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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妈妈其人//她赴约会般走了(续)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4-07 17:16:19      字数:5203

  如今到家来的一些人,主要是弟弟和小妹的朋友,或是技术人员,或是人民教师。也有铁锁的客人,诸如“笔友”之类。来的大都是些“文化人”。“文化人”是妈妈赐给来客的尊称。然则,一旦与“文化人”面对面,她竟变得唯唯诺诺,甚而拘谨得手脚都不知放在哪儿方才得体了。或许是出于对“文化人”的过度仰慕,再也看不到往日她与铁锁的炼钢同事一起包饺子时那种无拘无束和轻松。
  每当“文化人”进门,妈妈便显出很不自然的恭敬,密布皱纹的脸上呈现出怯生生而不得舒展的笑容,抢着给来者搬座,忙不迭地或沏茶或递烟。当自己的儿女与来者交谈时,妈妈总是悄没声地坐在某个角落,一会儿瞧着自己的孩子,一会儿瞧着来者,神情专注,像初入学的儿童在听课。有时候谈至吃饭了,她就起身去做饭,尽其所有。做完了,轻轻进到房里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饭好了,你们是这会子吃呢,还是过一会子吃?”如果说现在吃,她立刻去端饭菜。如果说等一会儿再吃,她便赶忙地把饭菜热在炉子上。吃饭时,“文化人”自然懂得礼让,她就沿袭老说法:“俺吃得晚,不饿。”说话时态度很是谦卑。妈妈从不和客人一道上桌早已是惯例,此时与“文化人”同桌更是自馁而后缩。末了送客,妈妈随在儿女身后,仿佛做了错事的学童那样,摆出一副自感不安的歉疚之态。
  铁锁曾埋怨过妈妈:“妈,来的人都是些小字辈,你何必这么待他们呢?用不着这样。”
  妈妈一时间很窘:“你是说,俺……挺丢人吗?”
  再来所谓“文化人”,妈妈还是这样。
  一个初冬的晚上,夜色沉浊,一位“笔友” 来访,赶巧铁锁参加同事的婚礼去了。铁锁不在,来客自然不会多待,送客时妈妈从不敢怠慢,一定是要送下楼去的,况兼送的是一位能拿笔写文章的“笔友”。一层楼道的灯坏了,妈妈送客回来上楼时不慎摔了一跤。婚礼进行到一半,铁锁接到电话急齁齁赶回来,背妈妈去了医院。诊断结果:小腿胫骨骨折。铁锁心疼不过:“妈,你送客可以,都是小辈人,送到门口就得了。黑灯瞎火的,干嘛非送下楼不可呢?”
  妈妈则说:“人家可是文化人。”
  也正是这一次摔坏腿,导致妈妈与妗子相约着回一趟泰安老家的行动搁浅了,拄着拐的妈妈根本不能成行。铁锁知道,妈妈很想回趟家乡,偏偏让他铸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太难受。铁锁扔下笔走出书房,在三室一厅的家里巡视了一遍,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这本书写得心累,很是需要而已。整个屋子里很静,小妹正在伏案备课,弟弟考研进入了倒计时,妻子继而捧着英文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在给肚子里的孩子进行输点精神的胎教。而妈妈,一个人悄没声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一只手拧弄着另一只手的指头,从来不会弄出一丁点儿打扰儿女的动静。
  铁锁问:“妈,怎么不看电视呢?”
  妈妈忙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轻声说:“去忙吧。别管俺,瞧着你们做事俺挺恣的。”
  铁锁无法张嘴,一张嘴保不住会流下泪。
  当铁锁重新坐到写字台前,大门传来敲门声。有门铃不按,便知是邻居大妈来串门了。这位大妈来一次就训导一回:“你们家亮着这些灯,一个月的电费那得多少啊?瞧瞧,一个人一盏灯,用得着吗?其实共一盏灯就行。你们这不是点灯,是在烧钱。”
  门开了,邻居大妈漾一脸笑:“六台有豫剧《朝阳沟》。”
  邻居大妈家的电视机几乎不开,天一黑两室一厅点一盏八瓦的日光灯。铁锁兄妹不大喜欢这位大妈,嫌她过于抠门儿。不过此刻铁锁倒是替妈妈高兴,妈妈别的看不来,文化享受太少,评剧《刘巧儿》是一等一的钟爱,豫剧《朝阳沟》也是她喜欢的一出戏。
  不意妈妈却在门口截住邻居大妈,夸张地压低着嗓音:“走,咱出去转转。他们兄妹在做文化事,怕扰。”
  妈妈出去了,轻轻地关上门。楼道里响起妈妈疲惫的脚步声,沉沉的,一下一下踩在铁锁的心头。

  现在是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五日傍晚,铁锁不可能不暂且中止叙述,将妈妈背进了医院,弟妹们也赶了过来。妈妈患有哮喘,肺气肿,心动过速。这个傍晚妈妈突发心慌气短,稍一动弹就捯不上气儿;铁锁试探着让妈妈来医院,无疑是憋闷不过了,她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顺从,并且与往日任何一次住院都形成巨大反差。以往一旦住进病房,她就开始气喘吁吁地撵着儿女走,生怕耽误儿女的正事。
  “俺没事了。你们该上班的去上班,该上课的去上课。”
  “你们又不是医生护士,守这儿做啥?走吧走吧。”
  而这个晚上妈妈入院已经八点半了。刚进病房躺下,她就进气不接出气地催着铁锁去请假。铁锁无奈地拉开窗帘,让她看看外头漆黑的夜色,这才没再催促。铁锁隐约觉出不祥的兆头。
  “老太太,给你吸上氧,一会儿就舒服了。”
  插氧管时,妈妈突然又像是急着想跟铁锁说话,护士立时制止道,歇歇吧老太太,你的病情必须少说话。妈妈不吱声了,青紫的嘴唇半张着,急促地进气出气。经过医生检查之后,安装上心电图监护仪,又挂上打点滴的输液瓶。可是刚刚缓过来一些,妈妈就像急不可耐似地说:“俺做了一个梦……”铁锁赶紧打断她的话头:“咱先不说什么梦了。好好睡一觉,等你明儿好些了,我陪你说个够。”弟弟妹妹也附和道:“妈啊,医生嘱咐过,让你安静休息。”
  妈妈一脸非说不可地执意:“俺遇见你们爸爸了……”
  “今儿后晌俺觉着有些不自在……天才落黑儿,你媳妇把饭菜都端上了桌,可俺偏偏想睡觉了,眼皮子怎么都撑不开,合眼时还听见你媳妇喊俺吃饭呢……俺明明睡着了,又跟没睡一样,一匹黑马从阳台门那儿进来,就立在俺床头,皮毛黑亮,没一根杂毛……俺忍不住摸了一把俊气的马脸,那马冲俺又是点头又是摇尾,咴儿咴儿直乐……猛地,那马说了句人话:‘你咋还不过来呢?’俺一惊,没等俺搭腔,那马掉头又从阳台门那儿飘忽忽地走了……”
  “俺醒来,心口发堵,憋得透不过气,就觉着自己不行了……”妈妈说得太多,且又急切,心电图监护仪的曲线急剧地抖动。铁锁嗔道:“一个梦,一匹马,值当得这么劳心费神?”
  “你爸,”妈妈喘着,“他……属马……”
  铁锁咬住嘴唇,与弟弟妹妹相视无语。
  夜里铁锁陪护。第二天早晨,妻子熬了菜粥送来,菜叶切碎,加上小米,与大米一起熬制而成。妈妈好这一口,铁锁喂她吃了小半碗。当他准备去洗碗,妈妈慌忙问:“你去哪儿?”
  铁锁说:“洗碗。”
  妈妈又问:“请假了吗?”
  “请了。从今儿起,我们兄妹几个轮流着陪你,一天一个,夜晚也在。我媳妇负责伙食。”
  “这回俺要走了。按老理儿,得有儿有女在跟前儿……俺七十三了,不忌讳死,还真想着随你爸去……他活着的时候俺俩在一起忒短,俺这一去,长长久久地过日子……”
  “妈,你能不能不胡思乱想?你呀走不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妈妈不屑地笑笑,打了个哈欠,倦意地合上眼皮。
  铁锁洗碗回来,妈妈还在睡着,嘴里嘟嘟囔囔说些什么。铁锁轻轻坐下,细听听,她好像在念叨三个孙子辈的名字。念叨一个,就含糊不清地嘟囔一阵儿,好像是叮嘱之类的话。铁锁听不清,却觉出其中的温厚——妈妈六十岁过后,从大妹的女儿开始,往下是铁锁的女儿,末了是小妹的儿子,两女一男三个孙子辈妈妈都帮着带到两岁多或三岁,其中的辛劳不言而喻,却与孙子辈感情笃厚。至于弟弟暂且不要孩子,而人家两口子都在钢研所忙碌“学问”,妈妈也只能干着急,在“学问”面前她从不敢横加指责……
  医生查房时妈妈醒了,一睁眼就看铁锁在不在,看见了便不吭声地听凭医生摆布。查房后,铁锁问妈妈刚才又做梦了吧?
  妈妈眨巴着眼反问:“俺做梦了吗?”
  “听你念叨孙子辈儿的名字,那让他们轮流过来陪陪奶奶姥姥?”铁锁征询道。一听这话,妈妈急忙摆手,差点扯脱输液的针头:“别别,孩子们都上学呢,可耽误不得。”
  铁锁不说了,掀开被角看看有无漏针。
  “俺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妈妈又让铁锁靠近一些,“俺要是不行了,可别插管子抢救,早去晚去都是去,像你姥姥那样,忒叫人难受。不怕你小子笑话,俺还真想你爸了。”
  “妈,别瞎寻思了。好好治疗,咱元旦回家听新年钟声。”
  “如今你们大了,俺也该去你爸那儿了……俺去告诉他,也让他安心,你们一个一个都在做文化人的事……那啥,可记住了,你爸的军功奖章俺得带过去,那可是他一辈子的荣耀……你爸问得对,俺咋还不去呢,他一个人笃定孤苦得很……”
  “妈,好日子刚开头,干吗胡思乱想呢……”铁锁眼眶潮润,“你腿也好了,明年开春暖和了,我陪你回老家去。咱约改表姐一道登泰山,在山上住一宿,第二天早起看日出。”
  “不了。俺到了那边儿,想遊泰山,就跟你爸一起去。”妈妈笑模笑样地说,“俺这辈子挺知足了,一是俺自己作主寻下了你爸,二是生养了你们几个有出息的儿女。”
  “我们能这样,妈可吃了太多的苦。”铁锁忍住泪。妈妈佯装嗔怪地斜他一眼:“不是苦。只是有那么点儿累。”
  一时间铁锁无语凝噎。
  经过半个月的治疗,所幸妈妈好转起来,气色渐佳,也不再纠结于生啊死的了。于是铁锁断定妈妈可以回家过元旦。这天阳光温暖柔和,午睡过后当天输液的点滴也打完了,突然地,妈妈要求道:“锁儿,这会儿陪俺去一趟马鞍山公墓吧。”
  铁锁一下愣怔:“这会儿?”
  “这会儿。”
  而妈妈应着,一边开始洗脸梳头了。铁锁很是不解,觑着妈妈一脸固执,知道拗不过,便去问医生,医生只说出去走走对病人有好处。于是他只得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过来。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迁坟,妈妈从没有来过,走进陵园,铁锁担心她情绪激动,她竟十分坦然。爸爸的墓在半山腰上,妈妈站在爸爸墓前环顾四周,山坡墓群中一行行青松翠柏郁郁葱葱。妈妈说:“这地儿拾掇得不错,一点儿都不憋屈,俺喜欢……”妈妈指着爸爸墓穴旁边的空穴又说,“男左女右,右边这个是俺的……”妈妈躬身端详着爸爸的遗像又说,“总算到了和你爸见面的时候……”
  阳光下妈妈的面色和润,铁锁没太在意她的话。妈妈端详了一阵,又掏出手绢,在爸爸的遗像上擦拭起来,一下一下,词不悉心,两眼迸溅出依恋之情,有如秋水泛泛涟漪。冬日柔弱的阳光从山头上渐渐收束,松柏树梢和墓碑上还有夕阳的光辉在闪耀。当陵园门外传来出租车司机催促的喇叭声,妈妈正贴近遗像就着光仔细验看,铁锁不忍相扰,司机等待的时间照付车费便是了。
  离开墓地时,妈妈竟然回眸一笑。
  从陵园返回医院,妻子送饭过来正在病房候着。妈妈去了趟公墓,仿佛胃口大开,端来的面条全部吃了下去。妻子临走时问妈妈明天早餐想吃什么,妈妈则答所非问:“明儿让俺孙女儿过来,别忘了带上弦子,俺想听她弹。”妈妈说的“弦子”是指琵琶,大概弹拨乐器她都会称之为“弦子”吧。妈妈所说让妻子犹豫了一下,方才应道:“那得等她下午放学,要到四点钟之后过来。”
  妻子出病房而去。妈妈嘟囔:“过了明儿也就不用来了。”
  铁锁接话:“是啊,过了明儿咱回家听你孙女儿弹琴。”
  妈妈不语,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瞅着窗外渐浓的黛色,与升腾飘浮的暮气对视着,长久地,面色极其平和,看不见丝缕悲凉的游丝,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念想的温馨波光……
  次日下午女儿如约而至。在走廊里就开始呼喊着“奶奶,奶奶——”跑进病房,放下琵琶琴盒径直扑向倚靠着床架的妈妈,妈妈笑着张开手臂搂抱住孙女。奶奶见着孙女的愉悦,孙女见着奶奶的亲昵,其乐融融,溢于言表。祖孙俩亲热了好一阵儿,女儿问:“奶奶,你想听我弹首什么曲子呀?”
  妈妈说:“你弹什么奶奶都爱听。”
  女儿片刻沉吟,说:“我弹一首《步步高》吧。”
  妈妈笑出声:“这曲儿好。一步比一步高,真好。”
  女儿一本正经地开始弹奏了。其实八岁半的女儿学习琵琶刚刚一年多时间。从女儿手指间弹出的音节,先有些磕巴,渐渐流畅起来,听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演奏的味道。阳光穿过窗玻璃投射进来,洒下一片斑斓。铁锁看妈妈一眼,妈妈正专注地听着,竟然被孙女粗糙的弹奏撩拨得热泪盈眶……听得好好的,妈妈很突然地呕吐开了,勾头冲着床边,铁锁抢上去扶住她的身体。妈妈什么也没呕出来,只是一阵干呕,支起身来急促喘气。铁锁替妈妈擦拭眼角的泪水,准备扶她倚靠到被子上。妈妈抬抬手:“别动,俺……歇会儿……”
  铁锁搂住妈妈的肩头,妈妈疲软地靠在他怀里,对中止弹奏的孙女气短地说:“别停,弹啊……步步高,真好……”
  女儿怀抱琵琶继续弹奏起来。
  一缕缕缭绕在病榻前的斑斓阳光,随着乐曲的节奏沸沸扬扬,妈妈则在琵琶曲中咽了气,死于心力衰竭——铁锁大为诧异,妈妈怎么会预测到自己的死期呢?明明病况好转了呀——妈妈临终前就跟欲赴约会一般喜悦说道:“那匹黑马,你爸……”说着身体直往下沉,铁锁托住呼唤,妈妈冲他惬意笑笑,睡去似的合上了眼睛。
  女儿激越地拨动着琴弦,《步步高》鸣啭放飞……
  殡仪馆购买骨灰盒,别人往骨灰盒里放置金童玉女,铁锁谨记妈妈的嘱咐,将爸爸的三枚军功章和一枚东北解放纪念章放了进去。瞧见装殓骨灰的人一脸冰霜,他照常支付了金童玉女的费用,并送上一条香烟。那人转瞬霜化颜开,甚至同意装殓骨灰时亲属监装。
  送行的人中有许多久违的曾经被妈妈真诚待过的面容。
  火化之前,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铁锁噙着泪,端视着妈妈安详的睡容,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妈妈的额头吻了一下,之后取下胸前那支伴他爬格子的钢笔,郑重地放到妈妈攥着手绢的右手上。
  妈妈左手攥着大姨留给她的那双“喜鹊登梅”的绣花鞋垫。
  铁锁轰然跪下,泪飞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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