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七十一
作品名称:血染长鞭 作者:碾子 发布时间:2023-05-22 11:44:26 字数:9565
六十九
本来,四痞子想利用三姑丧事之机抓获三儿子一伙人,没想到没抓住三儿子一根头发,反让自家丢了性命。四痞子死后,日本人骂了一声无能,让警备队的人拉回家埋了。
四痞子到底是谁打死的,二愣子曾就此事问过二小,二小说虎子告诉他,是三儿子打死的。原来,三姑出殡那天,三儿子料到四痞子会来,因此设计了虎子的伏击。三儿子和另外几个人化装成老头,悄悄溜进三姑村里,躲在暗处,乘机打死了四痞子。
四痞子死后,警备队的人垂头丧气,唯有小诸葛有说有笑,十分高兴。警备队的人暗地里骂:狗日的,狼心狗肺,你也不得好死。这话传到小诸葛耳里,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人固有一死,好死赖死一个死。其实,小诸葛心里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想,四痞子死了,警备队的队长非他莫属,他可以大展宏图,显示他的才华。过去,他瞧不起四痞子,认为他不过痞子一个而已,只有一身恶胆和一身匪气,无谋无略,再有出息,不过草寇王一个;而自己则不同,熟读《孙子兵法》,《三国演义》可以倒背如流,满腹文韬武略。果然不出所料,日本人将警备队队长的职位给了小诸葛。小诸葛为了表示对皇军的感谢,上街买了一头肥猪、三只山羊,亲自送到日本人手里。日本队长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夸他懂事。为了笼络手下的弟兄,他买了酒肉,和弟兄们一起快活了三天。
酒肉穿肠,小诸葛觉得只饱口福,似乎缺点什么。有个小弟兄看见小诸葛高兴,就在他面前挤眉弄眼。小诸葛说:“你别像个婊子,挤眉弄眼的,有话直说。”
“小的知道你高兴,快活得像神仙,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老子有吃有喝,会缺什么?”
“人们都说你比诸葛亮都聪明,我看你比诸葛亮差远了。”
“放你妈的青草屁,谁能跟老子比,你找出来。”
“但凡聪明人,一点就通,你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你敢当着老子的面说老子的坏话,狗胆包天!”
小诸葛一时火起,要动手打人。这时,有个机灵的人上前说:“小弟兄的意思你不明白吗?他在说下身憋得慌。”
小诸葛化怒为笑:“老子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今晚和弟兄们一起去快活,怎么样?”
弟兄们齐声欢呼。
夜晚,小诸葛吩咐留几个弟兄值班,其余弟兄都去快活。他带了几个亲信,直奔窑子。
小诸葛腰里挎着手枪,摇摇晃晃走进窑子,直奔老鸨房间。他吩咐两个弟兄负责警戒,其他弟兄各自去痛快。小诸葛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不像四痞子麻痹大意,这是他从四痞子身上得来的宝贵教训。
看见许久不见的小诸葛进门,老鸨欠了欠身子,似乎想站起来迎接他,又似乎想给他让座,可最终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让座。小诸葛看了,心里不悦,心想你心里别老惦记着四痞子,他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现在我是堂堂的警备队队长,你理应热情接待,反倒不理不睬。
“你心里还在想着四痞子?”
“死鬼一个,想他有什么用。”
“看样子在想,想不到你如此念旧。”
“以己之腹度他人之心,那是你的想法。老娘只想多来几个客人,桌子上多放几块银圆,这就心满意足了。哪像你成天杀人放火,祸害人。”
“你言重了。我不过按照皇军的意思行事而已,也是身不由己。我不像四痞子什么缺德事都敢做。”
“那你是菩萨心肠。到底如何,人们心里都有一杆秤,用不着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老鸨的话,句句往小诸葛心里刺,小诸葛心里极不舒服,心想老子今晚要将你当驴骑,将你折腾得死去活来。
“今夜我伺候你,怎么样?”小诸葛说。
“楼上有你喜欢的一点红,正闲着,你去伺候她吧。”
“嫩瓜不如老瓜香,今夜我想尝尝你这颗老南瓜。”
“老娘的身子没空,你上楼去吧。”
小诸葛看见老鸨心里不高兴,心想强扭的瓜不甜,老子先上楼啃那颗嫩瓜,啃了嫩瓜再啃你这颗老瓜,于是小诸葛出门上了楼,走进一点红的房间。
一点红百无聊赖,正坐在炕沿嗑瓜子消遣。看见小诸葛进门,喜上眉梢,赶紧下了地,一把搂住小诸葛。
“没良心的东西,为什么好久不上我的门?”
“皇军那面的事多,脱不开身,委屈你了。”
“你就喜欢找理由,喜欢说好听的话,要是心里真有我,就多来看我,多掏几块银圆。”
“我哪会吃瓜不掏钱?你是颗嫩香瓜,又香又甜,掏再多的银圆我也愿意。”
一点红让小诸葛先嗑瓜子,等她一会儿,独自到里间打扮去了。一会儿,一点红走出里间,打扮得花朵一般,袅袅婷婷,向小诸葛靠过来。小诸葛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沾荤,哪里经得起一点红的引诱?立刻将一点红抱起来,在空中旋转起来。
一点红像一只小鸟在空中飞翔,咯咯笑着,笑声落到楼下老鸨耳里,老鸨骂了一声:“小骚货!”
让一点红飞够了,小诸葛才将她扔在炕上,恣意折腾。
小诸葛下了楼,意犹未尽,又走进老鸨的屋里。看见小诸葛进来,老鸨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坐着嗑瓜子。小诸葛自觉没趣,便说:“大人不记小人过,还在生气吗?”
“哪会生气,你照顾了我的生意,我应该高兴才对。”
“我知道你老是开明女人,见多识广,心比天宽,比海阔。现在我是警备队队长,不是副队长,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得另眼相看。”
“哼!你和四痞子是一路货色,他死得惨,你会死得更惨。”
“你咒我!小心老子毙了你。”
“老娘不怕!”
小诸葛正要动手,有个弟兄在门外喊:“队长,日本人叫你赶快回去,有事找你。”
小诸葛骂:“丧门星!迟不喊,早不喊,偏偏这时候喊。回狗日的话,老子马上回去。”
日本人找小诸葛,要他活捉三儿子,认为三儿子带人劫走了二愣子和三姑,坏了日本人的事。
“这事不难,但不能着急。”小诸葛说。
“为什么?”
“听我慢慢道来。”
“别酸了,快点说,老子急!”
看见日本人真急,小诸葛不敢卖关子了。他说:“劫场的人肯定是三儿子,此人是游击队的领导人。别人干不了这样的事,也没有这样的胆量。三姑扔下一只断臂,是死是活,无法断定。二愣子死无尸首,活不见人,又无一点消息。这不仅让警备队脸上无光,也伤了皇军的面子。抓住三儿子,才能解我们的心头之恨,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宜缓不宜急。”
“为什么?”
“劫人成功,三儿子一定会想到皇军很生气,会找他算账,早躲起来了。他知道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皇军去抓。”
“不,他正在得意。中国人蠢,四痞子蠢,三儿子也蠢,说不定三儿子在家喝酒取乐。”
小诸葛摇头。心里想,狗日的,你们不了解中国人,也不了解三儿子,我们吃他的亏还少吗?他不敢顶撞日本人,不敢违抗日本人的命令。
小诸葛说:“我先派人侦察一下,探探虚实。”
“可以。要快!”
小诸葛回到警备队,赶紧派几个人连夜去侦察。第二天下午,侦察的警备队回来,向小诸葛报告,三儿子家的窑洞黑洞洞的,门上上着锁,家里没有一个人。二愣子的家也是如此。暗中向人打听,这两家都逃走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小诸葛说,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什么事能逃出我如来佛的手心?侦察没有结果,小诸葛如实向日本人汇报,日本人骂一声“狡猾狡猾的”,说过几天去袭击。小诸葛点头称是。
小诸葛不时派人侦察三儿子的情况,一直没有三儿子在家的消息,这让小诸葛有点丧气,因为他初上队长之任,想建功立业,在日本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本事。他心里悲叹,难道老天不给自己立功的机会吗?日本人等了几天,失去了耐心,催问小诸葛,小诸葛说没有三儿子的任何消息。日本人急了,骂小诸葛的人无能。小诸葛听了心里很不好受,因为他知道这等于在骂他。怎么办?小诸葛只好亲自出马。他带着几个亲信,趁天黑前去侦察。他趴在村子对面的山上,死死盯着三儿子家的窑洞。半夜时分,他看见三儿子家的灯亮了。他喜出望外,说:“天助我也,终于有立功的机会了。”
出于谨慎,小诸葛又在暗中打听三儿子的情况。有人告诉他,昨天看见三儿子了。小诸葛喜从心起,给了告诉消息的人一块银圆。回到警备队,小诸葛立刻把消息告诉日本人,日本人让小诸葛做好准备,等待出发的命令。
小诸葛躺在炕上,翻看了一通《三国演义》,从中寻找可以借鉴的谋略。他心里琢磨,这是自己亲自探得的消息,是自己上任后第一次出马,一定要马到成功,但他又担心,三儿子像一条泥鳅一样滑,万一扑空呢?思来想去,万全之策,莫如先弄清楚三儿子的行踪,然后跟踪抓获。为了防止抓捕时三儿子逃脱,小诸葛决定摒弃四痞子只从一面袭击的战术。他知道古人有十面埋伏的战术,他只要四面埋伏,八面合围,一定让三儿子插翅难飞。
七十
二小把二愣子的爹送回家,独自摸着黑回家去了。
看见二愣子的爹回来,一直在家里坐卧不安的愣子娘急忙问:“看见了吗?魂?人?”
愣子爹呵呵一笑,说:“哪有什么鬼魂?”
“是人?”
“是的。”
“是二愣子?”
“是的。”
“他活着?”
“活着。”
知道儿子还活着,二愣子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深更半夜。”
“一高兴,把什么都忘记了。半夜三更,会惊动村里的人,也会惊动狗日的日本人。儿子活着,高兴还来不及,哭什么?”二愣子娘马上止住哭,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说,“你怎不叫二愣子回家?”
“你糊涂了。这时候回家,安全吗?”
“我急糊涂了。狗日的日本人随时会来的,还是在那里安全。今晚我们去看他,带着媳妇和孙子。”
“我就是回家来接你们的,赶紧收拾一下,快点走。”
二愣子的娘赶紧叫醒了隔壁屋里的媳妇和孙子,吩咐道:“二愣子在后山,收拾一下,快点走。”
听说二愣子还活着,媳妇一骨碌爬起身来,摇醒了熟睡的儿子,一边穿衣服,一边抹眼泪:“快点穿衣服,去看你爹。”
二愣子的爹带着一家人,悄悄地离开家,悄悄地离开村子。
愣子的爹走在前面,领着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匆匆赶路。
“他爹,二愣子没有缺胳膊少腿吧?”二愣子的娘问。
“没有。”
“脸上有伤吗?”
“没有。”
“身上呢?”
“不知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是三儿子救出来的吗?”
“多亏三儿子救他一命,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他。”
“三儿子怎么救的?”
“一句话说不清楚,见到二愣子后你仔细问问。”
二愣子娘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二愣子的爹一把将她拉起来,说:“小心点!地冻得硬邦邦,滑。”
“摔不死。摔死了,心里也高兴。”
二愣子的娘呵呵笑了,二愣子的婆姨跟着笑了,二愣子的儿子跟着笑了,二愣子的爹也跟着笑了。笑声震动了脚下的冻土。
到了后山,一进门,二愣子的娘看见儿子坐在炕楞上,高兴地扑到儿子身上,抱着儿子哈哈大笑:“你终于回来了,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二愣子傻呵呵地笑了,一时不知道跟娘说什么好。在牢里的日子,他想到爹娘为了他一定很焦心,可自己又无法安慰他们。一旦自己死了,爹娘年迈体弱,婆姨无依无靠,儿子又小,这一家人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每每想到此,他心里像针扎一样痛。现在活着回到爹娘身边,看见娘高兴的样子,牢里的一切忧虑烟消云散。
娘放开二愣子,两眼盯着儿子,看见儿子面容憔悴,瘦骨嶙峋,一下子又扑到二愣子的身上呜呜哭起来。
“二愣子,你的命好苦!你两次被关进牢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娘没有看见你挨打受骂,可看见你被折磨成这副样子,就知道他们如何折磨你了。狼心狗肺的四痞子,在阴曹地府里,阎王会让他上刀山,下油锅。”
二愣子的娘哭了一阵,放开二愣子,又瞅着面挂笑意的儿子,禁不住笑起来。她抚摸着儿子枯干的头发,脸上挂满了笑。
“儿子,你总算回到娘身边了,这下娘心里踏实了。我们暂时躲在这里,娘好好服侍你,让你的身子早点壮起来。”
“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你不用操心。”
二愣子的娘紧挨着二愣子,坐在炕楞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心里甜滋滋的。
二愣子的婆姨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娘一阵喜,一阵悲,自己心里也心潮起伏。她也想像娘那样,扑到二愣子的怀里,抚摸着他的胸脯,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痛痛快快地笑一阵,可碍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女人家,岂好意思?她抚摸着站在身边的儿子的头,静静地看着二愣子。
娘的哭笑停了。二愣子看着站在门口的婆姨,见她消瘦了。心想,为了他,不单是爹娘,婆姨也操碎了心。当他看到婆姨脸上的微微笑意,心里暖洋洋的。
婆姨从二愣子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心里的高兴,跟儿子说:“去。我们坐在你爹身边。”
看见儿子坐在身边,二愣子抬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长高了一点。”
二愣子的爹坐在炕楞上,不言语,只顾一锅接一锅抽烟,腾腾烟雾在他头顶上袅袅上升,依依散开。
一家人说说笑笑,一直到夜深人静。主人让一家人高兴够了,便从箱子里搬出几床被褥,铺在炕上,让他们睡在丈二长的大炕上。
二愣子躺在被窝里,一时难以入睡,默默想着心事。
第二天天刚亮,二愣子的爹就从炕上爬起来,跟二愣子的娘说:“我去告诉三儿子的爹,他也着急。”
二愣子的娘说:“去吧。告诉他三儿子在,不用操心。你早去早回。”
二愣子跟爹说:“三儿子不会有事的,他是个精明人。这几天不知道他在哪里。”
二愣子的爹拿来一只碗,从锅里舀了半碗水,咕嘟咕嘟几口灌下喉咙,摸一把嘴巴,拿着一把放羊铲,说:“我走了。”
翻了几架山,跳过几道沟,跑了二十里的山路,花了半天的时间,二愣子的爹找到了三儿子的爹。他知道三儿子的爹躲在离村子二十里外的亲戚家。
踏进三儿子亲戚家的门,二愣子的爹看见三儿子的爹坐在炕楞上抽烟,屋里云遮雾罩。
三儿子的爹抬头看见走进来的人是二愣子的爹,心里一惊,不知道他突然到来,究竟是喜是忧。他想,必定与三儿子有关。儿子多日不见,吉凶未卜,他心里焦虑不安。看见眼前站着的二愣子的爹,他心里不由生出一腔怨恨。为了救二愣子,三儿子不顾自己的性命,至今杳无音信。如果不去搭救二愣子,三儿子会好好待在家里,何用自己操心?
看见三儿子的爹低着头,不搭理自己,二愣子的爹知道他心里有气。二愣子的爹没有言语,掏出腰里的烟袋,坐到炕楞上,也抽起烟来。
看见二愣子的爹不言语,三儿子的爹意识到二愣子的爹内心有点理屈。三儿子的爹心里过意不去,搭讪着:“喝水不?”
他知道二愣子的爹跑了二十里的山路,一路辛劳。
“喝一点。”二愣子的爹不愿意拂去他的好意。
三儿子的爹倒了一碗热水,放到炕楞上,碗里冒着腾腾热气。
“有消息吗?”
“有。”
“哦。”
三儿子的爹沉默着,心里揣测着消息的吉凶。
“二愣子活着。”
三儿子的爹一惊,睁大了眼睛:“回来了吗?”
“回来了。”
“哦。”
一阵沉默。
看见三儿子的爹不问三儿子的消息,二愣子的爹明白他的心思,说:“有三儿子的消息。”
“哦。”
“他活着。”
“活着!”
“是的。”
“在哪儿?”
“不知道。”
“哦?!”三儿子的爹盯着二愣子的爹,一脸疑惑。
“不用着急,三儿子活着,是他救出二愣子,把二愣子送到后山的。”
“谁说的?”
“二愣子。”
“活着就好。我知道他不会出事的,他的脑子比别人好。”
“是的。他是个聪明人。”
知道儿子活着,三儿子的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笑意。
三儿子的爹走出门,吩咐另一个屋里正在纳鞋的三儿子的娘:“给二愣子爹做碗面,他饿了。”
听说二愣子的爹来了,三儿子的娘赶紧跑出屋,问:“有消息吗?”
“有。”
“活着?”
“活着。”
三儿子的娘呜呜哭起来。
二愣子的爹回到后山,不见二愣子的人影,问:“二愣子呢?”
“出去了。”二愣子的娘说。
“做什么?”
“去问二愣子的婆姨。”
“他呢?”
“出去了。”二愣子的婆姨说。
“做什么?”
二愣子的婆姨支支吾吾,似乎怕公公责骂。
“不知死活的东西!”二愣子的爹骂。
二愣子的娘叹口气:“你们怎不知道劝说一下!外面乱哄哄的,如果再出什么事,怎么办?”
“我们劝了,没用。再说,也未必有事。”二愣子的婆姨说。
“女人家!”
二愣子的爹狠狠瞪了儿媳妇一眼。
昨晚二愣子好久没睡着,因为他从二小嘴里得知三姑的确切消息,心绪不宁。一起出生入死的苦难人,如今他躺在被窝里,而三姑却魂归九泉,怎能让二愣子的心平静?他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桩桩件件的事,想起了那天他们被劫的场面,想起空洞洞的三姑,他默默落泪。他为自己没能为三姑送别而心里愧疚。虽说现在阴阳两隔,三姑不能要求他做什么,可二愣子觉得自己欠三姑的情。他想去看看三姑的坟,跟三姑说几句话,又怕出去不安全,让家里人担心。三儿子嘱咐过自己,不要轻易出门。怎么办?
“我想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二愣子跟婆姨说。
“做什么?”
“看看三姑的坟。”
“危险!”
“是的。别跟娘说。”
婆姨瞪了一眼二愣子:“不知轻重。”
二愣子手里拿起一条鞭子,正要走出院子,他娘看见了,问:“去哪?”
“门外溜达一会儿。”
“别走远。留点心。”
看见儿媳妇瞪着儿子,二愣子娘知道有事瞒着她,便问媳妇:“他到底去哪?”
看见瞒不住婆婆,二愣子的婆姨说:“去看三姑的坟。”
“过一阵子去看也行,急什么?”
二愣子的娘赶紧跑出院子,去追二愣子。
七十一
“汪汪!”
一条黄狗对着远处叫,二愣子拍了一下狗的头,悄声说:“不要叫!”
后山的主人喂着两只狗,二愣子出去时带着一只,家里留着一只。一路上,黄狗十分高兴,总跑在前面,似乎在为二愣子带路。黄狗不时回头看看二愣子,似乎怕主人跟不上它的脚步。
二愣子之所以选择黄昏时刻外出,是因为这时人很少,山野很安静,自己不易被人发现。他沿着一条山脊走,山的两边都是陡坡,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两边陡坡的一切动静。山脊的东面是一条极深的山沟,山沟的对面也是一道山脊,两道山脊相距甚远。山脊的西面是望不到头的高原。他边走,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他的心是沉重的,因为与他生死与共的人死了,现在去看她的坟,沉痛紧拽着他的心。他的心又是爽快的,因为当他看到远处辽阔的山野,在监牢里被禁锢了许久的心跳出了牢笼,获得了新生,可以自由地与大自然交流。他看见金盆般的太阳钻入西边原野的尽头,仿佛心爱的三姑潜入地下。寒冷的空气紧紧裹着他单薄的身子,他感到寒气往肉里钻。他紧缩着身子,加快了脚步。
二愣子对三姑村里的地形很熟悉。后山距离三姑的墓地北疙瘩十里地,半个时辰的工夫,二愣子就赶到了。他看见那个小山包的玉米地里有一座新坟,坟上的纸幡在寒冷中徐徐飘着,他断定是三姑的坟,因为周围再没有别的坟。黄狗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率先跑到新坟边,低头嗅嗅,回头看着身后的主人。
二愣子走到坟前,看着簇新的坟头,沉痛涌上心头,“扑嗵”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
黄狗看见主人跪在坟前,就在坟墓四周到处游荡,似乎在寻找什么,也似乎在为主人警戒。
二愣子想哭,他咧开了嘴,但哭不出声来。他直愣愣地瞅着坟上的新土,呆呆地沉默着。
渐渐,他的心泛起涟漪,似乎想向三姑诉述什么,但说不出来。
跪累了,二愣子站起来。站了一会儿,他又坐在地上。他想小声和三姑说话,又怕惊动了周围,引来麻烦。他只好默想,在心里与三姑默默交流。
“三姑,你走了,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走得那么悲惨?走得那么凄凉?唉!走了也好,免得再受监牢的苦。你一定记得,四痞子那条狗的奸笑,比毒蛇的舌头还可怕;你一定记得狗日的日本人的凶相,比豺狼的面孔还可恶;你一定记得二诸葛的阴笑,比恶鬼的绿眼还阴森。那冰冷的牢壁,哪是砖砌的?分明是冰砌的,冰得人骨头发抖;那碗里的小米稀饭,哪是香甜的小米?分明是一粒粒毒药,苦得人张不开口,咽不下肚;那铁门,哪是为人进出的门?分明是阴惨的棺材盖;那警备队的吼声,哪是人声,分明是虎狼在嚎叫;那警备队的铁枪,哪是守护人的,分明是用来对付畜生的。你说,我们身上的衣服为什么像冰一样冷?我们的肚子为什么像无底洞一样空?我们的身子为什么像针扎一样疼?我们的心为什么像石头一样沉?你说,为什么我们没有白天,只有黑夜?为什么我们没有亲人,只有敌人?为什么我们没有明天,只有今天?”
“唉!走了也好,免得再受临刑前的恐怖。你一定记得,临刑前的那顿饭,哪是什么美酒佳肴?分明是毒酒毒食;你一定记得,临刑前的那次交谈,哪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温存?分明是生离死别;你一定记得,那紧绑在我们身上的绳索,哪是一条条绳子?分明是缠在身上的一条条毒蛇。押解我们走出监牢的日本人和警备队,是人还是魔鬼?在我们面前摇晃的东西,是刺刀还是蛇舌?我们被推搡着,我们被吆喝着,我们被调笑着,我们被辱骂着。我们哪里是人,显然是宰割前的畜生。那阴惨惨的街道,为什么像魔窟一样瘆人?那一双双围观的眼睛,为什么像魔鬼的眼睛恐怖?地上的路,比铁还硬,挌得人脚生疼;空中的风,比针还厉害,扎得人生疼;天上的雪,比碎布都大,晃得人睁不开眼。你说,一时间大雪纷飞,天昏地暗,是神仙下凡,还是魔鬼降临?你说,突然间粉末飘飞,乾坤颠倒,是末日来临,还是新生再现?你说,骤然枪响刀鸣,你我不分,是天兵格斗,还是地鬼厮杀?你我都不知道。你走了,我也走了;你到了黄泉,我回到了人间,自此阴阳两隔。”
“啊!还是活着好。我活着,可以坐在你的坟前,跟你说话,你能听见吗?你记得吧,我俩最心爱的就是那两头牲口。我的驴,跟我一样壮;你的驴,跟你一样倔。你的驴听见我的驴的叫声,就会主动停下脚步;我的驴听见你的驴的铃声,就会加快脚步。它们和我俩一样,也在相爱吗?呵呵!”
“啊!还是活着好。赶牲口虽然很辛苦,早出晚归,日晒雨淋,有时让人感到筋疲力尽,可你不是很喜欢那清凌凌的三川河吗?春天,下河洗把脸,手脚轻快;夏天,下河浸浸脚,浑身凉快;秋天,下河喝口水,肠肚滋润;冬天下河洗个手,皮肉温暖。我记得,你很喜欢冬天黄河里飘着的一块块冰凌,你说那是洒落在水里的一朵朵梨花。呵呵,真像!”
“啊!还是活着好。白天,我们跑一整天的路,人困驴乏,可住在店里,又是那么舒心。你还记得那家小店吗?店主老头憨厚得像头牛,给你端茶递水,问长问短,胜过你的亲爹。你还记得黄河边的那家小店吗?晚上听着黄河的涛声入睡,就像听着摇篮曲入眠,更不用说睡在厚厚的被子里有多温暖。至于金花的小店,你更不会忘记。在那里,有我们留下的欢乐,有金花的照顾,还有夜半院子里的家长里短。呵呵!那里真快活。”
“啊!还是活着好。你说,没有我那驴的叫声,哪会让你的驴停下脚步?你说,没有我的歌声,哪会引来你的鞭声?你爱听我的歌声,爱看我结实的身子;我爱听你的话音,爱看你的脸蛋。金花的店,三岔口的店,岔口的店,哪个店里没有留下我们的快乐?呵呵!还有在三川河里的嬉戏和岸边树林里的快乐。”
“活着好。记得我光棍一条的时候,是你给予我关心,让我感受到女人的温暖。我记得我被狗日的日本人扎伤了腿,是你送肉送面。我记得我的家被狗日的日本人烧得一无所有,是你给我家送来了粮食,让全家度过饥荒。我记得,你送我的那块布不仅温暖了我的身子,也温暖了我的心;你送我的那双鞋,细针密线,让我走了无数的路,让我时时记着你的心。你有情,我有意,知足了。人生图个什么?不就是快乐吗?”
“活着好。那狗日的日本人,那狗日的四痞子,那狗日的二诸葛,都不是人,是畜生!我们夜里痛打四痞子,听见他嗷嗷叫,不也很快乐吗?我们看着日本人被炸得血肉横飞,不也心花怒放吗?四痞子那条恶狗,在你安葬那天被打死了,你听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四痞子不死,天理不容!日本人是恶狼,别看他们现在杀人放火,祸害老百姓,他们迟早会被灭掉。小诸葛,他的命也不会长。恶人恶报,天理!”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的那头驴,放心不下二小,放心不下你的孩子,也放心不下我。莫挂心,人有各自的命运,不需太多牵挂。在那边,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唉!我看不见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你有什么危难,我也帮不上你,想起来伤心。你记得,多少月,我们共度苦难;多少天,我们心心相连;多少时,我们相互牵挂。过去的日子,我不会忘记,相信你也不会忘记。对于你,现在我没有牵挂了,只有思念。如果那边有事,你给我托个梦,让我知晓。至于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不用挂心。我不会忘记你,我会常来看你。”
“三姑,你是孤魂野鬼,会孤单吗?如果孤单,你回来吧,我去接你。三姑,你会回来吗?我盼望你回来,我们再一起赶牲口,再一起欢乐,再一起面对灾灾难难。现在,天冷,我浑身紧缩。你那里也冷吗?天黑了,我得回去,不然家里人操心。”
“三姑——”
二愣子“哇”的一声哭了。
二愣子哭了一声,不敢再哭,赶紧起身,离开坟地。他回头一看,坟地起风了。冷风掠起冻地上的尘土,尘土席卷着三姑的新坟,二愣子心里一片凄凉。
夜色里的山野,倍加寂静。那只黄狗跑在前面带路,二愣子跟在后面。他想起自己离开后山时,娘一再阻拦,自己不听,执意要来一趟。今天爹会回来,如果看不见自己在家,他会焦心。
二愣子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