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号3:第一章 初生第五 (3,4节)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6-10 14:20:58 字数:4512
3,八步歌九出走
八步歌九最终做出出走的决定,是在兵谏的兵蚁开始集结的混乱中。
歌九毅然决然地背起她的行囊,按照计划,从东门溜出天劳国的城池。其它城门在宵禁后都被泥方封闭,值守的内卫兵蚁她也不熟悉。只有东门整夜不封,而且此夜的东门城门守正是她的朋友一尺六枪百夫长。假如被逮个正着,就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出来透透气——谁让兵蚁将全城搞得火药味那么浓的?想来一尺六枪也不会真的牛着筋蛮干,虽说她的严肃是出了名的,蚁们背后都称她“教条干”。
东门空荡荡的。没有一尺六枪的身影,连兵蚁也未见一只。歌九躲在东门右拐角的阴影里,仔细地观察着。她担心在这个不平静的夜,守城兵蚁藏在某个角落里,对任何挟私夜行者发出突然的致命一击。
即将西沉的满月将东城门的虚影投射在一层平台的台地上,除了两截被吸食干净的翅虫肢壳反射着朦胧的月光,台地上一眼净地,再没有其它物件。即使是蚁饱食丰的季节,蚁氏也不该如此糟践食粮。歌九看着被随地丢弃的虫壳,心里越觉郁闷不快。四周静悄悄,隐约有呐喊声顺着甬道传上来。这声音也或许只是恐惧的内心凭空臆造的,也或许是东门外风过树梢的声音,随它去吧,歌九无心辨别。
母国正在走向暴乱。这个坚实的信息沉重地压在歌九心头。另有一个来自基因的根深蒂固的声音在提醒她,一切新生事物,必将对这亿万年的制度形成破坏,蚁国不是在新制度中消亡,就是在新制度中产生新的种群,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消亡。“哎,我可怜的好朋友啊!”她想到了身陷囹圄的八步追风,叹了口气。追风口中所说的新主义和新制度,歌九虽然未能直接看出其隐含着的破坏和毁灭,潜意识里却觉出它们的存在。至于好处,追风当着她和她们另一个共同的朋友迎风昂立的面,条分缕晰讲解得透彻,她诚心相信,也向往追风讲述的新主义新制度下的蚁氏社会,终究不是亲眼目睹,到底未能真心接受。她自己的理想是多么单纯啊:蚁氏社会里应该有友谊和诗,而不仅仅只为食丰蚁盛。
躲在一层台角落暗影里的歌九捡起一粒小石子,投向东门的城阙泥墩,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四周依然寂静,没有出现任何反响。又捡起一粒小石子,直接投到城门外,石子在夜露浸湿的落叶上打出“噗”的一声闷响。然而,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看来,守城门的兵蚁已经昏了头,放弃职责,弃守东门,也去参加兵谏了。或许现在,她们正挤在二层台某条通道里的兵群中,斗志昂扬整装待发呢。
生性谨慎的八步歌九正在为是否立即穿门而出举棋不定时,东门右拐角的垂甬道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每走三步便响起一次两枝铁颚相磕的“咣啷”声,正是一尺六枪百夫长值勤时正步前进中必然发出的标志性声音,你可以想象得出她昂首挺胸高视阔步的英姿。歌九顾不得许多了,立即冲出暗影,几乎被那块翅虫残壳绊了一跤,穿过一层台,一翻身跃出东门,几个箭步窜下泥墩,一低头拱到落叶下,匍匐着向东急急爬去。幸运的是落叶露湿,并不发出声响。歌九听到一尺六枪的号令声遥遥传来:“左纵门内,右纵门外,前哨出城巡逻!口令……”随着歌九渐行渐远,号令声也渐渐地小了下去,很快就听不见了。
今春以来气温总是偏高,难得有夜露。拂晓,夜星西沉,夜天如幕,夜气如凝,圭山大地此时难得夜露正浓。在反常的今春,往年的常情于今年竟恰好又是一个反常的现象。难道正是兵戈之象?歌九胡乱地想着。离开城池附近的几棵平顶楝树,便失去了落叶的掩护,好在天明前的夜最黑暗,出城夜巡的兵蚁是看不到东奔的歌九的。
夜行的掠食虫在此时都已经钻回洞府,只有蝙蝠还在树梢顶上无精打采地吹着口哨乱飞,昏晨交接时的天劳国东原上并无大危险。前天还正常使用的光洁的工蚁物流通道,只一天便覆盖上了一层极易留下足迹的尘土。情急的歌九也顾不得这些了。她在黑地里嗅着残存的工蚁信息素,摸准了东去的蚁道,甩开六肢向前奔跑。穿过一片小树林,路过几株鸡爪槭,到达离东门大约两千寻远的地方,借着东方刚泛出红晕的晨曦,看清了面前正是那特征明显的三棵樟树。树的东侧就是陡坡。树上住着方圆数十由甸内唯一的一户角羽鸱鸮,正在回巢,暗黑中一声凄厉的啸叫,吓得歌九一闭眼,缩起六肢,抱紧脑袋,直接滚下坡去。紧挨坡脚是扯南扯北的一片窄条状沙地。歌九向东奔过沙地,便一头扎进白茅草原。此时,东方圆山的剪影上,朝阳刚刚露出泥金色的额头。
从坡下向上看,坡顶便是一条长堤,向北延伸直达大河,而向南便超出天劳国蚁日常的寻物范围,不知所之了。坡下的白茅草原里泥地平坦,因晨露而略显湿软,走在上面好像踩在嫩绿肥厚的芭蕉叶上,甚是舒服。这个季节的草原除了瘦果,几乎没有其它出产,工蚁并不来这里采食。穿过这片草原便是数十由甸的宽阔荒原,荒原的东边是老林和圆山---蚁族从来不去的高海拔的区域,又何况,传说圆山下的老林是魔鬼的世界。歌九相信今天的天劳国必将是混乱且血腥的,更不会有谁会到草原上来。但是,万一呢?她知道凡事经常坏在这个万一上。因此,她到了陡坡,才不顾一切地直接滚到坡下,又脚不点地地在草原里向正东方向急奔,一刻时以后,确认安全无虞才歇下脚。
一旦平静下来,昨夜的事便自动跳到歌九的脑海里,驱之不去。
昨天夜里,她从工蚁小头目三尺辨香家脱身离开后,便溜到工蚁一锉八毫家。她早就摸清楚一锉八毫离开她的居室时,总会用一块脚踏石阻在当门。她也相信一锉八毫今夜是不可能回得了家。工蚁们正在辨香家排队让八毫锉颚呢。她们为即将到来的内斗做最后的准备。
她用八毫家的树胶调上泥,涂在自己的腹部。她必须将自己的腺门完美地封闭起来。否则,三尺辨香在队伍集结的凌晨发现她失踪,一定能嗅踪而至,将她逮住。这个辨味大师在上风头都能嗅出掘洞蝼蛄的汗臭味!恐怖不?
现在的她在甬道里行走是安全的。她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的居室。在道上,她碰到兵蚁三团团副二尺三枪正带着一大群兵蚁急匆匆地向下赶去。不知道是何因由,一只兵蚁与她擦肩而过时,扬了扬大颚,向她做了个鬼脸,说:“赶紧啊,赶紧啊!”
她故作镇定地笑着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的居室,掩上门,歌九迅速地将早已收拾妥的行囊背到身上,出门后细心地将门扣好,将采食背兜随手扔进门外惯常放背兜的墙洞里。斜对面的门开了一道缝,门缝内挤着的十来只胆怯的复眼朝她望着,有一只蚁还动了动嘴,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有细声贴地从甬道深处传来,那是本大队的队友在呼叫。她无心理会,一边扯开步子一边向那道门缝扬了扬手,便头也不回,按计划沿着一条通道走去。拐了一个弯后,她从背囊里掏出一面小小的令旗举着。这面旗是她从辨香家得到的。她被分配做传令兵,没有排在等待锉颚的队列里,大家自然不觉得奇怪。正因此,她借机脱身才没被察觉。
这面小小的令旗在她潜逃过程中并没起到作用。她本以为需要借助它来骗过暗哨和夜巡内卫兵蚁,却不料,转过好几道弯,走过侧通道、三层台、主通道、转廊、兵场、垂甬道、过门、二层台、回瓮道、八角场、主甬道、泥方场、连瓮道、一层台,直到东门出现在面前,一只蚁也没有碰到。有那么一瞬,她还为自己编演好的出城理由没有派上用场而产生小小的失落感呢。
在三层台上她曾经有过短暂的停留。贴壁急走的她看到一枚蚁卵被抛弃在台沟里,这让她生气。她想将蚁卵送回到五层台附近的蚁卵室,最终放弃了。她将蚁卵捡起放到台墩上,好让过路蚁容易发现。蚁卵很轻,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整齐的孵口,却在卵基处发现了颚痕,并有一个毛糙的裂隙。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枚被吸食了的春季常卵。她胆颤心惊地将空卵壳扔回台沟里,紧着脚逃走了。
天下大乱,谁都顾不了谁,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同序相残或许正在发生,何况是一枚小小的蚁卵!歌九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到了现实。太阳斜照过来,晨露早已消失不见,朝阳射穿白茅,叶子的骨骼便清晰地显现着,草原里的空气燠闷了起来。她坐在一弯扁平的白茅叶上,顺手扯下一片飞扬草皱缩的椭圆叶片,展平了扇着。有两只沙百灵嘹亮的鸣叫声传了过来,经久不息。歌九攀到高处,便看到两点栗褐色的小小鸟影悬翔在东方的天空。
4,她在哪里
安全的草原,万顷碧绿的白茅,熏风吹过,沙沙响。
八步歌九躺在一枝茅叶上休息,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去年秋初,一场无预报的暴雨重创了天劳国。同一天,同序好友八步追风走丢了。就在那个时期,圭山大地上出现了远方来的行脚蚁,只在天劳国过了一夜,与耆老们整宿对谈,天明便长行而去。紧接着,一些新思想在天劳国出现了。再后来,选出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七只蚁组成天劳国南方纵队,也学行脚蚁的样,出门去寻求学问和真理,却并没有走出过圭山大地,甚至都没有走出过天劳国日常所及的范围。在此期间,自己私学了一些并不实用的诗词格律外,并没有收获其它的新知识,更别提高大上的理想或主义了。
今年春初,开城后的天劳国非但没有出现往年的振奋和清明,反而越发混乱且蛮横。在春蝉事件和越界争抢翅虫事件后,无序的暗潮更加激烈凶猛,整个天劳大有黑云压城暴雨欲来之势。就是在这个时候,自己产生了离开母国去寻找小精灵的想法,自悔没有与小精灵商量出一个寻找她的途径。假借好学之名向耆老们讨教,并未能获得研判天使蚁去向的方法——浩如烟海的天劳国学里竟然没有这样的知识。但是,自己在各种深奥的知识里,敏锐地察觉出有一种可用的方法——统计分析。经过反复揣摩终于悟出:若想做事达到大概率成功,便需要依据现有条件设计出最佳的行动方案。她依据学得的这些皮毛举一反三,现学现用,分析出了小精灵新家园最可能的概位。
首先设定小精灵婚飞后创建新家园是成功的,依据是:曾经不成功的天使蚁都有具体下落,或累死在婚飞的天空而坠落在地,或饿毙在掘了一半的竖井,或被雄蚁亲眼所见丧命于蜻蜓或蝙蝠之口,或返巢母国而招致杀身之祸。具体到她曾经尽力哺育过的三只天使蚁,两只抛尸荒野,一只返回天劳觊觎蚁后宝座而死于非命。她的小精灵,外不见蚁尸,内不见返巢,那么,一定是在某棵大槐树下创建了新蚁国。
对新蚁国的概位分析如下:初春时雄蚁和天使蚁飞婚的那天,刚好是东南风,乘风飞去,圭山西南侧的那片光线正是她们的指路明灯。天劳国的四周是稀树旱原,虽然也散生着数株槐树,却并不高大。据耆老曾经的讲述,圭山的西北方向零星生长着高大的槐树。如此说,小精灵的新家园大概率是在圭山西北。
歌九躺在茅草叶上想,现在的难题是如何绕过正内乱的母国地面,安全到达圭山西北。
圭山,一座孤立的银白色的山峰,状如长剑,直插云霄。北地蚁氏自称圭山四周广漠的大地为“圭山大地”,它是本地唯一显著的地标,是蚁氏世界的神山,是定心柱。
太阳像一个喷着烈焰的巨大的洞悬到了头顶,将草原泥地的水分蒸发到草丛中,飞扬草的对生叶皱缩得更紧了,那两只沙百灵早已消失不见。歌九燥热难耐,如坐火云里。
歌九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涂在腹下的遮盖腺门的胶泥,正被水汽浸去,她的气味也正在慢慢地向四周扩散。在这蚁迹罕至的草原,没有兵蚁的警戒,这个失误很可能会害了她的性命,虽说这片白茅草原在平时并没有出现过多少敌害。幸运的是,非但没有出现蚁类天敌,因为这个失误,还促使歌九得到了一只小小蚁的帮助。这只小小蚁是她的福星,也成为她一生的朋友。歌九最终获得了成功,不仅找到了她的小精灵,还成为一只著名的行吟蚁,而且,她所吟唱的不再是平凡生活的短歌碎章,而是她亲身所处的圭琮大地上的轰轰烈烈的时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