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衰与荣

　　一
　　桂春刚刚向贾凤桐汇报了侦察情况，就接到武四带来的爷爷的信。读着爷爷的信，桂春表情凝重，疑点丛生。信倒是简明，说北京布铺经营困难，已经全部处理，并且身体不适，近日回家。
　　不仅桂春，全家人都没有想到这个突然的变故。爷爷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没有听说有病，况且没有前兆，甚是突然。直到爷爷去世，桂春也没有弄明白北京元兴号布铺是怎么倒闭的。后来，才从贾凤桐那里知道了原委。
　　桂春不知道爷爷的具体情况，就让武四和大鹏备车，到50里外的东光车站接应。老爷子回到家时，已经非常虚弱，吃不进东西，病痛难忍。只有看到桂春的时候，老人才精神起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声音颤抖地说：“我的大孙子，你穿军装的样子好神奇，好帅气啊！看到你，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什么是一家子的大事，什么是家族的希望，不是挣多少钱，置多少地，是后继有人，有顶门立户的人！孩子，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放心，你见过桂成吗？我有日子没有见他了，把他叫来，我想看看他。”
　　“爷爷，他可能在县城，您别着急，会好起来的。”面对奄奄一息的老人，再亲的人也是万般无奈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大概就是怀揣着无数的希望、经过无数的奋斗、最后在无数的无奈中离去！
　　二
　　王秀亭的大儿子王殿恒被土匪绑票，死活没有说出家里的钱财，被土匪撕票了。这让王秀亭感觉愧对儿子，于是，就在长孙王桂成身上给予了无形的补偿，增加了关怀乃至溺爱。穷养男富养女，溺爱使桂成滋长了好吃懒做的毛病，再大一点，就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了。
　　王秀亭听到桂成直接从柜上拿钱的时候，痛心地说：“你是我的孙子，也不能直接从柜上拿钱！这是规矩。你大了，该干点正事了。你不管在布铺顶哪个岗位，我给你开一份工钱；还是自己顶一个门面，锻炼一下，都行。绸缎庄有管理章程，从柜上拿钱，要有手续。需要花钱，必须通过我。”
　　“不是我爹和土匪干仗，我们哪里来这些家产？是我爹拿命换来的家产！”桂成和一向宠着他、惯着他的爷爷吼到。
　　王秀亭想着儿子被土匪撕票的不幸，看着孙子的不成器，一怒之下，把应该由儿子得到的家产全部给了孙子名下，从此，再没有和这个孙子联系过。虽然他知道孙子越是有钱有财产，就越会堕落得快。他期盼着孙子挥霍完财产后的浪子回头，期盼着孙子经历世情冷暖后的幡然醒悟！
　　桂成很快被县城醉春楼的一点红迷住了。他每天除了到烟馆抽一口，就是赌，除了赌就是逛逛妓院。他不知道这个姘头其实也是放高利贷的徐老三暗地安插的。徐老三知道桂成好吃懒做还喜欢赌博，知道他有点产业，又是王秀亭的孙子，就盯上他了，借给他钱赌，欠账赌，渐渐引他上钩。
　　“桂成，我们该对一下帐了，你欠的钱可不少了。”一段时间后，徐老三感觉欠账不少了，是时候了，就晃动着大圆脑袋说起对账，一贯暴戾奸诈的人表现出了少有的和善和客气。
　　“钱没事，我一定还。今天我是现钱。”桂成豪爽地答应着。没有几圈，桂成的钱又输光光了。
　　“桂成兄弟，我看这样，我们就赌一个大的，如果我输了，你欠的钱一笔勾销，如果我赢了，你那80亩地就是我的了，反正你也不想种地，你的欠债一笔勾销，你可以算一下，你欠的钱可不只是80亩地能够抵消的了的。”徐老三贼溜溜地看着懵懵懂懂的桂成，嘴角流露出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奸笑。
　　桂成有些麻木地看看徐老三，恍恍惚惚，眼前似乎没有人，似乎没有钱，似乎没有一切，空旷旷的，只有徐老三那张肥胖的圆蛋子脸。他像吃了什么药似的，晕晕的，又有说不出的愉悦感。吃了，喝了，嫖了，抽了，就他妈豪赌一把！他重来没有那么沉稳地说过话，重来没有那么平静过！那是一掷千金、浑身是胆的豪情：“行！”
　　然后，两个人就虔诚地转动着手P里的白玉瓷碗。桂成转动完了，先亮出牌，他大笑一声，向徐老三示威似的叫出：“六个五！”这种牌，在这种时候，的确是难得的，甚至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徐老三故意装作有所失望，慢慢地，双手把碗放到牌桌上，盖着白玉瓷碗的左手小心的移开，撤出右手，稳稳地端放到桌上，沉稳地说：“六个六！承让了。”冷静下来，人们都知道，这色子是做了手脚的，十赌九诈、无赌不诈！
　　桂成不知道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的，回家后才发现一点红早收拾东西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再也不用赌了，再也不用抽了，再也没钱逛了！”
　　当桂成发现自己瞬间什么都没有了，一下子从公子哥的神坛下跌落下来的时候，人就清醒了。近一百亩地，没几年他就折腾完了。想当初他和爷爷争吵要求分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三
　　不知道逍遥村是谁把桂成找回来的，有人说是王桂林帮助找到的，总之，在桂成赌输所有家产后大约一年半的时候，在王秀亭咽气之前，他穿一身满身油腻的棉袍子，带着黑色的毡帽，落魄地回到村里，赶到王秀亭的病榻前。看着爷爷奄奄一息的样子，桂成跪下来哭了。王秀亭听到哭声，微微睁开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桂成变成这个样子。那个在北京的白面书生模样的孙子，如今已经黑瘦不堪了。初冬的天气似乎还没有冷到需要穿上棉袍子，更不用说裸露出的白色的棉花和满脸土色的面容互相衬托，瘦弱的身体，深陷的眼窝，恍惚的眼睛，只有那两排白白的牙齿告诉王掌柜：他还是个年轻的后生！面对面黄肌瘦，贫困潦倒的落魄孙子，王秀亭用尽力气却很坚定地说：“桂成，你，你把切菜刀拿来！”
　　桂成含着泪，吃惊地说：“爷爷，拿切菜刀作甚？”
　　王秀亭平静地说：“让我把你砍了！不把你带走，我放心不下。将来，将来，你也不知道会作死在哪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爷爷，不用了，都没了！啥都没有了，我哪里都去不了！”桂成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震屋瓦。
　　王秀亭闭眼一会儿，又微微地说：“爷爷想砍，也砍不动了，爷爷就要走了，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然后他使尽全身力气转过头对桂春说：“教育孩子们走正路，多读书，做善事，莫娇惯，万贯家财不算富，家有书生不算贫……”
　　众人看到此景，无限惋惜，眼泪不由地流了出来。
　　恍惚中，王秀亭听不到孙子的哭声了，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看不见眼前的众人了，他感觉进入了冥冥的愉悦的旷野里，天蓝水绿，繁花似锦，眼前又浮现出年轻的时光、年轻的自己！有浮现出自己面对八国联军的乱局，独自守住老掌柜的生意的那一刻！
　　王家的产业是他一手置起来的。老父亲、王秀才的父亲、王殿英的爷爷兄弟三个人合伙在县城做胡辣汤的小生意，积攒下一些家底，便在逍遥村买下三十几亩薄田，落户了。后来，兄弟三人分家，老爷子不想让他继续做小生意，就放弃了胡辣汤的生意，托人送他到北京学徒。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柜上的掌柜学徒都跑了，他从厕所出来，面对慌乱的局面，没有逃跑，镇静地关闭门窗，独自看护店铺，使得布铺安然无恙，分文不少！老掌柜回来后，深感其忠诚，给了他一个门市，也做布匹生意，后来，一步步做大，成立了元兴号绸缎庄，购置了几百亩田产，成了逍遥村的村主，成就了武罗县四大亭之一的美名。
　　四
　　王秀亭的丧事办得很隆重，除了按照乡规民约的例行程序以外，武罗的社会贤达大多都前来吊唁。一般人都停灵三天，老爷子的丧事破天荒地停了七天。
　　出殡、复三，桂春料理完爷爷的丧事，独自在大槐树下默默追思，家就这样突然衰落了。他立即安排武四收拾一下两间的闲院，让桂成有个站脚之处，同时吩咐，桂成要和武四一起干活，不论地里家里，自食其力。虽然家里的变故让桂春有些惆怅，但是，他已经志不在此了，要不然，也不会卖地的。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就匆匆回区里了。
　　贾凤桐向桂春讲述了北京生意的情况。贾凤桐说：“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他吸取了桂成的教训，有意识地锻炼你。你们北京的布铺为筹备八路军服装用布做了许多工作，于抗日有功。后来遭高利贷和鬼子的算计才被迫处理的。老爷子是进步人士，有功之臣。”贾风桐讲完又着重说到：“高利贷的危害，我们要有足够的认识，他会助长人们的贪婪。等我们胜利了，建立了新社会，一定要铲除这个毒瘤。”他看着远方，像似告诉桂春，又像自言自语，语气及其沉重。
　　原来，王秀亭在北京的布铺，经常为八路军购置布匹，这件事情被高利贷钱庄的汉奸叶文举盯上了。叶文举假装为王秀亭介绍生意，放贷给元兴号一笔钱，待王秀亭派人送货的时候，让伪军截获。叶文举追债，逼王秀亭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处理掉元兴号还债，并威胁报官，告他私通八路。王秀亭考虑柜上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安全，处理掉了元兴号，也一气之下得病去世。
　　桂春听着贾凤桐的诉说，才知道，原来爷爷深明大义，支持抗日。同时更加痛恨鬼子。
　　五
　　贾凤桐看着不说话的桂春，说到：“这个仇要报的，谢书记和县大队正在制定反攻方案，鬼子的末日快到了。你说，我们先从哪里下手好？”
　　“经过这一段的侦察琢磨，我想攻打县城、矿山我们都没有把握，武器太差，没有攻坚能力。最能四两拨千斤的，就是破坏敌人的铁路，铁路一乱，敌人的矿石、粮食运不出去，就乱了。乱了，我们就有机会了。再说，捣毁铁路不用什么武器弹药，投入少，效益高。”
　　“你不愧是生意人出身，算账蛮精明的。这也正是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不错捣毁敌人的铁路，除了我们八路军，还可以动员群众参加。”贾凤桐点头同意。
　　“关键是选择好时机！”
　　“你小子大有进步了。孙子兵法说：‘善攻者，攻其不守；善守者，守其不攻’ ”
　　“那，我们攻哪里呢？”
　　“佯攻清凉殿炮楼，截击鬼子县城的增援部队，带领民工捣毁铁路！鱼头、鱼尾、鱼肚皮，都吃！目标还是肚皮。”
　　说着说着，两个人高兴地笑了。贾凤桐最后说：“我马上这样向谢书记建议，让县里通盘谋划。”
　　六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县大队和各个区小队都有了快速的发展，武罗县的抗日武装已经有五六千人的规模。谢子诚非常高兴，他自己定下的要为冀南军区输送三千名正规军的目标就要实现了。贾凤桐的建议可谓雪中送炭，一个反攻的计划正在酝酿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