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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劳改农场受煎熬//代写情书昧良心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24 13:37:22      字数:5292

  “十四号”走了。活着时有着做医生的洁癖,死后也没满足他洗洗身体的乞求,带着一身屎尿污渍拉去火化了。老婆与他早已离了婚,听说是他年迈的父亲过来领走了骨灰,舅舅不可能见着。
  “十四号”的铺位空着,被单垫絮都撤走了,只剩下一层稻草。可是舅舅睡下,一合眼就看见“十四号”拽着他乞求:“我想洗一洗……”使他几乎无法入睡。有时候他自己变成了“十四号”,钟营长薅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按进便桶里,屎尿黄汤呛得他几乎窒息……舅舅惊坐起来,一头冷汗,呼呼大喘,四周一片肃杀的空气。无奈何,他拥着被子就这么坐着,坐到起床号响。直到“十四号”的铺位来了新人,而且穿着“十四号”的号衣,舅舅夜里方才平静些许。那人什么也不问,谁也不说。
  舅舅仿佛变了一个人,要求长期在窑场脱泥坯,天天累得东倒西歪,连长不可思议地直勾勾瞅着他,其他人倒是偷着在乐。舅舅几乎不说话,总觉着钟营长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无处不在,不敢越雷池半寸,所有的时间舅舅似乎都在提心吊胆,一副战战兢兢的卑微状。舅舅悄无声息,不想让管教人员注意到他,权当他是一头卖力干活的牛。尤其钟营长,最好遗忘掉有他“二十八号”这么个人。
  然而,相信舅舅至死都会记得钟营长突然传唤他的那个傍晚。一个持枪的管教人员站在门外一声呼唤,犹如平地响炸雷,惊得他十成魂魄吓飞了九成——
  “二十八号,营长有请,去他办公室。”
  当时三十三室的人正端端正正坐在地铺上等待熄灯号响,熄灯号不响谁也不敢擅自躺下。听见喊声,所有人的眼光集聚在舅舅脸上。舅舅拽出一个寒噤,哆哆嗦嗦站起来,往门口挪步时脑子里飞旋,我做错了什么呀?走出来,深不可测的夜空漫舞着雪花,嗖嗖的北风刀子似地扎人。舅舅缩缩脖子,管教人员拿枪管捅捅他,他以为大难临头了,几乎要哭出来,浑身打摆子般在抖。
  在营长办公室门外管教人员立正报告,钟营长在里头答应一声,舅舅又拽出一个大抖。门开了,管教人员推搡舅舅一把,舅舅一个踉跄拱进了暖烘烘的办公室。钟营长虎着脸瞅瞅舅舅,便对管教人员摆摆手示意其走,管教人员退出去把门关上。舅舅垂着头,暖暖的氛围里却觉着后背冰凉,汗水浸湿了内衣。钟营长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上,指指桌旁边的椅子说:“坐吧,喝口热水暖和一下。”舅舅以为自己听错了,怔忡着不敢动,待钟营长重复了一遍,这才颤巍巍走过去,将半个屁股落在椅子上,腿脚则控制不住地抖得愈发厉害。钟营长又说:“喝水。”舅舅声音也在颤抖:“我……不敢……”钟营长不耐烦地斥道:“让你喝你就喝。”舅舅赶紧跳起来,捧起杯子就喝,烫得他泪水在眼眶里打旋。
  钟营长不屑地摇摇头,按舅舅坐下,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来。沉吟片刻,钟营长说话了:“听说你写了不少诗,咱文化不高,可一直挺佩服像你这样的人。”此时舅舅吓得心揪到了嗓子眼。稍顿,钟营长又说,“老子找来读了几首,你家伙还真他妈的写得不赖。”
  “报告,我写的反动……”舅舅欲哭无泪,立正着背书般大声说道,“我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充当了资产阶级吹鼓手!我保证,好好劳动改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你他妈嘴皮子倒叭叭脆。坐下坐下,老子是说你笔头子好。”
  舅舅重新落座时,钟营长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两寸的照片,递到舅舅脸前。舅舅慌忙将手搁在棉袄前襟上使劲擦了擦,双手接过来一看,照片上是一个能让所有男人咽唾沫的漂亮姑娘。
  “漂亮吧?”钟营长问,一脸色相。
  舅舅放下照片,勾着头,不敢接茬儿。
  钟营长一指照片,又点点自己的酒糟鼻子:“她做我老婆怎样?”
  舅舅心里惊诧,更不敢接茬儿,只能紧闭嘴巴。
  “怎么,你觉着老子不配?”钟营长敲敲桌面,“老子只生得老相了点儿,其实和她年龄相当,我二十八,她二十五,正合适。哦,就一点不如,她是大学毕业。可老子家庭硬呀,祖宗八代根正苗红,再瞧瞧她那个爸爸,和你一样,就在沙河农场改造。你狗日的还认为老子不配?”
  舅舅总以为他三十多了,不料与自己同岁。至于他的问题舅舅不置可否,借个胆也不敢,垂首闭嘴是上策。他忐忑不安的是,眼前这位农场的主宰者要找老婆,与一个阶下囚说得着吗?
  “你可能认为老子太凶,那是对你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对革命战友,以后对自己的女人,会像春天一样温暖。哦,可以告诉你,这丫头的教授爸爸,就是住你隔壁三十四室的,满头白发,走路内八字脚,人家叫他‘老右’的那个老家伙。老家伙没福气,女儿发表声明,与老家伙划清了界线。老家伙的女儿不认他了,可咱当营长的还是决定照顾他,明天开始给老家伙半自由化,早上不出操,活儿也轻松,四处溜达着管管田间的水沟,随时随地可以坐下来休息。”
  舅舅还是勾着头一言不发,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扑腾乱撞。
  “我操,老子心地善良吧?”
  说着钟营长把一双脚跷到了桌面上,燃上一支烟,过瘾似地猛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浓浓的烟雾。可是连着猛吸了几口,他又收下脚去,往烟缸里掐灭了大半截烟。
  “老子和这丫头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钟营长一句话掀起了舅舅的头,一脸疑惑:“我?”
  “这丫头属于知识型的,强求不得,惹急了,像十四号那样一抹脖子,老子他妈的上哪儿寻这么个美人去?所以找你,你笔头子好,替老子给这丫头写情书,她的姓名地址这儿都有。你要拿出以往写反动诗歌的劲头,一直写到这丫头同意嫁给老子,算你将功折罪。”
  钟营长坦率得一塌糊涂,对于自己的图谋不轨毫不遮掩,那张铁青的脸上若隐若现着如意算盘的微笑,阴阴的,让舅舅觉着瘆得慌。舅舅嗫嚅着,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良心上很不情愿。
  “你盯着老子看什么?老子也是给你狗日的一个机会。”
  舅舅立马耷下眼皮,先点点头,又慌乱地摇摇头。与此同时,微笑转瞬从钟营长脸上溜走了,又恢复成铁板一块。接着他起身过来一把揪住舅舅的衣领:“你要是不写或者写不好,你知道老子怎么收拾你!你写得好,只要那丫头做了我老婆,老子保你出去,回原单位劳动。”
  “营长你……你找一个右派的女儿,会……玷污你的英名。”
  舅舅憋出一句话,背后汗津津的冰凉。钟营长松开手,猫头鹰叫般嘎嘎一笑:“我操,老子从里红到外,别说她跟那‘老右’划清了界线,就算没划清,也能把她染个透透红。”
  “她……她不会信……”舅舅吞吞吐吐道。
  “所以找你呀,怎么写得她相信,拿出你的能耐来。”钟营长收住笑,不耐烦地一敲桌面喝令道,“明天下午不用上工,过这儿来,开写!”
  舅舅丧着脸,颤颤巍巍,一声不吭。
  一夜无眠。舅舅不愿写,且又无奈,在被子里偷偷抹泪。清晨起来雪早已住了,夜里雪不大,远近的田野满眼斑秃似的片片银白,操场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毯。铲过雪,照常出操。可在之后,大家解散了,舅舅却被留下来,值勤排长说他踢正步不规范,必须单独操练。接下来令舅舅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踢正步,自觉踢得很正确了,值勤排长又令他做分解动作,如同吆喝着调教牲口一样。分解动作,舅舅有些定不住,警棍便上了身,打倒了,拽扯起来再练。舅舅相信值勤排长的刁难来自营长大人的杀威警告。折腾了俩钟头,值勤排长呼呼喘气,舅舅眼泪鼻涕竞相争流,两只护挡警棍的胳膊肿胀疼痛。末了舅舅实在累趴了窝,抱着头,任其警棍飞落,赖在地上爬不起来。值勤排长招呼旁边的管教人员:“拉走!关隔离室去!”舅舅惶惶央告:“别呀!我要见营长……”
  午饭过后许久,舅舅蜷在墙角的稻草窝里,饥寒交迫,两顿没进食了,肚子一阵阵咕噜作响。隔离室的门开了,煞白的天光耀花了舅舅的眼。开门的是早上体罚舅舅的那位值勤排长。
  “滚出来!去见营长吧。”
  舅舅一轱辘爬起来,被狗撵着似的蹿出隔离室。
  走进办公室,舅舅一眼看见桌上放着一海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条,口水泛滥。钟营长铁青着脸,瞪着那双凶煞的鹰眼盯视着舅舅问:“你他妈的是现在写呢?还是让老子熬着慢慢等你呀?”没容舅舅咽下口水缓过来,钟营长上前一把薅住舅舅的头发,揪着叫他朝窗外看——那个被女儿划清界线的老教授,肩上靠着一把锄头,正坐在田埂的一块大石上吸烟,四周的雪覆盖不住田野,一片斑驳。钟营长对着舅舅的耳朵嚷道:“瞧老家伙轻闲吧?老子说话算数吧?你呢?”
  “我没……没有啊,我……只是想……”舅舅口吃着辩解。钟营长凶巴巴狠道:“两条路由你选,一是写好了老子放你回原单位去,一是你放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那就留下来,老子会变着法收拾你,叫你这个资产阶级的笔杆子生不如死!”
  舅舅太清楚钟营长其人了,能不能出去不敢奢望,当听到营长咬牙切齿蹦出“生不如死”几个字,已经吓得浑身筛糠颤抖不已。舅舅点头如捣蒜,哭着应声:“我写,我写啊……”
  “这就选对了。”钟营长放开舅舅的头发,又将桌上的那碗肉丝面条往舅舅跟前一推,语气也软乎了许些,“吃吧,听说你两顿没吃了,老子专门伺候你的。”
  舅舅拿袖子擦一把泪,偷瞧营长一眼,欲伸手心生怯。钟营长从抽屉里取出笔和纸:“给老子卖力写,有的吃。”
  与此同时,舅舅扑向面碗狼吞虎咽起来。甭说有肉了,进来大半年从来没有见过精粮细面。太饿了,太香了,太好吃了。舅舅吃得太猛,噎得脖子直抻,眼睛上翻鱼肚白。
  
  照片上的姑娘叫翁姝,“姝”乃美好或美女的意思,名副其实。舅舅写过第二封情书便得到了翁姝姑娘的回信,初战告捷,钟营长特意奖励他两个大肉包子。接下来自然鸿雁传书,开始收到去信翁姝姑娘才回复,后来等不及收到去信,下一封信就接踵而至。二十多封信的往来之后,天气转暖,柳树枝条已经发出嫩芽,情动犯傻的翁姝姑娘在一首藏头诗里暗表想与其见面。舅舅暗呼糟糕,又不能不告诉营长知道,看着他得意忘形的样子,暗忖他这一去必然露馅儿,肯定一拍两散。
  钟营长手舞足蹈兴奋了半天,又让食堂炒了几个菜,还破例给舅舅斟了一杯酒。酒至一半,他居然撇下农场二号主宰的身份不顾,对一个阶下囚“不耻下问”:“哎,老子去对付文化女人,你说说该注意些什么?”见舅舅不语,又说,“老子搞定了,你也早些回去搂老婆唦。”
  舅舅借酒壮胆:“你不能开口闭口老子前老子后,说话千万别带脏字……女人喜欢和风细雨,喜欢被男人哄着……”
  “你狗日的不光能写,还他妈挺色。”钟营长淫荡一笑,一仰脖喝干杯中酒。“哦哦,掌嘴掌嘴。这丫头太美了,夜夜想她,折磨人啊,老子……哦不,不能老子前老子后,憋也要憋到生米煮成熟饭。瞧好吧,老子……我不信我搞不定。”
  酒足饭饱时,钟营长板着脸警告:“这事,只能你知我知。”
  舅舅唯唯诺诺:“我……知道。”
  往下的结果:翁姝姑娘和钟营长恋爱了,一周见一两次面。姓钟的在舅舅面前海吹,说翁姝视他的粗俗言行为幽默,对他的根正苗红十分羡慕,是否属实,舅舅不得而知。一九六八年“七一”,翁姝与钟营长结婚。至于翁姝婚后怎样,舅舅不敢揣测,况兼他只是一只被猫爪戏谑的老鼠,自己能逃离厄境就阿弥陀佛了。
  
  舅舅揣着钟营长开出的遣返证明,顶着泻火的太阳逃离了沙河农场,头也不曾回一下,踏着滚烫的尘土,一溜烟儿地来到轮渡码头。整整一年了,没有一天不想回家,也感激姓钟的没有食言,当真保他回原单位劳动,即便回来天天扫厕所与集中营似的劳改农场相比也算是进了天堂。舅舅站在江边,阳光在江面的波浪上撒下斑驳陆离的光亮,十分耀眼。他敞开衣襟,大口大口吞着潮湿的江风。
  过了江,舅舅不敢耽误,径直去厂里掌权的“革委会”报到。一个副主任审问舅舅一番,写了一张纸条,被遣送到劳务大队养护厂区铁路。在养路队与走资派臭老九什么的分在一个班。
  那个队长恶狠狠告诫他:“别忘了你是被管制对象。”
  舅舅点头哈腰:“知道知道。一定好好改造。”
  报过到,舅舅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来看看他那寡妇三姐。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卧床半年,病愈后走出家门去了爸爸生前锤石头的采石场。姐弟俩相见抱头大哭。哭过,妈妈像体检一样把舅舅摸看了一个遍。她泪眼眨巴着絮叨:“本来不大长肉的一个人,如今瘦得皮包骨了呀……娘要是知道了,可是心疼死了……幸亏他妗子瞒着,娘还不知道……”
  妈妈乍醒过来一般,忙问:“回家了吗?”
  舅舅叹了口气,摇摇头。妈妈心头嫩嫩的,泪珠子滚落下来:“跟姐说说,你这一年怎么熬过来的?听说那地方出来难,他妗子几次去探视都给撵回来了。他们怎么放了你呢?”
  当舅舅说出他替农场营长写情书诓骗姑娘结婚时,妈妈苦着脸埋怨:“结婚了吗?结了呀!那姑娘知道了真相怎么活人啊……你呀你,咱怎么能干这号昧良心的事呢?”
  “姐啊,我受不了哇,睡在我身边的‘十四号’给折磨死了……要是不写,他会变着法整我的,跟整‘十四号’一样,我害怕呀……我想回家……”舅舅哽咽着哭诉。妈妈陪着泪如雨下:“可这……这昧良心哪……”
  舅舅垂着头一把一把抹泪。瞧着舅舅这般模样,妈妈不落忍多说什么,就这么一个弟弟,她太了解他了。唉,事已至此,再怎么责怪又能奈何?再说他能全乎着回来,总算烧了高香,否则姥姥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圆话。末了妈妈留舅舅吃饭,舅舅说回家去,妈妈觉着应该,也就不留了。送舅舅出门妈妈才想起来告诉他:“他妗子又生了一个小子。”
  舅舅回到家已是后晌时分,妗子又惊又喜。那时小表弟满了半岁,大表弟正带着在床上玩耍。舅舅瞅了一眼,木着脸,不见任何或喜或忧的表情。妗子小心翼翼地问候着,舅舅像没听见,闷声在屋里转了一圈,屁股一落座就大声吆喝:“拿酒来!”
  妗子一怔,慌道:“家里没有。”
  “去卖!”舅舅大吼。妗子惶遽出门。大表弟双臂搂护住弟弟,惊恐地瞪着这个又黑又瘦且憔悴不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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