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生大事

　　清晨的海风夹杂着凉意，令汗水还未干透的阳鼎兴不自觉地搓了把胳膊，缓步走下楼梯。
　　早餐的香味已经从后厨飘了出来，平时应该已经热闹的饭厅此刻却没有一点声音。阳鼎兴有些纳闷，正想问还在后厨忙活的刘姨时，清脆的童音已经如春风般从门口传来：“阿兴叔叔！”
　　春红不知什么时候穿了身新裙子，麻花辫好像也被人重新扎过。她嬉笑着小跑进来，拉着阳鼎兴的手就要往外走：“阿兴叔叔，快跟我来！大头叔叔要洞房了！”
　　“什么？”阳鼎兴以为自己听错了，伸手刮了下春红的鼻子道：“小春红，谁教你的？没结婚怎么能洞房呢？”
　　“海胆叔叔让我来叫你，说是大头叔叔要和阿慧婶婶洞房了呢！”春红丝毫不知道自己被海胆带偏了，拉着阳鼎兴往后倒：“你快来嘛！再不去洞房就闹完了！”
　　阳鼎兴被逗笑了，蹲下身子摸摸春红的脑袋：“记住啊，洞房是结了婚以后的事情，不结婚是不能洞房的。别听海胆叔叔的，他就是瞎说！”
　　“嗯！海胆叔叔瞎说！”春红认真地点点头，接着又嘻嘻地笑了起来：“大头叔叔屋子里好多人呢，是不是要结婚了呀？婶婶是不是会穿漂亮衣服啊？”
　　“我不知道呢，走，去看看！”阳鼎兴宠溺地看着春红，站起身想朝外走，心口却突然袭来一阵剧痛。
　　阳鼎兴只觉得眼前发黑，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渗了出来，但只是一瞬间，疼痛感又消失了。
　　“可能是太久没练了。”
　　阳鼎兴定了定神，咬牙忍住还未消散的眩晕感，冲丝毫未察觉的春红挤出一个笑脸，牵着她的小手朝外走去。
　　
　　大头家的客厅已经站满了人，欢喜的氛围比过年都要热闹。匆匆赶来的阳鼎兴还在跟棍叔打招呼，人群中的大头已经将他拉到近前：“兴哥，怎么才来啊！都等着你呢！”
　　“等我？”阳鼎兴有些不明白意思，“你是要找我当媒人吗？也没听说过男人做媒的啊！”
　　“哎呀不是！”大头拉着阳鼎兴面向端坐在正中的孔望祥：“爹，我是自己跟阿慧说吗？”
　　“难不成你要老子说？”孔望祥假装生气的话语逗笑了众人，就连坐在一旁的柯慧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大头憨厚地笑着，清了清嗓子，随即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面对柯慧认认真真地道：“阿慧，我大头是真心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我……”
　　“诶！诶！”孔望祥不满地打断大头的话，骂道：“娘的，老子没给你起名字啊？你全名叫孔大头啊？”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这回连海胆都没忍住，哈哈地就笑出了声。
　　“爹，您别这样，闹的我更紧张了！”大头无奈地说完，做了个深呼吸，又恢复了认真地模样。
　　“阿慧，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孔云志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我的心是真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大头的神情变得柔和，看向柯慧时眼里有止不住的爱意：“今天当着这么多亲人的面，我想求你嫁给我，让我一辈子对你好，成吗？”
　　柯慧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看着大头认真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接着一把扑进了大头的怀里，肩膀轻轻地抖动起来。
　　大头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紧紧搂着柯慧，嘴里的声音依然很温柔：“呐，兴哥也在这，他可以给我证明，你不是被我骗来的，也不是被我抢来的，你是真的愿意当我老婆！”
　　柯慧听着大头仍有些快的心跳，嗔怪地拿手锤了把大头的胸口，终于笑出了声。
　　人群里爆发出起哄的声音，海胆一副假公道的模样扯着嗓子道：“大头哥，祥叔为你娶媳妇也费了不少劲，你是不是也得让嫂子抱抱祥叔啊！”
　　“去！去！”孔望祥呵呵地笑着，指着海胆笑骂道：“你这臭小子，就会跟着瞎起哄！”
　　大头压下父亲的手，和阿慧一起抱住了孔望祥：“爹！辛苦了！”
　　孔望祥愣了一瞬，随即又换上了老父亲的笑容：“好！好！只要你们好好的，我老家伙谈不上辛苦！一会儿给你娘上柱香，让她啊，也高兴高兴！”
　　“嗯！我会的！”
　　一直没说话的阳炎雄拍了拍手，走到正中乐呵呵地道：“大头仔是后生里面第一个成婚的，咱们啊，要办的热闹点！不过，小慧！”
　　阳炎雄说着看了眼师爷，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望向柯慧道：“我们几个老家伙觉得，在你们成亲之前，你是不是得回趟家，不管怎么样，人生大事，肯定还是得敬告父母！”
　　柯慧擦干脸上的泪水露出感激的微笑：“谢谢各位叔伯费心。我一个外来人，能在这里找到待我如亲人的大家，阿慧打心里感激，我相信，我爹娘在天之灵也一定能看的见！”
　　带着满怀爱意的眼神望向大头，柯慧接着道：“我和大头哥商量过了，成亲之后，我们再回家，给我爹娘上柱香！”
　　阳炎雄沉默了一瞬，和孔望祥对视一眼后轻轻点头：“嗯……你们俩都不是孩子了，想好了，我们就尊重你们的决定。找时间，出去算个日子。”
　　孔望祥的脸上已经全然不见平日的严肃，眉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出去把行头和要用的东西都置好，被褥铺盖啥的，你们不用担心！寨子虽然不大，但咱们该讲究的肯定一样都不会落下！”
　　一直在旁看着的阳有珍终于开口了，嗔怪般地冲孔望祥道：“祥叔！结婚不光是行头呢，还得买镯子啊，戒指啊什么的，您是不是忘了！”
　　“哎呀！你这丫头啊，从小就会跟你祥叔皮！”孔望祥呵呵地笑着：“你陪着阿慧一起，帮她挑可以吧？不用心疼钱，都算祥叔的！”
　　“谢谢祥叔！”阳有珍拉着柯慧的胳膊应着，两个年轻的姑娘开心的几乎要跳起来。
　　“阿兴叔叔！”春红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着阳鼎兴的脸怯生生地问：“现在，大头叔叔和婶婶是不是可以洞房了呀？”
　　“哈哈哈……。”稚嫩的声音令众人大笑起来，连大头都被闹了个大红脸。
　　
　　城寨西南的边角处，一座小山丘被四排不高的绿植围住。绿植该是经过细心修剪的，枝叶如同违背了自然规律一般，向着山丘正中倾斜。即使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但山丘上的众多坟冢却仍处于荫凉之中。
　　柯慧虽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在学堂里帮手的这些日子也听师爷零零散散的讲起过。在渔村还没有合并之前，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墓地，只是后来经历了战争、匪患，都已经被破坏掉了。
　　后来渔村合并，被破坏的祠堂在大家的协力下重新修缮，参军报国牺牲的父辈们也被敬入供奉神位。
　　但祠堂供奉的都是老祖先和对整个宗族有巨大贡献的人，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城寨绝大多数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渔民，他们也有故人，也得入土为安。
　　老一辈的人经常提起西南后山，说是块福地，依山傍水的，风水好，阳炎雄当然也是听了进去。在征得了所有长者的同意后，便带着城寨的年轻人动起手来，将西南后山的土地和树木都重新修整，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苦，饥饿、疾病、台风，哪一样来都能带走些人，树还没长到一人高的后山，短短几年就已经安葬了不少人。而这之中，就有大头的母亲。
　　大头的母亲是因为大出血走的。师爷记得，大头降生的那晚，孔望祥哭着求稳婆救救妻子，但大头那身子弱的母亲没能熬过去，只看了刚出生的儿子一眼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师爷每每说起这些，思绪都仿佛被带回了那个令人唏嘘的夜晚，摇头叹息着：“命运不公啊，厄运总挑苦命人！”
　　此刻的柯慧不自觉地回忆了这些。眼前的大头双手捧香举过头顶，缓缓跪下时眼眶已经渗出了泪水，但仍带着微笑看向墓碑上的名字，轻轻的道：“娘，儿子来看您了！儿子带着……带着儿媳妇来看您了！”
　　柯慧的眼圈瞬间湿润了，不等大头说话，自己也缓缓的跪了下来：“娘，我是您儿媳妇，柯慧！”说罢，便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娘，您看！”大头的声音有些颤抖：“您儿媳妇，多懂事，多好看……”
　　大头说着突然泣不成声，柯慧立即心疼地抱住大头。尽管自己也流着泪，但仍像哄孩子一般的道：“别哭！咱们是来给娘报喜的，得高高兴兴的，你这样哭娘会担心的！”
　　大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头后止住了抽泣，擦了把满脸的泪水后重新挂上了笑脸：“娘，柯慧是个好姑娘，心疼人，照顾人，您放心！”
　　孔望祥将墓碑上的落叶轻轻取下，抚摸着墓碑上隽刻的名字喃喃道：“儿子长大了！你交待给我的事，心里就踏踏实实的。等哪天我不行了，就来陪着你，啊！”
　　“爹！”大头瞪了眼父亲，皱着眉道：“您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您答应给我带孩子的，说了就不算了？”
　　“呵呵……好！好！不说！”孔望祥欣慰地笑了起来，看了眼柯慧接着道：“咱媳妇也是苦命的孩子，知道心疼人。我啊，绝对拿她当亲闺女待，你就放心吧！”
　　孔望祥的话令柯慧再次红了眼睛。
　　在柯慧眼里，孔望祥一直都是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即使自己的儿子命悬一线，也未曾见他流露出一丝不堪。然而此刻的孔望祥却柔软的像一团海绵，轻声细语的模样仿佛生怕自己的大嗓门会吓到逝去的爱人，只有透过眼里掩饰不住的想念和极力克制的泪水，才能发现他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年过半百的倔强父亲。
　　柯慧想起了逝去的父亲，但父亲的面容却好像蒙着一层雾气，怎么样都看不清。脑海里母亲和蔼的脸浮现在眼前，连同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似乎也萦绕在耳边：不管谁走了，活着的还是得好好活啊！
　　柯慧想起师爷曾说过，生死本质是一种离别，只是这种离别让人最为难过的地方，是你清晰的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了。那种因终生无法再相见的难过和遗憾，但凡想起，心里的积郁便久久无法散去。而这些，除了自己默默承受之外，别无他法。
　　其实换个角度来看，逝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种解脱，也可能是最好的归宿。而活着的人未必就是幸福，更未必是幸运。因为你承受了这些难过的情绪后，还是要坚强面对未来的路途。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柯慧心里默默说着，抬起头看向北方的天空，眼神变得柔和而坚定：“爹，娘，女儿很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