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作品名称:血染长鞭 作者:碾子 发布时间:2023-04-26 22:54:00 字数:7994
三
接近黄昏,三姑来到了三岔口,她赶紧走到集市上,把驮来的麦子卖了,又去买油。三岔口的集市是方圆百里的大集市,每逢赶集,人如潮水,各种日用货物应有尽有。三姑来到卖油的地方,看到店铺和地摊上有很多种油:豆油、香油、棉花籽油、蓖麻油和胡麻油。她买了一篓子上好的豆油,赶着驴走进旅店。
“三姑,天天给你准备客房,你总不来,今天到底来了。老房间,收拾得好好的。”店掌柜说。
店掌柜一边热情招呼着三姑,一边帮着三姑卸驮子。卸下驮子,他先帮着三姑把油篓子放进库房,又提着一只木桶,从水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饮驴。
驴喝足了水,三姑把驴拉进圈里,给驴添好草,回到客房。店掌柜端着一铜盆子热水进门:“洗洗脸,烫烫脚,舒服一点。有什么事,喊一声。”
“下辈子我也做女人,有人疼。哪像我们男人,店掌柜都不愿意正眼看一下,更不必说端茶递水。”有个男人调侃店掌柜。
“这好说,你把你身子下面的东西换掉,我也照样给你端茶递水。”
“下辈子吧。我还舍不得我的宝贝,一家老小,全凭它养家糊口。”
三姑在屋里装作没有听见,高声喊:“店掌柜,有面条吗?”
“有。”
“给我端一大碗来。”
一会儿,店掌柜端来一海碗热腾腾的面条,递在三姑的手里,说:“不够吃,吱声。”
吃完一海碗,三姑又叫来一海碗,一口气连吃两碗,少说也有一斤面。店掌柜说:“吃得饭,才干得活。一个女人家,跑几十里路,不容易。”
夜里,三姑睡得正香,突然一声巨响,把她从梦中惊醒。三姑穿衣走出屋子,院子里已经站着不少客人,他们都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想打开院子的大门出去看个究竟,被店掌柜喝住。
“黑天半夜,你们出去想挨枪子吗?”店掌柜高声呵斥。
店掌柜的话音刚落,噼噼啪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从大门的门缝往外瞧,看不见什么。有胆子大的,踮起脚跟隔墙往外看,看见一里外的地方子弹横飞,不知道什么人在交火。客人们怕挨子弹,都进屋了。三姑担心自己的驴,到圈里去瞧了一眼,看见自己的驴在吃草。驴看见三姑来了,抬头看看她,又冲她摆摆头,然后继续低头吃草。三姑给驴添了一筛子草,放心地离开。三姑又去库房看了一眼,见库门紧锁,知道没事,就放心回到屋里,安心睡觉。
天亮,三姑梳洗之后,吃了两海碗面条,叫店掌柜帮着收拾好驮子,准备离开旅店回家。
“今天不平稳,你别走大路了,还是走小路。”店掌柜对三姑说。
三姑觉得店掌柜的话有理,可走小路要绕路,又不好走,要多花一个时辰才能回家。虽说三姑是个女流之辈,虽说并不惧怕杀人抢劫,但没有必要跟枪子较量,何必自找麻烦?大丈夫能伸能屈。小路在公路的对面,中间隔一条河,回家要经过好几个村子,万一发生什么事,村子也是个掩护,安全多了。
“听店掌柜的话。”三姑说完,赶着驴走出旅店。
三姑沿着小路一路走来,每经过一个村子,总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三姑明白,他们都在为一个女人赶牲口感到稀奇。有人看到一个女人家赶牲口,猜想她一定是出于无奈,所以热情招呼三姑喝水歇脚。三姑道谢:“不喝了,家里人还等着。你们这里的人真厚道。”
下午,三姑离开小路,拐入回家的那条二十里长的山沟。此时,人困驴乏,三姑牵着驴到河边饮水。驴喝饱了水,三姑也乘便洗了一把脸,感到轻松多了。她牵着驴走上一截石崖小路。石崖好几丈高,崖下是青石板,人和驴走起来都很担心。这截石崖路过去就是土路,土路比这段石头路好走多了,再走一个时辰,三姑就回家了。
突然,一股龙卷风冲着三姑旋转而来。路面太窄,三姑无处躲藏,被旋风围在中间。旋风夹着黄土和沙石,无情地击打着三姑的脸。突如其来的旋风也将驴围在垓心,驴受到惊吓,摇头摆尾,四蹄乱蹦,背上的驮子摇摇晃晃。三姑哀叹,昨夜没有死于枪弹,此刻要被龙卷风卷入崖底吗?慌乱中,她赶紧拉住驴的绳索,稳住驴头,任凭驴的四蹄乱蹦。她想往四下里看,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三姑没有做亏心事,老天为什么要惩罚我!”三姑在旋风中绝望地大声哭喊着。
三姑死死拽着驴缰,等待旋风把她和驴一起卷下石崖,共赴黄泉。
眼看天快黑了,二小还没有看见三姑回村,心里有点担心,就带着大儿子站在大门外往村外望着。父子二人等了很久,看不见三姑的影子。二小心想,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在等你的那杆鞭子吗,二小?”隔壁的二牛问。
“是的。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有点不放心。”二小说。
“谁吃了豹子胆,敢抢你的婆姨?回家躺炕上耐心等着,晚上保准你能抱着她睡觉。”二牛说。
“当然会。”二小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踏实,干脆带着儿子出村去接三姑。
出村不远,二小听见叮铃铃的铃声,知道是三姑回来了。二小扯开嗓子大声喊:“三姑——”
三姑听见二小的喊声,心里没好气,低声骂着:“喊个屁,我还能被狼吃掉!”
三姑心里没好气,既怪那场龙卷风,也怪路上遇到二愣子村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说有人给二愣子提亲。三姑听了,先为二愣子高兴,后来心里酸溜溜的。三姑心里骂自己:酸个屁!下贱!
二小赶着驴去给金贵送油,三姑和儿子先回家。听见驴的串铃声,金贵走出院子,笑呵呵地说:“油买回来了吗?”
“我家三姑说,是上好的豆油,出了高价钱买的。”
“我相信三姑的话。明天吃顿油糕,先尝尝好赖。”
“有什么好尝的,好油还能赖吗?”
“先尝个新鲜。”
三姑洗去了满面尘土,手里拿着一把桃木梳子,一梳一梳地梳着黑黑的长发。锅台上,黑瓷灯树上的蓖麻油灯悠悠地燃着,二小早已做好的软米粥从锅里喷出一股股的香气,只等二小回家做点汤,就可以开饭了。两个孩子在院子外面玩耍,家里静幽幽的。梳洗完毕,三姑上了炕,盘着腿坐在炕头,等着二小回来。
油灯一直亮到二更,两个孩子钻进了被窝,三姑乏了,也钻进被窝。二小给牲口添了一筛子草,上炕钻进三姑被窝里。二小看着三姑俊俏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心里说不出的甜蜜。他认为三姑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当初人们都说三姑野,其实三姑长得很俊,美丽外皮里裹着一副野性骨头。二小也是有血性的男人,只是个子略小点。二小一把一把地抚摸着三姑柔嫩的身子,感觉手里的皮肉活脱脱的,像一匹缎子柔软鲜活。三姑被二小一把把地搓揉弄得骨头酥酥的,软软的,仿佛融化了一般。
四
三姑做姑娘时,有不少媒人上门提亲,都被她一一谢绝。论三姑的人样,方圆二十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小伙子们都喜欢三姑俊俏的模样,所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有的一回不成,再来一回,回回失败,回回不甘心。三姑挑人,不挑他的家产多厚,也不挑他的人样多好,就挑脾性硬朗、有骨气的男人。二小有福气,捞到了三姑这个俊女人。冲着二小对自己好,三姑在外面赶牲口再累,回到家也是高高兴兴的。
“咱家的苞米都下种了吗?”三姑问。
“家里的活不用你操心,地里的活耽误不了。现在地里的墒情不错,可以下种,不知道以后的雨水如何。如果今年收成好,多打点粮食,过两年我们修两孔新窑洞,让你舒舒服服过日子。”
“我在外面多挣点钱,两人合力过日子,不愁过不好日子。”
“人们都说你野,我说你是天下最好的婆姨。休息几天再跑活,人和驴都休息一下。”二小紧紧抱着三姑。
三姑不住扭动身子,二小知道三姑动情了,翻身将三姑压在身下。家里的动静惊动了圈里的驴,驴嗷嗷叫起来。
二小早早起来,先去水窖吊了一桶水,倒入院子里的大瓷盆里,又从锅里舀了几瓢热水掺进盆里,然后去圈里牵出驴。驴吃了一夜的干草,十分干渴,见到热水,一头扎下去喝了个饱。看见驴从大瓷盆里抬起头,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二小摸着驴的脊梁,亲切地问:“龟孙子,你喝够了吗?”
驴的鼻子突突喷了两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二小。
“我知道你的心事。今天不干活了,你心里还惦着那几口黑豆料。休息还想着吃料,我养活不起你。”二小摸着驴的耳朵,故意逗驴。
驴抬着头,又突突喷了两个响鼻,依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二小,不卑不亢,毫不理会二小的话。
“罢罢罢,我是孙子你是爷,给你吃。话说过来,你是我家最壮的劳力,可你吃的最差,我不能亏待你。”
二小走进窑洞,从瓷盆里舀了两碗已经泡好的黑豆,出来倒入刚才驴喝水的大瓷盆里。驴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大口吃着料。
驴很快就吃完盆里的黑豆,抬起头盯着二小,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二小骂道:“驴儿,你好贪心,两碗料还不满足吗?”
平常驴出去跑路干活,早晨总要给它吃三碗料,今天二小只给它吃两碗,它自然不满足。
三姑正在家里生火,听见门外二小和驴说话,高声说:“二小,你唠叨什么?给它再吃一碗。不给吃料,驴哪有劲跑路?晚上我不给你小子一点甜头,白天你还不是懒得锥子都扎不动,何况是不懂事的牲口。快去舀料!”
“驴快成你干爹了,那么孝顺。”二小嘟囔着走进窑洞里,又给驴舀了一碗料。
驴三下五除二,一碗料很快吞进肚里。驴抬起头,看着二小,嗷嗷叫了两声。二小骂道:“驴儿,你还知道感恩,快成精了。”
二小上地干活去了,家里二十多亩地,靠他一个人干,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今天三姑不去跑活,在家做饭看孩子。三姑生着火,往锅里添足了做稀饭的水,就拿起炕头的鞋底和麻绳,走出门。三姑到了院子里,随手拿过一个小木凳,坐在凳子上一针一针纳鞋底。
隔壁的二婶走进院子,看见三姑低着头纳鞋底,怪声怪气地说:“吆!三姑今天成了闲人,做起针线活了。”
“今天不出去,在家也不能闲着。我想给自己做一双花鞋,鞋帮子已经绣好了花,就差纳鞋底。外面活多,总也闲不下来,隔三岔五才纳几针。”
二婶从三姑手里接过鞋底,翻来翻去仔细看。看了一会儿,又捏了捏鞋底,说:“三姑的针线真好,这鞋底纳得密实整齐,邦邦硬,穿起来结实,经得起磨。”
“我经常跟着驴屁股跑,不能三天两头就换鞋,要有结实鞋穿。”
“我家男人地里干活都很费鞋,你天南海北到处跑,哪能不费鞋?”
“我就是穿鞋的命,有挣钱的命就好了。”
“一个女人家可以到处跑,够好的了。世界上的钱多得很,有金山,有银山,能挣得完吗?三姑,看看你的鞋帮子,绣什么花?”
二婶看见三姑穿过绣花鞋,还没有看见三姑绣的花,心想一个成天拿鞭子的女人拿绣花针,能绣出像样的花吗?二婶绣得一手好花,也是一个爱挑剔的女人,看了哪个女人绣的花,她都会挑出一两处拙笨的地方。
“不好意思给你看,你手巧,是绣花行家。”三姑知道二婶想挑毛病。
“鞋穿在脚上,谁看不见,还怕我看一看吗?”
看见三姑推诿,二婶更想看看。二婶心里想,天下的女人一茬接一茬,都是门里的货,只会缝衣做饭带孩子。三姑是个门外的人,哪个女人都得让她三分,可她未必是个门里的好女人。
三姑嘴上推诿,还是起身推开门进了窑洞,拿出两个鞋帮子,递给二婶:“看看哪里绣得不好,给我指点一下,让我多少有个长进。”
二婶把鞋帮子拿在手里,看见绣的是两朵莲花。红的花,绿的叶,都是用丝线绣的,小巧精致。
“哎哟哟,我的侄媳妇,你的花绣得真好,怕你二婶都比不上。”
“二婶,你别夸我了,侄媳妇都不知道自家的门朝哪开了。”
“二婶都要让你三分了。不过,荷叶绣得不太舒展,挤了一点。”
“二婶毕竟是行家里手,一眼就能看出个究竟来。下次绣,改一改。”
“天不早了,我要去煮饭。一会儿还要给二小去送饭。”
“吃什么?”
“稀饭,再蒸点玉米面窝窝。”
“你真亲你家二小,我家几年都没有吃黄黄的纯玉米窝窝了,想起来都嘴馋。”
二婶咂巴了一下嘴。
“那是你爱节省。我家二小一早就到地里干活,得吃结实点的东西。再说,一个男人,白天不吃好点,晚上能行吗?”
三姑哈哈大笑,二婶也跟着哈哈大笑。
“原来你蒸玉米面窝窝是给二小喂料。你真是只馋猫,难怪你过门那个晚上,你家的窗户底下蹲着一溜人听动静,个个听得魂不守舍。”
二婶说完,笑得弯了腰。
三姑笑得流眼泪。
三姑做好饭,安顿两个孩子在家吃饭。然后把饭装在瓷罐子里,用布包了窝窝,到地里给二小送饭。村里人有个习惯,男人早上到地里干活,为了多干活,不吃早饭,半晌才由家里的婆姨或者小孩子送饭去。二小家也不例外。
三姑出村后翻过一个小山,远远看见二小在地里干活。她加快脚步,想早点到地头,让二小早点吃饭。三姑刚到地头,旁边地里正在吃饭的二伯就提着饭罐子凑过来。二小收起头,顺手捡起地上的草根擦了擦头,走过来吃饭。
“我家没有烧的炭了,三姑给我驮一驮子。”二伯说。
“行。”三姑说。
“不过,这几天风声紧,你敢去吗?”二伯有点担心。
“没事。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三姑说。
“早上碰见邻村的三蛋子,说警备队带着日本人进了他们村,牵走了几头牛,还抓走了两个人。”二伯说。
“没事。在家还不是让人抓走?现在,命不是自家的,在哪都一样。歇息两天我就出去。”三姑说。
二小只顾吃饭,当着二伯的面不好阻止三姑。
五
二愣子赶着驴,摇摇摆摆从沟岔出来。他扬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响鞭的余音刚刚停歇,二愣子就拉开了嗓子:
羊疙瘩瘩面香来驴疙瘩瘩屎臭,白天黑夜想你个够。
本想掐几朵朵喇叭花,没想到雨来它就倒了头。
二愣子这几天在家里遇着今生最得意的事,居然有人给他提亲了。二愣子弟兄三人,老大没到成婚年龄就病死了,他和老三都没有成亲。二愣子的爹十分勤快,放着一圈羊。娘脾气刚,有点得理不饶人,所以在村里人脉不大好,很少有人为她家提亲。两个儿子都知道娘影响了自己的婚事,又无可奈何。当地有个习惯,家里的爹娘人性不好,就没有姑娘愿意上门。人品是一个家庭的门面。
姑娘上门相亲这天,二愣子没有像样的衣服穿,邻居的小伙子就借给二愣子一套崭新的衣服穿。二愣子家没有像样的家具,就从邻居那里借了几件像样的家具摆在屋里:一个大立柜,一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一只大木箱。屋里不干净,二愣子的爹用白灰刷了一遍,屋里白白净净的。在娘的催促下,二愣子新剃了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村里人知道二愣子相亲的消息,一大早就站在自家院子外面等着瞧热闹,多嘴的女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男人们有庆幸的,也有说风凉话的。勤快的女人没有心思料理家务活,勤快的男人也不想上地干活,游手好闲的人更是奔走相告,撺掇人们看热闹。看见哥哥穿得人模人样,弟弟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哪天才能轮到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不过,他也为哥哥高兴,因为哥哥没娶媳妇,他就不能娶。村里的习惯,娶媳妇要先大后小,先小后大就是乱了伦理。
二愣子的歌声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脆响。听响声,二愣子知道三姑来了,便放慢脚步等三姑。
三姑走近了,二愣子一眼瞧见了三姑脚上的绣花鞋,眼前一亮。
看见二愣子,三姑心里很高兴,毕竟几天没有见面了。身边有个男人做伴,三姑感到安全。身边有个说话的人,既不寂寞,也不感觉到疲劳。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不知不觉就会走几十里路。这是三姑经常跑外的经验。
“愣子,这几天在家做什么?”三姑快走一阵,撵上了二愣子。
“没做什么。”二愣子淡淡地说,心里正不舒服。
“不会吧?听说你有喜事。”三姑咯咯笑着。
“不说也罢。有什么喜事。”
“怎么了?说说吧。”
“一言难尽。”
相亲那天,媒婆陪着姑娘和姑娘的娘来相亲。媒婆是附近闻名的巧嘴马兰花,她说的亲事十有九成,人称麻花嘴。三人刚进村,消息马上就在全村传开了,人们纷纷出门看热闹。三人进了二愣子的院子,脑畔上和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比看正月里的秧歌还热闹。二愣子一家人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恭恭敬敬地把客人迎进家门。客人喝了一通水,开始吃饭。饭是二愣子的娘最拿手的手拉面,面拉得细细的,长长的,各色调料俱全,吃得三人满头大汗。麻花嘴对姑娘的娘说,二愣子的娘手很巧,不仅做得一手好饭,而且还有一手好针线,姑娘嫁给这户人家,什么都能学会。母女二人再看看屋里的陈设,也觉得不错,心里暗暗高兴。再看看二愣子,穿戴整整齐齐,身体壮壮实实,浑身有的是力气。这样的庄稼人不愁没有饭吃,正是庄户人家喜欢的好劳力。姑娘的娘觉得二愣子愣愣怔怔,不机灵。三人吃了两顿好饭,姑娘的娘要回家,说家里的活忙。二愣子的娘再三挽留,姑娘的娘还是要走;麻花嘴也一再挽留,姑娘的娘执意要回家。二愣子的娘心里着急,心想婚事没戏了。麻花嘴看见姑娘的娘去意已决,就用眼色示意二愣子的娘。愣子的娘赶紧从柜子里摸出几块大洋,递在麻花嘴的手里,麻花嘴赶紧把大洋塞进姑娘的娘手里。麻花嘴附着二愣子娘的耳朵低声说,让她先回家,慢慢来。姑娘的娘觉得盛情难却,反正姑娘迟早得嫁人,就对麻花嘴说,让女儿留下再仔细看看,她回家了。二愣子一家和麻花嘴听了姑娘的娘的话,十分高兴,知道这门亲事有戏唱。
晚上,二愣子的娘对姑娘说:“今晚你就和二愣子睡一个屋,反正迟早总有这一天。”姑娘没有吱声,二愣子的娘知道姑娘默许了,就搬来两床好铺盖,安顿儿子和姑娘在另一个屋睡觉。二愣子和姑娘睡觉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的人欢呼雀跃,特别是小伙子,比自己和姑娘睡觉都高兴。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人们晚上有戏看。
二更天,二愣子就吹灭了灯。看见二愣子屋里的灯灭了,一伙年轻人就悄悄蹲在屋外的窗台下,房顶上还站着十几个人,上上下下足有二三十个听房的人。村里的习惯,晚上谁家都不忌讳别人听房事。特别是新婚夫妇,爹娘都盼着有人来听儿子的房事,如果没有人听房,说明他家的人缘不好。二愣子和姑娘都知道门外有人,姑娘扭扭捏捏,不肯脱裤子。二愣子是等了几十年的光棍汉,身边睡着个活生生的女人,哪能耐得住?初时,二愣子劝了姑娘几句,姑娘不依;后来二愣子忍耐不住,就动手摩挲,姑娘的欲火终于被挑逗起来。屋外的人用手指蘸着唾沫,轻轻地捅破窗纸,偷偷往里瞧二愣子和姑娘的动静。
二愣子动静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才歇手。门外的人也在天亮才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院子。第二天,睡意犹存的年轻人遇见二愣子,大骂:“龟孙子二愣子,你的心太黑了,不仅把人家姑娘折腾得一夜没有睡觉,把我们也几乎折腾死,困死我们了。”
二愣子得意地说:“要是你们也进来红火一下,就不会这么困了。”
“那姑娘怎样?跟别人说不得,跟我说得,不用害羞。”三姑说。
“那姑娘初时还同意,和我睡了一夜,后来就变卦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哦。一定是有人暗地里说你家的坏话了,不然怎么会变卦?”
“天上的云,女人的心,捉摸不定。”
“的确是这样。你再请麻花嘴说说。有时候,强扭的瓜也甜。一个女人,同意做那事了,也就同意一起过日子了。”
“再说吧。”
“其实,二愣子你是个好男人,浑身的力气不说,对人也好,是个可靠的男人。”
说到这里,三姑隐隐动情,四痞子那天调戏她,要不是二愣子帮忙,不知道多丢人。她突然想起那天遭遇旋风的情景,掩饰不住内心的依恋之心,说:“如果那天你在身边,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哪天?”
“去三岔口赶集那天。我赶着驴往回走,走到石崖上遇到了旋风——我从来都没有遇到的大旋风,旋风把我和驴紧紧围在里面。你知道那里路很窄,牲口转不过身子,下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稍不注意,就会摔成肉泥。旋风紧紧卷着我,一直把我卷了一袋烟的工夫,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周围不见人,只有我和驴,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喊娘不见影。那时我想,恐怕没有今生了。如果当时你在身边,也能帮我一把,我也不会那么绝望。好在旋风里的鬼拖不动我,我又和你见面了。”
说到这里,三姑觉得后怕。她怕二小担心,没敢对丈夫说起这件事。二愣子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大事小事见得多,不怕鬼神,又值得信赖,三姑这才说给他听。二愣子想起那天天昏地暗的情景,笑着说:“原来那场旋风是找你的,你的命真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恶鬼都怕的女人,再大的灾难奈何不了你。”
“但愿如此。”
二愣子又瞧见了三姑的绣花鞋,说:“穿新鞋了!”
三姑嫣然一笑,脸上立刻飘出两朵红晕:“穿着新鞋走路,稳当。”
“不怕尘土脏了鞋?”
“不怕。”
三姑指着不远处那段石崖,对二愣子说:“就在那里,我被旋风围住了。”
二愣子往那地方一看,也有几分战栗,说:“真危险。今天你不用害怕了,有什么事,我担着。”
“有你这句话,我算有个依靠了,心里踏实。”
说话之间,二人走出了二十里的山沟,看见了沟外清凌凌的河水。
看见河水清凌凌的,看见河边的鹅卵石亮亮的,看见河对面山上的树和草青青的,二愣子想唱一嗓子,可看见不远处鬼子的碉堡,只好作罢。走到鬼子的碉堡底下,三姑和二愣子都往上瞅了一眼,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