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风殇
作品名称:背城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3-06-16 10:53:27 字数:5500
卢秋芳挣扎着要坐起来,林夫人忙扶着让卢秋芳靠在自己身上。卢秋芳艰难地从内衣贴身处,摸出一个布包,上面沾着斑斑暗红血迹,那是卢秋芳的血染红的:“大人,这是父亲写的一封血书,嘱咐我务必找京城杨大人,交给皇帝。可我现在伤成这样,路途遥远,战乱不止,去不成京城,陈大人,你看这如何是好?”
陈弘绪一听,沉吟着没有言语,转过身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脑子里迅速做出判断:卢大人写的这封血书,与巨鹿大战有密切关系。里面肯定讲述了大战经过以及战败原因,也肯定涉及到了某些人。遂轻声说道:“卢大帅这封书信,事关重大。要送到今上手中,恐怕极不容易。即使送到,圣上恐怕......”
陈弘绪怕伤姑娘的心,不忍再说,就接过布包道:“小姐若信得过我,我是否可展开一观?”
卢秋芳点头应允。陈弘绪打开布包,里面包着一块白布,血淋淋写着三行大字:“启禀圣上,巨鹿之战,我五千将士孤军无援,臣惟有一死以报圣恩。圣上明察,误君误国,误臣误我将士者,高起潜也。臣卢象升泣血再拜!”陈弘绪对着血书看了再看,不由暗自长叹:看到这血书,恐怕卢帅已经为国尽忠了。“对啦,姑娘,你是怎么突出来的?”卢秋芳哽咽着叙述了大战经过。
原来,卢象升在保定夜袭清军之后,兵部尚书杨嗣昌却指责卢象升擅自出战,甚至把小胜说成大败。次日卢象升被崇祯下诏申斥,满腔杀敌之心,连遭冷水。那高起潜性情贪婪,卢象升并不买账,自然结了梁子。当时编修杨廷麟上疏抱打不平:“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恨。国有若人,非封疆福。”杨、高二人更是衔恨。卢象升不被皇帝信任,痛苦之情难于言表,在给外舅的信中写道:“甥以孑然一身,独处大风波患难之中,万死一生,为朝廷受任讨贼之事。海内竟无一人同心应手者,唯见虚谈横议之徒,坐啸画诺之辈,望恩修怨,挟忿忌功,胸鲜隙明,喙长三尺,动辄含沙而射,不杀不休。若非圣天子明察贤奸,任人不贰,则甥已早毙于刀锯鼎镬之下矣。”
早在保定与清军之战前,崇祯皇帝已经有和议的意愿,密谕兵部尚书陈新甲与满清在私底下接触。大学士杨嗣昌、总监军太监高起潜亦明了皇帝之意;加之卢象升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故多方对卢象升掣肘。卢象升根本调动不了其他人的兵马,战前定下的几条用兵策略一条也没法实现。之后,杨嗣昌不知说了什么,崇祯皇帝为不让卢象升给议和大事捣乱,一面命卢象升进兵巨鹿,一面将其本部兵马尽数拆分。兵马一分为二,由卢象升统领宣大兵二万,而关宁铁骑数万精兵皆归太监高起潜指挥。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卢象升进抵巨鹿抗敌,身为“总督天下兵马”的他,手里竟然只有宣大兵马两万。即使如此,高起潜仍然不予放过,擅将卢象升的两万宣大劲旅交给陈新甲统领,只给卢象升老弱残兵五千。卢象升气愤莫名,上疏却杳无回音。“爹爹无奈何,只能长吁短叹。我劝爹爹,皇帝不信任,高贼又打压,咱们还是辞官回家吧。”卢秋芳讲述,“奶奶和妈妈在家,弟弟还小,一家孤苦无依,无人照顾……没等我说完,爹爹就打断我的话,决然不要我再说下去。现在鞑虏还未完成合围,要我先走,回家一定告诉奶奶和妈妈,为国尽忠,是男人本分和荣耀。我一赌气回到卧室……后来,后来,清军就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合围……”
这巨鹿是古邢州九县之一,秦代属钜鹿郡,汉置南变县,西汉末王莽与刘秀之争、东汉末黄巾起义、明王朱棣的“靖难之役”都在这里进行过大战。崇祯十一年(公园1839年)十二月,巨鹿贾庄,历史将在这里重演,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十二月十一日,卢象升进兵之巨鹿贾庄。当时高起潜率领山海关、宁远的部队在鸡泽安扎,离贾庄仅五十里,名为援军,意在监视。
巨鹿地处要冲,是清军必争之地。所以,卢象升的大营地势极好。为防洪涝,贾庄坐落在在一块高地上,四下树木丛密,卢象升下令以村庄为中心,扎营结寨。在严令监督之下,寨墙异常坚固。围困的清军统帅是多尔衮。多尔衮可谓是一个悍将,且文武全才,为建立清朝立下汗马功劳。曾跟从皇太极从龙井关突入明朝边塞,与贝勒莽古尔泰等攻下汉儿庄,逼近通州,接近北京,在广渠门外大败袁崇焕、祖大寿的援兵;又在蓟州歼灭明朝山海关的援兵;攻打北京的大军班师回朝途中,多尔衮与莽古尔泰又大破明军。在历次对明朝的战争中战功赫赫。其文武才能,他人不可比拟。所以,多尔衮及其麾下,都是不可一世的骄兵悍将,根本看不起明军。他认为明朝任何一个将军,都不是对手——除了袁崇焕,谁也看不起。这次率军在北京周围打的顺手,几乎进入北京城。但他也知道,这回不是改换旗帜来了,主要一个是给明朝一个教训,二是劫掠财富。所以,一路之上攻城掠寨,如入无人之境。
多尔衮带着清军,由西路朝南深入,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有自己的战略考量,主要是控制在黄河以北范围。这里是广阔的平原,一马平川,更利于战马驰骋,毫无阻挡,如在大草原一样,兜一圈儿,金银财宝还有女人,就成为战利品。黄河不能过,不到时候,要是现在过黄河就比较麻烦,实力还不够,早晚要过的,现在不着急。
多尔衮与卢象升曾小有交手,在保定被偷袭,损失不大,却丢了面子:身经百战一直打胜仗,却在阴沟里翻船,伤害虽不大,受到的侮辱太伤自尊。多尔衮咽不下这口气。巧的是,在这里又遇到了这个家伙。本来就看不起明军,又见到卢象升兵少且弱,鼻子哼了一声,存了轻视之心,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灭了明军。但是,令多尔衮大感惊讶的是,卢象升虽然尽是老弱残兵,战斗力却以一当十。多尔衮这才懂得困兽犹斗的道理。清军发动了多次进攻,都被卢象升奋力打退,这让清军头有些疼了,而这头疼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清军竟数度攻村寨不克,多尔衮这才意识到对手还真有两把刷子,不是一般的厉害。
“我就是不走,是奶奶和娘让我跟着爹爹,照顾爹爹的。我从小学过武功,我要是一个人回去,怎么向奶奶和娘交代?爹很无奈,只好留下我,不再赶我走。我自始至终陪伴在爹爹身前,还亲手射死了两个鞑子。可是,村里的粮草不多了。还没被围困的时候,县里有一个生员叫姚东照,来军营说十分仰慕我爹爹,专程拜访并商谈抗清事宜。当得知粮草不足,还要掺杂草根树皮充饥时,马上让人拉来百姓捐助的米粮二十万斤。他还说,当地有志于抗清的民众万余人,可与爹爹一起作战,还说别跟鞑子硬拼,不行就退到广平、大名、顺德一带,借民众之力,抗击清军。
“爹爹没有答应,说这是必争之地,不能退走。姚生员说,那就再等几天,他回去召集抗清民众前来助阵。爹爹一口回绝了。爹爹说,退走虽是上策,但不能退啊。爹爹私下曾给我说过,人家杨高两位大人就等着自家逃跑呢。要是离开贾庄,畏惧不战之罪就给套在身上了,必死无疑。要是拖延不战,一样活不成。爹爹拒绝退走它处,还劝告说,与鞑虏作战,是军人的事,百姓不要做无辜牺牲,不准姚生员带百姓助战,姚生员洒泪拜别.....
“这仗打到二十余天的时候,爹爹派出编修杨廷麟突围去鸡泽求援,谁知等了三天,才见他浑身血污,背负数箭,被救进村寨。他对爹爹说,说尽好话,求了两天,高起潜就是置之不理,还说风凉话。说卢大人文武兼备,定能破敌,我等去了,这功劳算谁的呀?卢大人很能打,说不定会以少胜多,也许可能要给皇帝一个惊喜,再等等吧……无奈何只得杀回来报信。杨编修去的时候带了三十余人,为保护他都战死了……”
陈弘绪插了一句:“卢小姐,你说清兵首领是多尔衮,你怎么知道的?”
卢秋芳说:“多尔衮曾亲自骑着马逼近村寨,命人叫喊爹的名字,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让爹爹投降。当时我就在爹的身后。爹二话不说,命人开炮,多尔衮策马跑开,打死打伤了几个清兵。”
“哦,是这样。”陈弘绪知道多尔衮是清军有名的悍将,闻其名但未见其人,这回恐怕要面对面了。心里一阵揪紧,对这几个月的备战迅速检索,同时也产生一些新的想法,待回过神来说,“卢姑娘,你接着说。”
“是。后来,伤亡很大,粮草也不多了,火药也没有了。到这时候,爹爹很平静。我知道,爹爹已经抱定必死之心。爹爹对我说,村寨还有很多百姓,站前让他们撤走,都不肯,都要留下为军队做点事。可现在,援军不用指望了,村寨一旦被攻破,鞑子必然大开杀戒,必须保护他们撤走。那天晚上,爹爹让我找出一件麻衣,穿在身上,那是爷爷死后,爹爹不能奔丧,让我赶回去,替爹爹在爷爷灵柩前磕了三个头,回来带给爹爹一件孝衣。还把将军印信捆绑在背上,穿好战袍,这才召集官兵和当地乡民说,我等死在旦夕,不愿连累你们遭受毒手。今晚寅时,我要与清军决战。我军从南面和西面寨门冲杀出去,鞑子必然围攻于我,你们要从北面逃走。百姓们喊道愿与将军共存亡。
“爹爹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鞑虏残暴,妇孺无辜,请大家逃出生天,为大明存根留种。要是不应,我就自刎于此,以报百姓之恩。百姓无语,都去收拾东西。爹爹交给我这封血书,要我随百姓冲出,还派出随身亲兵保护。我不从,爹爹说,你不听命,我的冤屈就无人可知,死了也是白死。我只好应允。寅时到了,爹爹率军从南门西门一涌而出,杀声震天。就见四下火把涌动,向南面西面围攻去了。我和十几个亲兵上马,随着百姓向北门突出来。夜路不好走,大路被封,只能从田野中行穿行,人多队伍长,声音难免嘈杂,走了没几里,就被发现。有几十个鞑子追杀过来,我与亲兵断后,让百姓逃走。亲兵奋勇拼杀,喊着让我先走。我想起爹爹之命,只好单匹逃走。一片漆黑,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后面有鞑子追来的马蹄声,我只能打马快逃。天蒙蒙亮的时候,看到一条河,才知道自己的位置,后面的鞑子越来越近,就有箭射来,有一支箭正射中我的肩背,心想这下我要死了,正好一个侠士来了救了我......”
林夫人让姑娘喝了一口水说:“你累了,快快歇息吧。”扶着姑娘躺下。
陈弘绪沉吟着说:“卢小姐,恕我直言,恐怕卢大人凶多吉少,已经为国捐躯了。请您千万不要过度悲伤,为朝廷尽忠,是你父亲的必然选择。就是我,也会这么做。还请你在这里安心养伤。我若有机会,一定替你父亲申诉。你看如何?”
卢秋芳点点头,眼泪止不住流淌。林夫人忙递上手帕,卢秋芳接过来,擦拭着红肿的眼睛。
陈弘绪说:“夫人好生照看卢小姐,我去巡查一下城内防务。”说着走出门,来到前厅。见老要等在值守,就说:“今天腊月十七日,卢大人与鞑子决战,怕是已经尽忠了。详细消息还没有,但以五千对数万,就是守也难,没有援军,这仗没得赢了。”
老要说:“大人下令吧,我们现在做什么?”
陈弘绪沉思着说:“不管他了,按我们现在的城防,已经做的不错了,但是就怕万一。万一哪儿出了疏漏,就有大患。目前,得知准确消息最为重要,可以让我们争取时间做得更好一些。老要,你负责,挑选几个机警的民壮,分两拨,骑快马,至少走到州界,发现鞑子,马上示警,让我们好提前有所准备。”
老要答应一声,走出去。陈弘绪又说:“老安,你负责,对巡逻人员加强管理,不许出现疏漏脱岗。如有出现,严惩不贷。”老安应声出去。
这时候,席老全带着几个兄弟来了。陈弘绪大喜:“正想着派人去请你们,你们就到了。来来,几位义士请坐,该咱们了。”
席老全说:“大人,请下令吧。”陈弘绪手向下虚按一下说:“就是前天,十五日,卢象升在巨鹿贾庄,与清军决战,胜负如何,还没有准信,但我想,以少敌众,结果可想而知了。已经过了三天,鞑子说话就到。我已经派出探子到州界打探,以得到精确消息。鞑子要来,没有疑问,就是时间问题。我想,咱们一年多的准备,不会白费了,要派上用场了。我想现在,该我们行动了。”
席老全、韩老冬、刘洛中、李罗成、赵星鸣、杨大昌、张凯七人一听,眼睛放光。刘洛中搓了搓手说:“大人,古诗不是有一句说,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昨晚做梦就亲手斩杀鞑子几颗人头,还在梦里大叫好痛快,把老婆吵醒了……”大家哈哈大笑。
席老全也说:“正是这样,我们这千把人,早就手痒难耐了,就盼着鞑子快点来。不然,练这一年,不白练了吗?”
陈弘绪很喜欢这些人的爽快:“好。就是这样。席义士,你负责,卧龙岗的陷阱地雷可以安排了。”
席老全应声“好”。
陈弘绪又说:“我想了一下,三个城门加强把守,没有必要,城门关闭,任何人不许进入。”
韩老冬说:“大人请放心,这个席老全已经做了安排,他是门神,嘛妖魔鬼怪都进不来。”大家又是一阵笑。
陈弘绪笑着说:“好。就是这样,有些事想到前面,想的多一些,还要想到假如和万一,这个请大家多想一想。要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多尔衮知道吧?这家伙凶悍得很,兵马十余万人,所到之地,烧杀抢掠,惨烈异常。所以,我们切不可大意。”
席老全说:“大人,这一点你请放心,我们保卫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不敢稍有疏忽。”韩老冬大气道:“多什么滚?来了就让他的人头去滚。”众人又是开怀大笑。
陈弘绪点头:“我要的就是这个。另外,大家还从细处去想,要知道,多尔衮打巨鹿就耗了一个多月。如果我们被围困一个月两个月呢?必须把能想到的都想到,把能做到的全做好。现在还有点时间,就是要查遗补漏,消除隐患。刘义士,你号称小诸葛,可以发挥你的作用了。”大家又是轻笑。
刘洛中摆摆手说:“大家别笑我,是你们给我的绰号,我呀没要。不过我想到一件事,那白灰还没有处置妥当。那烧开水的锅灶都盘好了,大缸也盛上了水;砖头石块滚木也放好。就是石灰占地方不好放。我想了一下,最好包成小包,用布或者草纸包成拳头大小,放在筐里,扔着方便,效果也很好。这玩意儿一旦撒开,迷人眼目,顶事着呢。”
陈弘绪拍了一下手道:“这个好,不愧为小诸葛。可以让老人妇女做灰包。战事一开,组织就近做。还有,记住,我们准备的似乎不少,但如果被围困时间一长,东西消耗得不到补充,那就严重了。所以必须严格掌控,不能浪费。另外,做灰包不要直接用手,用铁勺窊。”刘洛中道:“大人心真细,放心,一定小心的。”陈弘绪道:“那就各自准备吧。把心提起来,准备揍鞑子!”
大家齐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