借地生财，因此不想把路断了。石老根虽然霸道，但主要是想钱，就分点利给他嘛。我同他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想必还不会要我这条命的。”
　　那女子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说的也在理。不过还是要处处小心，不要太过冒险！”说完一扭身飘出门外，拉上门，又听见“啪啪”两声，便悄没声息了。
　　林炜和正愣神时，两个看守撞开门跑进来，见林炜和坐在板床上，他们的脸色由惊恐变成惊奇，问道：“刚才有人进来没？”林炜和摇摇头。“真的没人进来？”林炜和又点点头。其中一个说道：“怪呀，未必是在做梦哩！”林炜和取笑说：“是梦见花妹妹了吧？”两人没回答，摸摸隐隐作痛似乎被拍打过的脖颈，摇摇脑袋，将火链子打燃，往屋子四角照了照，没见什么异常情况，便嘟咙着带上房门走了。
　　林炜和又躺回板床，回忆今晚这些事的细节，他忽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蓝妹子！后来那个声音太像她了！莫非……他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