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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妈妈其人//她赴约会搬走了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4-06 16:39:18      字数:4941

  弟弟当年读高中一年级时,曾写过一篇《妈妈其人》的作文,现将文章结尾的段落摘录如下——
  
  爸爸去世时,我才三岁,自然不记事。从记事起,妈妈每一次走进家门给我的印象都是塌着腰,拖拽着两条腿,疲乏至极,累得仿佛碰碰她就会立刻散架一般。妈妈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是头发花白,满脸褶皱,佝偻的脊背不再挺拔,看上去简直有六十开外了。
  我们兄妹天天都在“吃”妈妈,我以为这个“吃”字恰如其分,不带一点夸张。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兄妹四个谁过生日妈妈都这样。就在我接过面碗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妈妈已经给我们兄妹“吃”得非常憔悴非常老相非常疲惫不堪了。我潸然泪下:“妈,你太苦,你是让我们吃成这样的。”妈妈一边替我摇着扇一边笑着说:“只要你们能出息,就算吃了妈,妈这辈子也知足了。”
  不久前的一天,妈妈让我陪着她上街买菜,我和摊主讲价,争执不下时那摊主说:“你这伢还说贵,问问你奶奶,这算贵吗?”我当下无言,没买,赌气走开。回家的路上,我气不忿儿,妈妈反倒是一脸满不在乎:“有啥可气的呀?你妈本来老相嘛。”
  从爸爸去世至今,妈妈吃的苦受的累可以车载船装,对于妈妈的不在乎,我只能说,妈妈,儿女已长大,自有儿女的报答。妈妈却说,你们已经报答了,一个一个都这么争气。我愧了脸,不敢看妈妈被儿女“吃”残了的模样。
  我哭了。
  
  铁锁觉着弟弟作文中的“吃”字用绝了。妈妈身高一米五五,爸爸去世时她体重一百一十六斤,可退休时仅有七十九斤,瘦骨嶙峋,搭一把感觉硌手,已经心甘情愿地被“吃”剩下一身“刺”了。
  妈妈听铁锁念过作文,撇了撇嘴:“尽在说苦。人哪,该熬着的时候得熬着,挺一挺就过去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俺可不喜欢说苦,要说就说些乐呵事,说苦倒不如闭嘴。”
  
  每每铁锁下班走进住宅区,远远地,就能看见妈妈伫立阳台伸着脖颈张望的身影,若遇光线太强的时候,便一只手举到额前,拿手掌支起一个遮光篷。待铁锁进门时,妈妈已候在门边,笑容可掬:“回来了?洗洗手,咱吃饭。”故而铁锁胸口暖着,刻骨铭心。
  “你们干你们的正事,家里的鸡毛蒜皮,有俺呢。”
  妈妈退休的头一天就这么撂下话。于是妈妈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饮食起居,洗洗涮涮,清洁卫生,早晨送儿女出门,黄昏候儿女回来,儿女心焦她犯愁,儿女出彩她高兴。然则入夜了,儿女都在家,却又各占一隅忙着自己的事,有时候铁锁闲下心来,就见妈妈瘦削的身体在屋里总是静悄悄的,或蹑足走动,或愣神坐着,清楚地透露着舍己的刻意,也隐约可现孤独和落寞。
  如弟弟一样,铁锁也愧了脸,双眼湿润。
  仿佛一晃眼妈妈六十岁了。铁锁与弟弟妹妹商议给妈妈过六十岁生日,早就憋着要让妈妈乐呵乐呵,如今儿女都大了,妈妈太应该认认真真过一回生日。听铁锁一说,妈妈像是没有心理准备:“俺说还是别太虚火了吧?简简单单下碗面条得了。”
  “正过年,有菜有酒,不单独破费。”铁锁意决,弟弟妹妹赞成。妈妈见拗不过了,挨个瞅一遍儿女,双眸隐在雾里,则笑吟吟地答应道:“那随你们吧。可别张扬,就咱一家子。”
  正月初五那天夜里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皑皑白雪万树银花,天阔地茫冰清玉洁——瑞雪兆丰年,雪景增添了妈妈生日的祥瑞气氛。一大早娘儿俩在阳台上欣赏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妈妈欢喜地对铁锁说:“这场雪忒好了。今年笃定又是一个好收成的年景。”
  “妈,苦了大半辈子,你的收成也不错。”
  “那是,俺的收成可不孬。”
  “妈,好好的,多享几年福。”
  “要是你爸活着多好啊,一准高兴得嚷嚷着多喝两盅……”妈妈湿了眼。铁锁搂搂妈妈,心头滚烫,而妈妈抹一把脸,从心底透出喜悦来。“你们长大了,一个一个出息了,妈已经躺在福上了。真真儿的,俺睡着都在梦里笑醒过……”
  十点来钟,铁锁担当主厨在厨房开练,小妹打下手。妈妈想插手,让小妹撵去客厅看电视。不一会儿,大妹和妹夫拎着大蛋糕进了门,妈妈连忙招呼着夫妻俩换上棉鞋。大妹已身怀六甲,预产期在年后三月。其间弟弟出去借来一部照相机,兄妹几个轮流和妈妈合影,妈妈挺乐意,站着拍了又坐着拍,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圆桌面上十二道菜,中央摆放着数字蜡烛的生日蛋糕。
  “请寿星就座。”铁锁招呼道,弟弟则喊“且慢”,随之点燃蜡烛,又教妈妈摆一个切蛋糕的造型,兄妹几个簇拥在周围,妹夫持相机,拍下了今世唯一一张娘儿五个的合影照珍藏版。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妈妈端起酒杯,儿女们举杯道贺。
  几乎与此同时,门铃声敲门声一并响起,伴着闹哄哄的叫喊:“拜年啦!拜年……”铁锁听出是他炼钢炉前的同事哥们儿,迟疑地瞅瞅妈妈,妈妈则边起身下桌边催促道:“开门去。那啥,把蛋糕收了,让人家瞧见,引得人家破费不好……”
  一家人多少有些扫兴,可都知道妈妈从来没有怠慢过任何一个来家里的人。弟弟收起蛋糕,稍有微词。妈妈面现愠色瞪了弟弟一眼:“你关门朝天过呀?可不许这样。”
  开门之前,妈妈又强调:“不许提俺生日。”
  开开门,涌进来十多口子,一时间客厅里熙熙攘攘,欢悦的气氛喧嚣尘上。大伙儿都在上班,约了两天才约好,专门一块儿来给妈妈拜年。炉长说:“一定要来。忘了谁也忘不了大妈。”妈妈笑着客气道:“有劳大伙记挂。太讲礼数,不值当的。”
  话过祝福,妈妈赶紧让铁锁添杯加盏,礼让他们上桌吃饭,他们谦让说坐坐就走。妈妈不依从:“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过年的,上大妈这儿来,怎么能饿着肚子走呢?”又拉住炉长说,“你带头。今儿不上桌那就是羞臊你大妈……”
  “上桌上桌,恭敬不如从命。”炉长只能顺从妈妈的意思招呼大家入座。上桌前几位年龄大点儿的哥们儿又反过来礼让妈妈:“大妈,就和我们一道吃嘛。”炉长也一再礼劝:“上桌吧大妈,一会儿我们做晚辈的还要敬酒呢。”
  “不了,俺早上吃得晚。”多年来妈妈从来不和客人一道上桌。“你们兄弟喝酒,俺去给你们加俩菜。”
  妈妈下厨先炒了两个菜,安排小妹陪同大妹和妹夫去里屋吃饭,接着又往圆桌上加了两道菜。客厅里铁锁和弟弟陪着吃酒,席面上推杯换盏,喜庆融融,热热闹闹。妈妈守在旁边瞧着,间歇着热菜,瞧着哪个盘子凉了就端去厨房热哪一个。
  “菜不咋地,酒管够,你们边喝边聊,吃饱喝好。”
  妈妈热一个菜送上来,便客气地招呼一句。看着妈妈来回忙碌,铁锁心里不落忍,本来给妈妈过生日的,可寿星佬反倒成了伺候晚辈的跑堂服务生。妈妈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妥,笑眯眯待在旁边,有时瞧着被罚酒的人苦脸愁眉的样子也跟着笑出声来。其间又有人谦让,她还是那句话:“俺吃得晚,你们兄弟喝酒。”
  同事们敬过妈妈的酒,铁锁也单独敬了妈妈一盅,借机低声致歉:“妈,今儿真的过意不去……”妈妈则不理睬他,只顾招呼大伙儿:“对不住了。菜不咋地……”
  在妈妈的礼让声中,铁锁不由得回想起那年家里打地皮惹出的尴尬。那时铁锁家住平房,地面没硬化,逢下雨便泛潮,遇上雨季潮湿得能拍打出水来,妈妈早就憋着硬化地面了。终于妈妈在单位买回了水泥,又去建筑公司买回了沙石,打地皮那天,请了两位泥工师傅,铁锁又叫了几个发小当小工,帮着提水拌沙和水泥。不料,实际面积二十七点五平方米的地面,一下子跑来三十来个帮小工的,尽是铁锁的“狐朋狗友”。有待业青年,有下乡知青,若是都拥进屋去,站都站不开。铁锁急了眼:“你们都跑来干吗?”妈妈却热情地招呼道:“来了好,来了好。”那个中午在门外摆下三张大方桌,面盆当菜盘,每张桌上四个盆,满满当当,油晃晃的。妈妈满脸挂汗,拎着装散酒的塑料壶往每张桌上的茶缸里倒酒,语气软软地说话:“对不住,大妈只能这样了。好在菜里油水厚,大伙吃饱,喝好。”地皮打好了,来的人酒足饭饱散去了,事后铁锁方才知道,妈妈借遍了前后两排房人家的肉票。有借就有还,当时妈妈分期还了大半年肉票,家里也就大半年没闻见肉香。一个人身处窘迫境地就愈发嘴馋,想吃肉,想吃一切荤腥的食物。之前,偶尔妈妈大方地红烧一碗五花肉,兄妹几个眼睛都绿了,眼光像绿头苍蝇一样弹射出去,黏在肉块上死活不下来。大半年不见荤腥,弟弟妹妹自然抱怨,妈妈绞尽脑汁,拿红薯掺面粉,过过油,用豆瓣酱烩一下,戏称为“烧面肉”。弟弟妹妹的确馋了,吃得倍儿香,两片嘴皮吧嗒吧嗒响,眨眨眼盘空现底。妈妈问:“好吃吗?”弟弟妹妹齐齐点头。妈妈眼圈红了:“妈知道它不是肉,也没肉好吃。”稍事沉吟,妈妈又郑重道,“人家能上咱家来,那是瞧得起咱,宁可咱不吃,也得先尽着别人。一句话,咱不能关着门朝天过。”一时间屋里很静……
  “大妈,我们都念着你老人家的北方水饺。”饭局尾声,桌上有人说道。一提饺子,妈妈眼睛一亮:“那你们就不走呗,咱晚上吃饺子。”炉长不无遗憾:“要上班,没这口福了。”妈妈像不甘心,想想敲定道:“正月十五过来。咱吃饺子过元宵。”
  同事们告辞出门,铁锁送下楼,妈妈相随着,雪已经住了,远远近近一片洁白,银装素裹。楼洞口哥们儿再三恳请留步,妈妈生怕生变地再次邀请:“正月十五过来哈。”
  “一定一定。”哥们儿吞着口水应允。
  妈妈包饺子有一手绝活儿,皮儿薄馅大,尤其馅子调得好吃,一咬一口鲜汤,曾经吃过妈妈饺子的人至今提起来依旧馋涎欲滴。南方人喜欢北方水饺,自己则不会包,不仅馅子调得干巴巴的,而且擀皮儿更是不中。铁锁见过一个朋友家,先擀出一大张面皮,然后拿茶缸盖一个一个扣出饺子皮来。那时候不像现在,外头这么些水饺馆,嘴馋了,只要掏钱随时可以走进去解馋。之前不论同事中有谁张口:“大妈,我们想吃饺子了。”妈妈总是爽快地答应:“啥时候来?俺包。”记忆中有好多次,妈妈掀了床上的铺盖,包下满满一铺板的饺子,仿佛找到了展现才艺的机会。铁锁的同事一来一二十口子,个个都是炼钢一线的壮汉,爱吃又能吃,每人吃几十个还不想放下碗。当时家里烧蜂窝煤炉,只能一锅接着一锅煮,好一锅吃一锅,哥们儿戏称“流水饺子”。大伙儿自然得轮流着吃,吃过一碗便候着,有的人猴急了就敲碗,逗笑喧哗浪打浪,此起彼伏。妈妈乐呵呵地包着饺子,乐呵呵地下着锅。煮好了,盛起来,乐呵呵地端出去。其实妈妈很受累,铁锁曾说咱下次不做了。妈妈则不以为然:“人家好吃一口饺子,咱能不让?想来就来呗,累不着。”
  后来,大伙儿陆陆续续结婚成家,有的人工作也发生了变化,来家吃饺子的聚会越来越少了,尤其近二年几乎没有了,何况外面的饺子馆有如雨后春笋一般。
  “十五那天,包什么馅儿呢?”送客回屋,妈妈像问铁锁又像问自己。铁锁不响,知母莫过儿,尽管他不希望妈妈领受这份劳累,但他太清楚妈妈的为人处世了,并且曾经就乐在其中。
  弟弟多少带气地说:“妈,你不饿是吧?”
  “可不,还真饿了。”妈妈像是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进食的。大妹热完菜说:“光剩菜,炒俩菜吧。”
  “别别,这么些菜,咋叫剩菜呢?”妈妈阻止道。随之咂了一口酒,搛起一块牛肉搁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咽下去,见儿女们默然相对,顿时夸张地咋呼道,“瞧俺,光顾着自己吃了。你们也没吃好,赶紧把蛋糕拿出来,分着吃。”又咂一口酒,故意吧嗒着嘴皮。弟弟把蛋糕摆上桌,妈妈又催促,“愣什么呀?动手吧。哦哦,俺是寿星佬,当然得俺先来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让妈妈数着走到了眼前。这天上午十点左右,约好的同事都来了。大伙儿上下午四点的班,按他们的话说,只能中午过嘴瘾了。与以往不同,他们提了肉和菜来,面上客套,则显着生分。妈妈埋怨:“哪有来家吃顿饺子还自己提肉带馅的?”
  炉长连忙解释:“这样,说明我们没把自己当外人。”
  “之前多好,想吃,带着嘴就来了。”
  “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事。”
  “如今又太懂事,让人觉着生分。”
  “下次不了,光带嘴来。”
  “那就好,那就好。”
  与一群后生斗着嘴,妈妈手上已经开始动作了。包饺子的时候,有能动手的上阵帮着包,也有拙手耐不住寂寞。包得有形的妈妈赞:“还行。”被赞者摇头晃脑;包得没形的妈妈贬:“像啥?活像一只没有筋骨的蔫巴耗子。”被贬者傻乐,没觉着不好意思;一旦发现没闭合的饺子边沿,妈妈当下呲儿道:“瞧,咧着嘴呢,一下锅准散,你们喝糊糊汤吧。”哥们儿慌忙验看自己包的饺子是否有缝,笨态可掬。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一阵阵逗笑声不时地响起来,带着鸽哨似地鸣啭,满屋子欢快地翻飞,绵绵袅袅,气氛宽松和谐。
  “大妈,开锅了——”负责烧水的这位亮亮地一声喊。
  妈妈扑哧一笑:“干吗使这么大劲咋呼?开了锅下饺子呗。”
  远山的雪尚未融尽,屋里已经春意盎然。铁锁眼热,也欣慰。有两年没见妈妈这么乐呵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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