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仍然像以前一样，谦恭甚至有点卑微地尽好本分。
　　别人笑我就笑，别人聊闲嗑我就静静地听。有的人开始欺负我，我也不生气。有人在我面前，故意提小姐的事情，我也面无波澜。
　　人是很奇妙的动物。之所以心潮澎湃，之所以奋力争取，之所以肯吃辛苦，完全是因为怀有希望。一旦绝望，就会了无生机。
　　人的死亡除了自然的生理死亡，还有心理死亡。我的心已经死了。
　　小姐曾经让我有理由去付出，去牺牲，去抗争，去改变命运，哪怕失去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而今，我对自己的命运服服帖帖。跑不动，不跑不掉。
　　奴隶这个身份挺好的。有住的，有吃的，可以算是衣食无忧了，没啥不满意的。人要梦想，要追求没啥用。没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可能还能找到幸福感。
　　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活着吗？
　　
　　“你知道吗？小姐回来了。”我躺在床上休息，突然窗外传来这么一句。好像是别墅里的两个小女仆。
　　我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竖起耳朵。
　　“是新婚回门吗？甄少爷和她一起回来的？”
　　“不是，听说她和下人私逃的事情传出来了，她被甄少爷打了个半死。然后被反锁在房间不能出来，饭菜一天只丢进去一次。”声音虽小，语气竟然带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夫人不是封锁了消息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能瞒得住？”
　　“那她这次回来，是被赶出来的？”
　　“听说是逃回来的。现在正跪在前厅，可能想寻求夫人的庇佑吧。”
　　“夫人会管吗？”
　　“你在这个家待几年了，白混了？怎么也这么天真？怎么可能会管？！”
　　“也是。刚才我路过会客厅，好像听见夫人正在赶她回去，让她别给阮家丢人。”
　　声音越来越远。
　　我坐不住了，偷偷溜去偏厅，果然夫人是在这间会客厅见的小姐，就是当年我来的时候见我的那个房间。
　　
　　“母亲，结婚前我就说过甄少爷不是我的良配。您执意让我嫁，说家里有麻烦的事情需要甄家帮忙，对方的要求就是我嫁给他的儿子。为了阮家，我也听从了。外面一直在传甄成就是个花花公子，可我想着他愿意在外面怎么胡闹都行，反正我是甄家的儿媳，我就在家侍奉公婆，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可现在，他将女儿打成这样，还锁在房间里禁锢着，不给我饭吃，甄家主事人也纵容他，坐视不理。他扬言这只是开始，后边还不知道怎么欺辱我，女儿的性命都堪忧，更何谈什么幸福！您为什么还要我回到那个家去？回到那个渣男身边？”小姐哽咽的声音。
　　我躲在窗外，悄悄从缝隙向里看。
　　会客厅里，小姐褪去了上衣，瘦弱的肋骨清晰可见，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您看，已经不是一次打我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母亲，我求您。”
　　我的手不禁攥成了拳。
　　“因为什么还需要我解释吗？”夫人冷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甄家是有名的富商，甄家老爷掌管财军大权，甄少爷又是独子，能带给我们多少好处你不会不知道吧？失去这个大靠山，我们阮家就完了！而且，你现在这么回来，算怎么回事？我们阮家脸面置于何地？”
　　“可是母亲，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女儿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遭受痛苦？利益和面子真的那么重要？比亲生女儿的幸福还重要？”
　　屋里半天没有声音，突然的安静好诡异。
　　我忍不住探了探头，正巧看到夫人脸上意味深长又残忍的冷笑，不禁打了个哆嗦。
　　“如果你真是我亲生的，我可能不忍心。”夫人淡淡的声音，像一个炸雷。
　　“什么？”小姐惊异的声音传来。
　　“不妨老实告诉你，也让你死了这条心。”夫人眼波流转，陷入回忆中，“我曾经怀有身孕，却因意外流产，不但失去了怀胎五个多月的孩子，还失去了生育能力。我和老爷悲痛欲绝，后悔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甚至痛恨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也不配再做母亲，于是发誓永不再生。我那可怜的亲生骨肉，还没谋面就已经夭折，这对我是天大的打击。你难道没有注意到餐桌多的那把椅子吗？”
　　“后来机缘巧合，一位大师登门拜访，讲经说法，让我很是受教。大师说因果循环，要结善缘。过去的事情就是因果循环，未来要多结善缘。慢慢我才放下，抱养了你。你看大师说的多好，我结了善缘，你现在因果回向，帮我阮家解决困难。你的今生就为了这件事而来，我怎么可能让你回来？你这个低贱的狼头人！”
　　“什么狼头人？”
　　“你是我在寄宿学校抱养的狼头人，和樊平那个孽种是一个学校的。只不过你幸运地被我看中，早早来到富贵人家，他可就没那个命了，在那足足挨了十二年的苦。”
　　“樊平？他的手臂上有个狼头。可我身上没有任何标志啊，我怎么可能是狼头人！”
　　“没有标志，你也不是羊头人啊！”夫人继续说，“你手上的狼头被我们用药水处理掉了，家里仆人众多，交往的都是达官显贵，如果哪一天无意中发现我们阮家的女儿是个低贱种，我们还要不要混？！”
　　不仅小姐，连窗外的我也被这个意外的惊天秘密震慑了。
　　什么？小姐是我的同族？是狼头人？
　　原来是这样。那就能解释的通了：为什么那些下人平日里敢不把小姐放在眼里！为什么上次在后山追上我们，管家竟然下令痛打我们！为什么明明知道甄家是个火坑，还要把她往里推！为什么遭受丈夫毒打的女孩回到家中，寻求父母的安慰和保护会这么难！
　　夫人说小姐命好，从小生长在富贵乡里。我觉得不是，小姐是命苦，落在这种无良的父母手上，像一枚棋子任其摆布。
　　看来夫人是铁了心不会收留小姐了。
　　不行！我不能让小姐再回甄家过悲惨的生活！我不能再懦弱，让心爱的女孩受到伤害！
　　善良如她，理应过上甜美的生活！她的幸福我来守护！
　　我猛地打开窗户跳了进去，抓起案台上的香薰杯砸在夫人的头上。这个恶毒的老女人直接瘫软在地，一声都没来得及吭。
　　小姐睁大眼睛，嘴唇哆嗦地看着我。
　　我拉起小姐的衣服挡住她赤裸的上半身，也挡住她让人心痛的伤痕。
　　顾不上解释，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现在是晚上，刚吃过晚饭，大厨都回去了，佣人们在厨房忙碌着打扫收拾。穿过长廊，竟然一个人都没遇到。
　　刚打开大门，院子里溜达着巡视的男仆正好经过，直接惊呼起来。我毫不犹豫地一脚踹翻他，冲了过去。
　　得争取时间，在惊动其他人之前，一定要有多远跑多远，才能慢慢拉开距离，才有逃跑成功的可能。
　　我已经想好了。上次是慌不择路，才没有逃出去。这次我要带小姐回学校，校墙外有一个废弃的房子，可以让我们暂时容身。
　　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我拉着小姐东转西拐，很快就把追赶我们的人甩掉了。
　　
　　校外那间房子还在，只是比以前更破旧了。
　　窗棱掉皮，窗玻璃也不全了，晚风呼呼的吹进来，头上屋顶的瓦片也掉落了一些，露出几个洞，星星在里面眨眼睛。偶尔扑簌簌的掉落尘土。
　　屋里有点乱，堆满了杂物。
　　我住哪怎么住都无所谓，可是我还带着小姐。
　　我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收拾出一块干净的空地。屋里找到的硬纸板铺在上面做成床铺，脱下衣服垫上，招呼小姐休息。
　　自己则找了个角落，直接躺在地上：“小姐，今天太晚了，您先休息。明天天亮了我就收拾屋顶，再重新搞一下卫生。今晚只能委屈小姐您了。”
　　“不委屈。谢谢你樊平，你又救了我。”
　　“你是我的小姐，我应该做的。小姐说谢，折煞樊平了。”
　　小姐黯然一笑：“我是哪门子小姐啊。我是和你一样的狼头人。”说着落下泪来，“你一直在窗外吧，都听到了是不是？”
　　“我听说小姐回来了，和夫人在前厅，我就赶过来了。一直在窗外保护小姐，我确实都听到了。”我诚实地毫无隐瞒，“小姐，无论你是不是狼头人，都是我樊平的小姐。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你差遣，服侍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还活着，我绝对不会不管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小姐沉默着，只是一直流着泪。“樊平！”半晌轻轻呼唤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奴才不敢！”我吓得直接跪在她面前。
　　小姐定睛看着我，半天才说话：“自从你来到家里，一直照顾我，护着我。一年的相处，也让我看到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你的善良。我逃婚包括今天，你都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地帮助我。我现在已经不是阮家的小姐了，不需要你服侍。我也是狼头人，你也是狼头人，所以我们俩是平等的，你不再是什么奴隶。即使这样，你也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我当然愿意。我愿意一辈子陪在你身边。”